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久昕
我的父親滕代遠誕生于1904年11月2日,他1924年參加革命,從投身蓬勃興起的湖南農民運動到組織領導著名的“平江起義”;從率領部隊保衛井岡山革命根據地到瑞金蘇維埃土地革命:從延安王家坪中央軍委的日夜操勞到太行山輾轉迂回與敵人戰斗;從建國伊始奠定和發展人民鐵道事業到十年社會主義建設。幾十年來,他忠于黨,忠于人民,勤勤懇懇地為人民服務,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社會主義建設貢獻了自己的一生。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父親離開我們已有43個年頭,每當我看到他的照片、與家人談起往事,一種對他老人家無限緬懷的心情便會撞擊著我的胸懷,令我久久不能平靜。
一
時光把我帶到難忘的1968年春天,當時16歲的我在北京燈市口中學上學,因為視力不合格,參軍沒有被選上。與幾個要好的同學商量后,決定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報名去內蒙古牧區插隊當知青。不久,學校發來登記表,我填完后請父親審閱,他戴上眼鏡拿起毛筆在家長意見欄內寫下“完全同意,堅決支持”八個字。我寫信將此事告訴在部隊工作的幾個哥哥,他們也一致支持我的想法。沒過多久,二哥、三哥分別從部隊請假回來,專門為我送行。四哥因部隊執行任務不能請假,也發來電報表示支持。
那段時間,我整日忙于準備行裝,父親特地將他在抗戰時期繳獲的日本軍毯送我帶上,以抵御邊疆冬季的寒冷。母親怕我沒有生活經驗,不會拆洗被子,戴上老花鏡伏在乒乓球桌子上,手把手教我怎樣拿針、怎樣縫被子。父親對母親說:“孩子現在離開我們是早了點,但不能因為舍不得就永遠把孩子拴在自己身邊。他們響應號召去建設邊疆,我們應該支持。當年我們參加革命不也是這個年齡嘛!”
我用平時積攢下的零花錢買了許多信封和郵票,事先用膠水將郵票粘到信封上。父親問我做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說:“頭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條件又艱苦,要是想家了寫信時方便些。”父親聽后爽朗地笑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到了邊疆,要團結當地人民群眾,多向少數民族同志學習,不要老想家啊。”
向內蒙古大草原進發的日子終于到了,告別了生活1 6年的北京,告別了學校、老師,告別了我的親人,我與北京各個學校的800多名自愿奔赴邊疆的同學一起,乘坐一列火車準備出發。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們,都去永定門火車站為我送行。
記得那天天氣很熱,因為怕孩子們舍不得家長,影響火車開動,車站規定不讓送行的家長進入,彼此只能在進站口告別,只有持車票的同學可以進站。曾任過國家鐵道部部長、現在身為全國政協副主席的父親和時任北京鐵路局黨委書記的母親,也被擋在車站外面,焦急地站在混亂的人群當中不知所措。家長們急切地向車站負責人交涉,我們也選出代表向站方提出抗議。經過協商,家長們最后才得以進入車站,與奔赴邊疆插隊的子女們話別。我站在爸爸面前,再次向他表示決心。我是他最小的兒子,又是第一次離開他到遙遠的邊疆,父親很不放心。我看得出,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不讓眼淚流出……事后,給我送行的哥哥看見父親坐上汽車后用手絹在擦眼淚。
在內蒙古錫林郭勒大草原插隊的日子里,父母親經常來信,勉勵我在草原上扎根,好好經受鍛煉。父親在信中教育我:“要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不要讓別人看出你是干部子弟,要在艱苦樸素上成為標兵。”我也經常給家里寫信,匯報我的工作生活和思想狀況,父母看后非常高興。
二
1970年,我參了軍,成為一名光榮的鐵道兵戰士。部隊里的一切對我來說是那么新鮮有趣,我和戰友們日復一日開山洞、鋪鐵軌、架橋梁,為祖國的三線建設貢獻力量。
1973年6月,因北京修建地鐵,我所在部隊整編后,將我從湖北鄖陽調回北京。部隊首長知道父親身體不好,身邊沒有一個孩子,我又是最小的兒子,特意批準我請幾天假回家看看。那天回到家,父親見到我特別高興,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我望著父親清瘦的面龐,心情很不平靜,他老人家頭發白了,精神也不像以前那樣好了。父親隨后問我什么時候去新單位報到,我說:“部隊首長給了幾天假,在家休息兩天就去報到。”父親不同意,他說:“可不能伸手向組織要照顧,也不要休什么假,一天也不要,半天都不要!你要聽我的話。”于是,我按照他的要求第二天就去新單位報到了。
一個周六的下午,部隊集中進行學習,我正在班里和同志們一起學習。這時,通信員叫我去連部一下。一進連部,就看見父親的警衛秘書楊新國和指導員正在談話。我感到很驚奇,忙問什么事情。楊秘書笑著回答:“首長想你了,來工地看看你。”“在哪呢?”我問。“就在外面車子里。”秘書答。我向指導員請了假,回到班里換上軍裝,急忙趕到院子外邊,老遠就看見父親的紅旗牌轎車停在院墻外。我一頭鉆進轎車,見到父親忙問:“爸爸,您怎么來啦?”父親眼里淚光閃動地說:“你媽媽又出差啦!我想你啊。”老人家的嘴唇蠕動著,還想說些什么。“走吧,我和您回家。”父親望著我認真地問:“向連隊請假了嗎?”我回答:“放心吧,我請假了。”
