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利
楔子
雜亂的腳步聲后,敲門聲猛然響起,五六名便衣警察沖進西安市文藝路附近一家賓館的房間。
2010年11月14日早8時,劉青蘭極力攔擋,但丈夫邊團小還是被陜西神木縣永興派出所的民警帶走。60歲的邊團小是神木縣李家溝村 “海選”出來的全權代理人之一,從2003年開始,他和村民們為追討村集體估值驚人的大貝峁煤礦礦權一次次作出了努力。
消耗了太多力量,終于用法律征服了強大的對手王文學。王文學被稱為神木縣“十大億萬富翁”之一,2000年前后,王文學涉嫌借助相關部門工作人員,對轉包到手的大貝峁煤礦,經蓄意更改,將集體礦權歸于個人名下。2007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調解書載明,王文學認可大貝峁煤礦的采礦權由李家溝村村委會享有。調解書與判決書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當村民們乘勝追擊,意圖盡快追回采礦權時,邊團小等人才體會到了真正的不幸:竭力要求收回的礦權看不到任何進展,反而,借助行政的操控和威逼,一股神秘力量已介入奪礦暗戰中。對此,邊團小與10多名村民代表繼續上訪,決心為捍衛礦權斗爭到底。但當地政府稱他為制造事端的個別人,是“妨礙神木發展的罪人”。
11月25日,又一位叫楊治勝的維權代表被警方抓走。政府方面強勢地動用各種力量,違法行政和行政抗法鬧劇輪番上演,以政府協調會“毀掉”生效的司法判決行動已不可改變,這個煤炭富集地,又增添了一個絞殺民財的典型樣本。
1.巧取豪奪
在不可能歪曲法律的想象中,李家溝村村民撐到了2011年12月1日。當天下午,11位村民代表被要求準時參加由縣領導組織的協調會。走在去縣城的路上,村民代表楊海內心經歷著劇烈的沖突。“這次,我感到我們被人降服后,逼迫去參加一個設好的必須慘輸的賭局。”楊海說。
歷經數年的訴訟戰,法律認可了集體財產,但從2008年3月起,村民們跑遍能想到的所有上級政府部門,但采礦權變更幾無收獲。
2011年“五一”前后,邊團小和50多位上訪村民來到陜西省國土資源廳,廳長王登記以人格擔保,一定把礦權手續辦給李家溝。但隨后數月,當地政府突然提出對涉案煤礦要進行協調處理,還專門成立了“李家溝與大貝峁煤礦糾紛調解處理領導小組”,該領導小組正、副組長分別由神木縣副縣長張勝榮、縣政法委書記張宏志擔任。
政府調解不是村民的意愿。據多位村民講,所謂的調解沒有具體方案,又不許村民發言提問。
就在11月底,政府開了多次會議,并安排村民代表和當地煤老板劉曉明在一家賓館進行談判。2011年3月,李家溝村委會和劉曉明簽了從2014年起新一輪承包大貝峁煤礦的合同,但政府支持讓劉曉明和王文學共同出資,給每個村民的口袋里送上一定的出讓費,一次性將煤礦“拿走”。然后讓李家溝村將司法判決拋在一邊,不談追要礦權的事。
當時,作為出資代表,劉曉明只愿付每個村民10萬元,不能再多,讓幾位領導看不過去,要他起碼掏20-30萬元才公道。劉曉明最后出價為28萬元,村民代表將50萬元的報價減至38萬元,談判陷入僵局。這就有了12月1日縣領導主持召開的協調會。
下午2時,當村民代表進入縣政府時,領導小組成員張勝榮、張宏志、張鵬騰和煤老板劉曉明均已在場。
協調會開始,楊海聽到幾位領導說著老一套的陳話,再用極其樂觀的調子給村民們打氣。之后,當張宏志說目前大貝峁煤礦劃定煤炭儲量為1000多萬噸,有村民代表馬上反駁,按省國土廳公布的數據,地質儲量應是2290萬噸。
張宏志聽后,稱煤老板開礦也不容易,采煤設備就要花2.7億元,也要讓老板掙些錢。他作裁決道,就讓煤老板給村民每人32萬元。但村民代表索要36萬元。張鵬騰打起圓場:“就讓煤老板再給老百姓多加一萬,33萬吧。”
時間到了下午5時許,協調會定下多年來打官司產生的費用,包括村民集資訴訟所產生的費用,按本金加二分(即月息2%)的利息予以化解處理,由煤老板承擔。
要村民代表在會議記錄上簽字時,有幾位村民代表問:“是否可以釋放邊團小、楊治勝等人?”張鵬騰呵斥道:“想放人就簽字!”
