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儀

這牙科診所的名字好怪——“雅琴”,牙和琴怎能連在一起?再說醫牙又是敲又是打,又是鋸又是銼的,又何言雅?
每次看見這塊招牌,她都忍不住這樣想。
這大夫的脾味和招牌一樣怪,祖傳的絕技使他聲名赫赫,聲名赫赫又使他不近情理,若非“痛起來要人命”的牙病糾纏,誰也不奈去招惹他。
她雖有珍貝似的一口無暇可擊的好牙,仍要來求他,下了最大的決心求他。
那天恰是逢場,那些哎喲連天、苦臉托腮的病人,坐了一屋子。大夫顛顛地忙,電鉆踩得沙沙響,一上午人都沒站伸展過。她排在后面想岔隊又不敢,可她又實在等不及,腦里盡是父親那雙充滿痛苦、渴念的眼睛和一張全沒牙的黑窟窿似的嘴。她真切感到死神正一寸寸逼近父親,而時光正一尺尺從父親身邊溜走,心如火燎,她哭了。
“痛得厲害?”大夫目不鈄視,居然看到了。
“嗯。”她慌亂點頭。
“那上來,我先給你看。”
“不,不是我……”
“開什么玩笑,不是你,你哭什么?”
她憋著,憋得喉嚨發脹、眼發燙,終于憋不住,放聲大哭。
她哭著說她父親的牙早壞了,以前工作忙,顧不上,現有時間顧得上了,卻天天躺上床上動不了。雖明知大夫的規矩是從不出診,但沒辦法只能請醫生破例了。她說父親得的是世上最可怕的病癥——骨癌。
她說得語無倫次,大夫聽得明明白白。
“他還有多少時間?”
“最多兩個月。”
“那干嘛還要受這個罪,老年人裝牙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夫說。
“不,裝了牙吃東西才有味道,興許他還能多活些日子,再說……再說……到那一天整容時也好……好看些……”
說著她又哽咽了。
一屋的人都為之動情了。
大夫生了氣,放下手頭的活,怔怔看著她:“好呆!為什么不早講?”
他揮揮手,叫一屋子的病人散去,然后趕緊收拾東西叫她帶路。
到家門,她仔細擦去淚痕,鄭重對大夫說:“醫生,我爸至今還被我們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你千萬莫說露了嘴,千萬莫流露可憐他的意思,好嗎?”
醫生鄭重點頭。
父親見到大夫很意外,很感動,很高興,只見那被病魔抽凈血肉的面頰露出了生動的笑容。
大夫檢查得非常仔細、認真,讓父親咬作假牙的模子,咬了一遍又一遍,那種一絲不茍,仿佛在進行一項千秋大業。
她在旁邊侍候著,一遍又一遍強忍往下淌的淚。
送大夫出來,大夫眉眼都皺成了一團,說:“你爸牙床壞得厲害,要搞得妥帖,怕不容易。”
旁邊早有聰明人自以為聽懂了弦外之音,拉她到一邊:“反正沒幾天了,何必讓他敲竹杠,湊合弄一下算了……”
“不!”
她最聽不得這個,心都碎了。
大夫接著說:“不做長期打算,倒有另一種簡易做法……”
“不!不!”她趕快打斷他,“大夫,按最好的做,就像要用一輩子那樣去做,大夫求求您……”
大夫非常地破例了。不僅出診,而且每一次都那樣心甘情愿、認真負責。共花了三天半,熬了三個小半夜,一副精致的假牙終于做好了。
她捧著假牙,心弦猛烈地震蕩,天哪!這哪是假牙,分明是精致的工藝品:那假牙呈彎弓形,每顆牙晶瑩剔透,看起來像一顆顆蒸熟透的白苞米,摸起來細膩潤滑如玉石。那牙床,紅里透白,粉嫩嫩、潤滋滋,仿佛還可以分辨出神經血管來……
她輕輕地、輕輕地撫摸那一顆顆牙,像撫摸一排琴鍵,心都發顫了,這才開始有點明白,那診所為什么叫“雅琴”。
安裝假牙是一個異常艱苦的過程,由于病魔侵襲,父親已全身僵硬,莫說動身子,連轉脖子都有十分困難。可安裝假牙不僅要清洗口腔,而且要在殘缺的牙床上鑿洞,并且還要先安上個小鋼樁,然后再套穩假牙。
父親身不由己,自己已經一丁點都不能配合了,只有依賴女兒。
先將屋子騰空,將沙發放到中間,再請人將父親從床上小心翼翼抬到沙發上。大夫和器具在病人右側,為了便于頭部轉動,又不弄痛父親,她捧著父親的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捧著父親的頭,像捧著一件生命攸關的無價之寶;不!不!像捧著自己的生命,她一動不動地斂息閉氣地跪著。
時間的進展停止了,萬世萬物都不復存在,眼里只有父親的頭顱和口腔;耳里只聽見大夫的口令:
“左!”