轎車開動了,我的心里很難受,父子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父親已經69歲,身體多病,身邊除了母親就是工作人員。母親在鐵路上工作很忙,運動中被打倒后,又是剛剛恢復工作,為了挽回失去的寶貴時間,她經常到下屬單位出差。我想:父親身邊都是工作人員,沒有親人能陪他聊聊心事,他一定感到很寂寞,才做出這種出乎尋常的舉動。
回到家,他詳細地詢問我現在的學習和教育情況、部隊的訓練和施工情況、干部戰士的思想情況。我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向他全部道出,父親聽了感到很滿意。第二天早餐后,他鄭重地對我說:“你回去吧,要好好工作。”我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來,怎么連在家過個禮拜天都不行呢?雖然不理解,也很不舍,但這畢竟是父親的話,必須照辦。
直到今天,一想起這件事情,仍好似昨天發生的一樣。哪個父親不疼愛自己的子女呀,可當理智控制了情感后,思想就回歸到了理智。革命者具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而不能總在悲歡離合、兒女情長之中。endprint
三
1973年8月24日至28日,中國共產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會后大會秘書處送來十大新聞照片一套,其中有毛主席主持大會的照片,還有其他領導人在主席臺上的照片。
一個星期六,父親請工作人員買來3只鏡框,他把我叫到身邊,要我幫助他把照片裝入鏡框,掛到墻上。父親戴上眼鏡仔細對比,親自挑選兩張毛主席的照片,我站在椅子上,舉起鏡框向墻上掛,父親站在后面指揮。在一片高興的氣氛中,兩幅主席的照片懸掛在辦公室墻上。我回頭一看,發現桌子上還剩下一個鏡框,就伸手從其余的照片中挑出一張有毛主席、周總理還有王洪文三人在大會主席臺上的照片,說:“這張不是也挺好嘛。”父親搖搖頭說:“不行!要掛就掛毛主席的,太多了不好。”我又出主意:“要不把這張放到會客室茶幾的玻璃板下面?”父親還是表示反對,他輕蔑地說:“王洪文入黨才幾天,就作修改黨章的報告?”我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趕緊收拾起桌上剩余的照片。
四
對于我的缺點,父親并非每次都能原諒,有時他發起脾氣來還真讓我緊張半天。
記得是在1973年9月,黨的十大剛剛結束,父親再次當選中央委員。我在離北京市區約30公里遠的昌平參加鐵道兵教導隊集訓,因為訓練緊張,考核科目比較多,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請了假,坐了2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回到城里,見到父親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一晃就到了星期日下午。我必須在周日晚飯點名前歸隊,否則就違犯了軍紀。萬般無奈之下,我向父親的秘書卜站穩求助,想用父親的汽車送我一趟。工作人員同情我的難處,決定請司機李開志送我歸隊。為了不讓父親知道,汽車停在了大門外面。
這是我頭一回因私事使用父親的車,哪想到還是讓父親知道了,他嚴厲地批評了身邊的工作人員。不久我再次回家時,父親把我單獨叫到一邊,口氣相當嚴厲:“你膽子真不小,竟敢坐我的車!”又說,“干部子弟不允許有優越感,你把我的話全忘了嗎?”望著父親嚴肅的面孔,我緊張得手心直出冷汗,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鉆進去躲一下才好。我知道自己錯了,趕忙向他承認了錯誤。“你給我聽清楚,以后不許坐我的車!”父親以這句話結束了批評。我答應道:“是!”灰溜溜地退了下去。不僅對我如此,幾個哥哥從部隊探親回家,從來都是自己乘公共汽車回來。有時東西帶多了,也是我騎車去車站接他們,從未因私事用過父親的汽車。
五
在工作之余,我喜歡翻看以前的日記,它們會帶我回到幸福的回憶中。1974年9月29日的日記這樣寫道:“……該吃早飯了,我興致勃勃地坐到餐桌旁,快到國慶節啦,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可是父親卻夾給我一個小窩頭,真有些掃興。在連隊就經常吃窩頭,好不容易回趟家,總該改善一下,怎么還吃這窩頭?我向父親搖搖頭,母親也在一邊勸我不要吃了。可是父親不答應,堅持讓我吃。沒有辦法,我只好勉強吃了下去。”
記得那天早飯后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我陪父親去紫竹院公園散步。我們一邊觀賞公園風景一邊閑聊,不一會兒就談到早上吃飯的事上。父親語重心長地說:“現在的條件好了,生活水平也提高了,許多人的衣食住行都與從前大不一樣了。但是,怎么能忘記過去呢?在抗日戰爭中,太行山根據地的軍民連樹皮都扒下來吃。你們是在紅旗下長大的孩子,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父親的教導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至今不忘。
