劉九洲
為《千里江山圖》正名
劉九洲
宋畫似實景。
近日,故宮博物院以《千里江山圖》為主題進行展覽,引起觀眾高度興趣,很多專家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千里江山圖》被這樣議論,大家都來翻閱,這是網絡時代才有的精神美食。
但是在這些議論中,有些想法,也讓我有些吃驚,原來大家對于信息非常豐富的宣和時期繪畫,看法也會相差這么大。
思量再三,還是寫篇小文章,略陳管見。
本文簡略談五個小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名稱?!扒嗑G山水”的說法,盛行于明清,唐宋時代稱為“著色山水”或者“金碧山水”。“著色山水”的名稱,針對的可能是當時畫家總是讓“工人布色”的現象。當時大多數畫家應該不自己動手設色,因為多是壁畫,設色不易,所以由熟悉的工人完成這個環節,這顯然會讓藝術水準大打折扣。那時,可能只有畫家自己動手細細設色的山水畫,才會被特別重視,才被稱為“著色山水”?!缎彤嬜V》記載,獨董元擅長“著色山水”,所以才“得名于時”。如果著色山水沒有特殊含義,五代時為啥除了董元,其他畫家都不會呢?這是一個猜想,供大家參考。
第二個問題,是對于《千里江山圖》的藝術水準,應該在什么背景下進行評論?到現在為止,看到的議論,幾乎全是褒揚之聲。作為宣和畫院的作品,《千里江山圖》當然是一件不錯的山水畫,但是其藝術水準如何呢?很多文章介紹其長多少,寬多少,顏色如何,打開次數如何,難道一張畫,很大很大,就是很好嗎?藝術水準是需要放在藝術史中考量的,如果沒有藝術史的背景,哪張畫不好看呢?還有,當代藝術,如果沒有藝術史,還有哪張畫是好看的呢?展覽是為了促進大家的藝術史審美,盡量深入藝術史去審美,而不是放縱本能審美。
第三個問題,如何找到《千里江山圖》的藝術特征,去評價其地位。如果從五代開始討論,我們會發現山水畫,在公元950年到1100年的150年之間飛速發展,每一代大畫家都把山水畫推進了一大步。五代時王齊翰《勘書圖·屏風》,宋初燕文貴《江山樓觀》,然后是許道寧《漁父圖》,郭熙《樹色平遠》,再到王詵《煙江疊嶂》,趙佶《雪江歸棹》,每一件作品,都使得元素更加合理,山水畫越來越脫離古典的束縛,走向自我成熟。每一件山水畫的杰作,畫面的藝術元素,都更加獨立于自然界,不受實景束縛。也就是說,繪畫越來越走向“繪畫”。
但是,我們要注意了,《千里江山圖》卻突然拋棄了這些成就,直接與實景結合,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冒險,但是很顯然,當時畫院成熟畫家,不可能具備這樣的毫無傳統的筆墨,因為價值觀難以改變。必然是一個年輕人,才可能接受趙佶這樣瘋狂的想法,完成了這件與北宋山水發展脫節的、特別有照片感的《千里江山圖》。而且,我們看到,趙佶自己都不這么畫,《雪江歸棹圖》與王詵一脈相承,畫的時候,想怎么畫怎么畫,一點不受拘束。為啥趙佶自己不這么畫?因為《千里江山圖》這樣畫,太傷了,完成畫面,居然要拋棄150年大師積累的技巧與成果,自己一步成功,難度太大,非常別扭,別扭到要改變、損傷自身審美,改變價值觀。事實上,這對于成熟的畫家來說,也很難做到;一位觀念強大的畫家,必然無法完成《千里江山圖》。

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局部)
放到藝術史來看,這顯然是一條非常危險的道路,而且后來者不多,因此,《千里江山圖》算是一次偉大的嘗試,應作如是觀。即便在這條危險的道路上,《千里江山圖》也不算是最為成功的作品,后來的《江山秋色圖》(這次也在展覽,卻沒有專題宣傳)依然是宣和理念,將實際景物與傳統會集得很好,整幅畫面的力量感要高明很多,這一點,徐邦達早就指出了。
第四個問題,即便在宣和時代,《千里江山圖》也不算特別高明的藝術品。很顯然,此畫沒有發揮出筆力,雖然貌似勤勤懇懇畫實景,從效果上看,筆墨不強。在此方面,《清明上河圖》要偉大很多,《清明上河圖》的題目,其實很難畫,城市的景物太多,不容易納入畫面。但是張擇端在束縛之下,充分利用筆墨水準,經過大量加工,壓縮了畫面高度,處理了景物,使得此畫看起來特別像是實景。好的宋畫都有如此特點。一般人總以為,宋畫似實景,事實上,畫家早就高度提煉過了。很遺憾,《千里江山圖》恰恰沒有做到這一點,太接近現實。
另外,《千里江山圖》這樣的長度與高度,已經注定了此畫特別艱險,如果控制在30厘米的高度,也許還有希望。如果此畫只有3至5米長,不像今天這么重復,那么顯然會有更高的評價。
第五個問題,這是一件實景山水嗎?正如上文所說,這是一件特別接近實際景物的繪畫,因此,其中很多細節,應該是來源于實景的,但是從宣和畫院的領導理念來看,趙佶特別喜歡高大全的東西,一個大手卷也是春夏秋冬,無一放棄,所以,這張畫可能還是局部實景,整體虛構。畢竟,天下也沒有什么地方,是大片水域加上高聳的山峰。
因此,我們應該相信蔡京的題跋,所述是事實。
換句話來說,蔡京沒有必要說謊啊,他又不知道這張畫會流傳這么久,他哪里會知道九百年后的人們會重視此畫的藝術價值?
退一步講,如果蔡京在這個細小環節說謊,那么也應該是由同時代人指出,而不該由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