“那個無法無天的協調會場面以后可能會震動整個社會。”楊海說,簽字是被逼無奈,村民代表非常了解誰要掠奪他們的礦權。
李家溝村的村民算了一筆賬: 即使按照60萬噸的年生產規模計算,該礦每年利潤在2億多元,勘探的資源量以市場價計算,煤礦價值達上百億元,而政府協調下給全體村民的賣礦款僅為1.7億元。
2.移花接木
法律還原為集體的煤礦,轉眼間像冰塊化掉了。其實,從村屬煤礦詭變為私人的那一刻起,這種殘酷的“黑金”掠奪戰就不可避免。
1988年,李家溝村村委在距村數百米的大貝峁山下,興辦了一家煤礦,企業性質為集體性質。同年10月,村委將煤礦承包給楊步剛等人,承包期為15年。按合同約定,承包期滿后,楊步剛等人將煤礦采礦許可證等證照、井口、場地等交回村委會。
“那個時候誰開煤礦誰賠錢。”那時,煤老板見人低三下四,“一車十塊錢”地推銷煤炭。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榆林的煤才賣15元一噸,末期也不過30多元。彼時,大貝峁煤礦經營不景氣,楊步剛將煤礦轉包,后又有楊治田、王俊清等人介入承包經營。
2003年10月,楊步剛等人的承包期滿,李家溝村委會欲收回煤礦,找到實際經營煤礦的王文學時,迎接他們的卻是一聲如雷的爆炸。王文學稱煤礦是個人煤礦,已變更的采礦證上其采礦權人為“楊步剛等人”,經濟類型為“股份制”。他們要收回的煤礦已成聯辦煤礦。
李家溝大貝峁煤礦是距神木縣城較近資源儲量大、煤質最好的礦井之一。在沒有任何礦權批準轉讓行為的前提下,集體礦權如何會變成私人所有?李家溝村村民認為,答案只有“作假和欺騙”。
此時,國家取消電煤指導價,神木的煤質好,煤價從一噸100元一路漲至600多元,神木誕生了很多如王文學這樣的億萬富豪。
李家溝村村民隨即找關鍵人物調查,才發覺了礦權盡失的始末。
2000年6月15日,王振平(王俊清之子)突然在神木縣工商局注冊成立了個人獨資企業,即永興鄉大貝峁煤礦。依據相關礦山企業工商登記規定,個人無采礦權,神木縣工商局這種行為“屬違法行政”。
1995年,擁有一個煤礦的王文學并不滿足,通過妻弟與梅莊村民小組簽訂承包辦煤礦合同,在距李家溝煤礦井口500米之遙的地方,籌建興達煤礦,但最后“什么證照手續都沒辦下來”。
1999年3月,興達煤礦無采礦許可證和煤炭生產許可證,被列入依法取締名單;大貝峁煤礦屬“兩證”不全,責令停產整頓。
興達煤礦實體上不復存在,王文學敢談兩礦聯并辦礦?王俊清和兒子雖有腹誹、擔憂,但只提醒王文學說“聯辦是個人行為,反正我承包到期就交給村里”了事。
2000年7月初,王文學、王振平簽訂《聯合辦礦協議》,并附有“任何時候法人代表是王振平”的條款。20多天后,神木縣煤炭局竟發文同意兩礦聯并。而未獲行政許可的興達煤礦如何繞過管制和審批,不得而知。
2000年11月8日,榆林市礦管局專門發文,稱受省國土資源局委托,給聯辦煤礦頒發上述采礦許可證。這實際是對李家溝大貝峁煤礦原采礦證的徹底變更。
而楊步剛早就不涉煤礦,更不是股東,對于采礦證上的采礦權人為“楊步剛等人”一事毫不知情。
采礦權人、經濟類型的變更,涉及轉讓采礦權。按行政法規,采礦人轉讓采礦權的,應當先報采礦登記管理機關批準轉讓。這期間所發生的事迷霧重重,尤為蹊蹺。以此為拐點,令李家溝村礦權盡失。一紙采礦許可證,定了大乾坤。依據批文,王文學將井口移到梅莊村,亦有增強自己對聯辦煤礦的掌控之意。