父親不僅對孩子們要求嚴格,自己更是以身作則。他的衣著很簡樸,除了為出國訪問而置辦的幾套像樣的衣服外,上班就穿鐵路制服,平時在家穿布衣服。襯衣、睡衣破了,不愿買新的,讓母親補一下再穿。他平時的伙食很簡單,炒胡蘿卜絲和辣子豆腐是他的最愛,他喜歡吃粗糧,每天一個小窩頭。父親不抽煙,也很少喝酒,他要求我們不吸煙,我們兄弟四人,至今沒有一個吸煙。我們家解放后住在東城區煤渣胡同的一個院子里,旁邊緊挨著一家汽車修理廠,時常能聽到工廠機器的噪音。這所住宅破舊了,存在安全隱患,有關部門多次提出維修,但父親始終不同意維修,只是簡單加固一下樓頂的橫梁,這個家我們一直住到父親病逝。父親身患重病后,購買的進補藥品都是自己出錢,從不拿去讓公家報銷。而今我深深感到,這不僅僅是因為家教嚴,更是黨的光榮傳統和優良作風的反映。他的言傳身教,對我們全家起了很大作用,至今我的幾位哥嫂都是艱苦樸素,勤儉持家過日子。
六
1974年11月中旬,父親因肺炎病重,住進了位于東單的北京醫院,盡管從各方面進行積極的治療,但病情一直不見好轉。父親以頑強的意志與疾病抗爭,為了讓我在部隊安心工作,他始終不讓身邊工作人員將住院的消息告訴我。當時,幾個哥哥都不在父親身邊,唯獨我一個人剛從湖北調回北京一年多時間。但我們單位承擔著修建北京地鐵施工的繁重任務,平時沒有時間回家看他。
此時“四人幫”橫行霸道,對老干部視若眼中釘,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我意識到父親身邊不能沒有親人的照顧,于是向部隊首長請了假,急急忙忙趕到北京醫院。
當我推開病房的門,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我上前一步,立正向他敬了一個軍禮,他略顯驚奇地望著我,頭在慢慢地搖動,仿佛在說:“你工作這么忙,不該回來啊。”這時父親憔悴的面容略顯蒼白,有一只眼睛都不能完全睜開,說話吐字不清楚,語言表達也很困難。見到父親被疾病折磨成這個樣子,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說聲:“爸……”,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在醫院治療期間,父親經常讓我陪他在走廊里散步。他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看著70歲的老父親心力交瘁的樣子,我的心就像針扎一樣難受。可他自己全然不顧,經常聽廣播、看電視,文件一送來,立刻讓我讀給他聽。他以一個老共產黨員的覺悟,時刻關注著黨和國家發生的事情。只要有空,父親總叫我去幫助醫護人員做一些服務性的工作。他常說:“一個大小伙子,又是個當兵的,別老在房間里呆著。”我護理完父親后,經常去幫助醫護人員工作,例如從電梯里裝卸氧氣瓶、刷洗廁所和浴盆、擦地板、收拾被褥、幫助護士粘藥口袋、搓棉簽,還有煎中藥、打開水、退送餐具等,這些活我都干過。看到有事要做,父親只要用手中的拐杖一指,我馬上就過去幫忙。后來慢慢習慣了,不用他的拐杖指,我也能主動找活干。父親看到自然十分高興。
1974年11月30日,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日子。
那天下午,父親與前來看望他的一位老同志宋一平興奮地談了2個多小時,他們相識于39年前的莫斯科,那時候,他們一同參加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茶幾上的白紙寫滿了鉛筆字,有人名還有地名,我在旁邊聽著也入了神。仿佛一種久違了的充沛精力,又重新回到父親的身上。
晚上下班后,母親來醫院看望父親。父親的情緒仍然很激動,大概還在講著下午的事情,可惜的是,我們卻無法聽懂他的意思。后來他拿起鉛筆,在紙上反復寫著什么,究竟是什么字,我們也看不懂。母親勸他不要著急,慢慢寫。突然“啪”的一聲,鉛筆尖折斷了,我急忙換上另一支鉛筆,重新翻過一張紙,請他把字寫大一些。父親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不再著急了。鉛筆下顯出的字讓我們看清楚了一些,啊!原來是“服務”兩個字。
我一下子明白了,這正是父親對我們的一貫要求和希望啊!我用雙手捧起這張紙,雖然很輕,但上面的“服務”二字卻重如千鈞。父親是在囑咐我們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凝視著這兩個字,向父親認真地點點頭,輕聲對他說:“我們會這樣做的,你放心吧!”父親也點點頭,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抬起頭用眼睛看著我。老人家的眼眶濕潤了,我的眼睛也被淚水擋住了。
第二天早晨9時15分,父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終年70歲。
無限的追思,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記憶的草原上縱橫馳騁。我常常懷著一種激動而崇敬的心情,緬懷父親生前對我們的教誨,回憶他的往事,又感覺父親沒有離開我們。他仍在辦公桌前翻閱文件,在會客室里和人談話,在飯桌上同我們共進早餐。還可以聽到他濃重的湖南鄉音和朗朗的笑聲,還可以看到他為了加重語氣打著手勢的樣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