“右!”
“上!”
“下!”
以及鋼挫聲,鉆孔的“沙沙”聲;她心里只想著一件事:小心,小心,再小心!決不能再讓父親感到一絲疼痛,這一輩子他的苦難已太深重,決不能讓他再痛一丁點。
此刻,哪怕是原子彈在身邊爆炸她也不會挪動半點,因為她所有的神經都和父親的神經相連,父親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嘴角的悸動,眉眼的抽搐,全都被她放大十倍地感受到了。一會兒全身出汗了,額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滴下來。
“爸,要好了,再堅持一會!”
“爸,疼不疼?”
她不斷呼喚著父親,鼓勵著父親,和父親說著話,想分散父親的注意力。奇跡終于出現了,父親居然堅持到手術結束,一點沒痛,整整兩個小時。
當大夫說“好了”時,父親的眼濕潤了。他閉著眼,伸手來撫摸跪了兩個小時的女兒,可她已經站不起來——下肢完全麻木了。她轉過身靠著沙發坐在地上,全身癱了一樣。
父親驟然變了樣,一閉嘴,臉頰豐滿而神氣,一張嘴,口腔露出一排白晃晃的閃光的珠貝似的牙。
父親急于驗證和炫耀一下這成果,大叫:“拿東西來吃!”
那神情像小孩一樣片刻也等不得了。她趕緊就近抓了個梨削了一片放進父親的嘴里,他閉著眼細細地、聚精會神地、全神貫注地咀嚼著、品嘗著,然后滿懷欣慰、無比感慨地說:“好吃,真好吃呵!好多年沒有吃出這種滋味了。”
她凝視著父親,百感交集,忍不住又是熱淚交流。
大夫像御了妝的名角,匆匆要走,拉都拉不住。她知道還有一件事,可怎么也說不出那個字來,還是母親跟出來說:“太謝謝了,得付多少錢?”
大夫像被燙了一樣,趕緊跑,留下一句話:“難得有這樣好的女兒,錢,我不要了!”
父親此后幾天神清氣爽,只是心里不過意得緊。她深知父親的為人,不了卻這樁人情,父親便要添了心病。于是她和父親商量,不如請大夫過來坐坐,吃一點父親以往常念叨的,父親歸國前在馬來西亞喜愛的風味食品——烤羊肉串。
她有意虛張聲勢,把這個事搞得聲勢浩大:火在父親的病榻前生,肉在父親屋里邊切,碳火燒得噼里啪啦,菜板弄得稀里嘩啦……一剎那,香味四溢,火光沖天,父親興味十足地看著,趣味盎然地指揮著,自生病以來,他再沒有這么有興致過了。
在爐火映襯下,父親蠟黃的臉上竟有了絲鮮活的顏色,且牙齒雪白,閃閃發光,此刻的他居然沉入了遐想:“羊肉中加點花生米和芝麻,便愈發好吃,這是馬來西亞吃法,小時候我最喜歡,一天至少吃兩串……”
父親笑矜矜說著,那一直被痛苦扭曲的面孔竟呈現出幸福和柔和來,疼痛像被驅趕了,死神像讓步了,生活如此真實,如此美好地展現出全部的活力和魅力。
她挖空心思,竭盡全力想讓父親再感到一次幸福,她成功了。
她一動不動,一眼不眨地注視著眼前這幅特殊意味的、超越了一切塵世價值的圖畫,心里默念著:“記住這一切,記住這爐火,這香氣,這氛圍,記住父親的臉,這一切都是萬劫不復的了。”
豁然間,天地間仿佛響起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她感到生活再不是那樣沉重而艱澀、可怕而逼人,只要懷著一顆愛心,再惡劣的處境,心情也會生起溫馨和希翼。
于是她頓悟,那牙科診所為什么叫“雅琴”。
父親終于走到了盡頭,終于擺脫了一切痛苦,他的遺容很安詳。他的嘴唇微微張著,露出了那雪白的、精致的假牙,他好像在展示,有意向世人展示著什么。
要下葬了,按當地風俗,故人身上是不能有任何金屬物的,多少人勸說她去掉父親的假牙,說是帶著這種牙入土,死的人是不得安寧的。
她不肯,任怎樣也不肯,她堅信父親一定會非常愿意戴著這副假牙走,堅信有這副假牙陪伴他老人家一定才不會那么痛苦,不會那么凄涼。
她堅信這一點,固執地堅信。
于是,人們只好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