2002年5月,王俊清父子將其所占的股權承包給王文學,后承包協議被榆林市中院判為無效,王家父子自此被踢出董事會。2004年2月,王文學換領采礦許可證,采礦權人變更為永興鄉大貝峁煤礦,經濟類型變更為私營合作企業。繁復的騰挪轉換,王文學所欲皆成。
3.資產保衛戰
直到2005年,李家溝村民委員會以楊步剛在承包經營期間,非法聯營后再轉包給王文學等為由,向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
2006年1月16日,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李家溝村請求王文學連帶返還大貝峁煤礦及相關生產經營證照,賠償其3100萬元損失沒有依據,依法應予駁回。
較量雙方力量愈發懸殊。王文學“苦心經營”的煤礦,“錢又多,根又深”,而李家溝村村民因上訪、打官司已陷貧窮無告之境。
2006年2月2日,李家溝村召開村民大會,同意由村民自愿集資,改用“股份制訴訟”,若收回煤礦礦權,風險投資與村委會將各占50%股份。一時,有村民找朋友、親戚借錢,也有人去典當行借貸。
隨后,李家溝村不服陜西省高院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上訴。2007年12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民事調解。雙方當事人達成調解協議:王文學認可大貝峁煤礦的采礦權由李家溝村村委會享有;李家溝村委會同意王文學經營該礦至2013年9月30日。
2008年3月,王文學隱瞞李家溝村,在全省煤炭資源整合中,將煤礦擴界到6.656平方公里,擴容三倍有余。這段時間令李家溝人異常擔憂,多次到登記管理機關,但變更相關證照處處遇阻。
同年5月21日,他們申請省高院對民事調解書強制執行,省高院以“申請執行王文學一案沒有具體執行內容”為由,駁回申請。
李家溝村多次赴省進京集體上訪。2009年5月25日,陜西省國土廳做出行政決定,通知李家溝村盡快辦理采礦證變更手續。
然而,未待李家溝有動作,2009年6月23日,陜西省國土廳遭王文學起訴,稱被告的行政決定,在原告承包期內侵犯了其經營自主權。同年9月2日,陜西省聯席會議決定,大貝峁煤礦采礦權應歸李家溝集體所有,要求省國土廳務必于同年9月15日前將此案辦理完結,但陜西省國土廳遭王文學新的訴訟,卻歷時一年之久。
長達6年的一系列纏訟、維權,讓李家溝村村民“力竭汗干”。
煤炭,素有“黑金”之稱,在政府最后一次協調會后,李家溝村民們終于感觸到,煤炭的“黑金”別稱有著雙重的含義。
較早前,村民們憋著一股勁兒,想把收回來的煤礦,實現由村集體組織生產管理的經營模式,那將是神木縣第一家。村里還想好了把鄉村公路修進村,再從5公里之外的溝道里引來水源,家家通上自來水。可現在這些愿望都已被扼殺。
對李家溝的村民而言,因“賣”礦一夜暴富,似乎就要成為現實。一村民說:“我們像失去老窩的鳥兒一樣要四散了,可遭人打劫后迷路的苦難者往哪兒飛呢?”
11月29日,邊團小被抓后第16天,劉青蘭終于被允許和丈夫在看守所見面。可一想起邊團小的遭遇,村民們都愁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