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題記:我到山野鄉村,去看那一雙雙手,然后看到了心,看到了物,看到了美。
摩茶
手是唯一的工具。
我始終注視著那雙手——是從山野歲月的泥土里刨出來的老樹根。它很有生命力,活動著——摘,攤,揉,捻,抖,這幾個漢字的筆畫復雜,而手的表達簡單至純,一曲一張,揉就變成捻。
看這雙手,你才會真正感知到,對于自然與人的恩惠,只有手才是與其相配的自然饋贈的最好工具。粗野在這個機械盛行的時代成為對自然親近的最美好的詞語。
我是在東海一隅的山中——澤雅黃山村遇到這雙手的,它與茶葉在一起。
我觀察一雙手,看到了茶。
鄉村四月,茶芽初發。村里幾個還守著老規矩的女人,提著竹籃,前山后山兜轉。彎彎曲曲的小徑通往長著茶樹的老地方。
采野茶,與茶園采茶不同,要將整只手伸長出去,還要加上腰的長度;或者舉高,有時候還要踮起腳。指頭上是長了眼睛的,指點手指在樹枝間像蛇一樣窸窸窣窣穿行。食指拇指銜住“嫩頂”,一伸一縮,整只手,一去一回,芽葉就落進了竹簍。
茶青的味道從斷口溢出,隨風而行,潛入味覺,清澀如橄欖,讓春天里的人多了一口濕潤。
采摘來的茶青要倒在圓形的竹簞里晾干水分。還要用手不時地去上下翻動。這鋪著茶青的圓形竹簞,攤在農家青苔斑駁的矮墻頭,與春日的鄉村真是相配,像花朵戴在少女的頭上那么生色。這是“曬青”景致。
大概午后時分吧。在灶窟里點把柴火燒燙了日常煮飯的大鐵鑊,然后把晾過的茶青倒入鑊中。還是用手,仿佛離開了手就感覺不到茶葉的存在了似的,像炒面條幾番抖開翻炒。不一會兒,水汽上來了,薄薄的一層,模糊了炒茶人的臉。原先硬挺的葉子軟呆呆了起來,鮮綠也轉為暗綠。這“炒青”算是完成了。
這雙手好像是隔熱的,擼起熱氣騰騰的炒蔫了的茶青,從熱鍋中一把把捧出放在竹簞上。
炒茶的老人挪一條凳子,坐在竹簞前,抖開茶青散會兒熱,待到手能感知到那種熟悉的溫度時,就把茶青歸攏到手掌心來,開始揉捻。這是做茶的關鍵——去澀成形。
手作為唯一的工具,在這個環節中,發揮出極致的美。手掌心隱藏的力,管控著手指的叉開和收攏。揉——剛中有柔,手上的經脈,聳起來又伏下去;捻——細膩中的粗放,到達手指尖又回到掌心;而搓——從沒有離開過掌心的來回滾動。
凝神注視這雙手,看到一雙手背后的那顆心——一顆沒有被種種意識所煩惱、對自然順服的心。一雙手,它的活動,好像不是人類的智慧,也沒有趣味的左右,是自然的愿望。
手像發達的老樹虬根緊緊抓住一塊青苔包裹的石頭。褐色的茶汁從手指間“滋滋”地擠出來,流過手的高山、溝壑、洼地……交叉縱橫,最后流落竹簞上。茶汁把這雙手的主人走過的溝溝坎坎重走了一遍,才心甘情愿地從張變成了條。
一張張葉子把自己的身子卷起來,像藏起自己身世的秘密。
揉捻后的茶條,稍稍抖開,放在竹制的“茶焙”上烘干。竹子編制的“茶焙”像一頂碩大的斗笠,尺寸與灶上大鐵鑊一樣大。移走灶上的大鐵鑊,把“茶焙”扣在灶上,灶下生上炭火,就可以烘焙茶葉了。
還是用手,要定時上下翻動“茶焙”上的茶條。一兩個小時后,茶葉的顏色從暗綠變成了青黑色,就完成了。揀去粗梗大葉,再重新倒入鐵鍋翻炒。還是用手炒。黑黑的大鑊里,手抓住茶葉不停地劃來翻去。這已是做茶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茶葉的香氣越來越濃。還是用手捧出。這原始的茶——是妄念出現前的產物。
我看到,從始至終,這雙手是主要的存在。從這雙手里看茶,讓我想起西方提倡的“手工制作”,那直接意味著優質品,應該有著信任人類之手的含義。自然授予人類的雙手,在今天,我們又發揮了什么作用呢?
山里人做茶的過程有個好聽的名字——“摩茶”。摩好的茶葉也有個粗野的名稱——“老茶婆”。
老茶婆,不需要介紹信,不依賴故事,不需要名人,唯一的介入就是一雙手。
看茶的人靜默在那兒,物與眼之間沒有遮擋,是直接,鮮明的形象。人直接進入物中,融為一體,相互交織。
茶香四溢。老人說,新摩的茶有火氣,喝了上火,要存一些時日再喝。我是忍不住,取了一撮,放入粗瓷茶碗(也是飯碗),沖入開水,仔仔細細看它在水中一點點打開,打開,打開,還原。它最初的樣子——一張張葉子青翠欲滴,脈絡清晰,那是天穹下的山川大地。
打鐵
一間打鐵鋪緊挨著大屋墻角根,粗石壘砌,幾條歪脖子樹做梁上鋪著小青瓦。黑乎乎的,像一塊剛淬過火的不成形的毛坯鐵,黑到骨子里。
鋪子內部有:一個爐基,一組風箱,一大一小兩個鐵墩,幾把長短不一的鉗子,兩把鐵錘,還有一只盛著半桶水的木制水桶。
打鐵鋪的主人說,現在只打鐮刀。鋤頭,斧頭,還有火鉗,等等物什,那幾塊鐵墩也不認識它們的形狀和滋味了。
我努力在記憶的底倉找出這些鐵家伙來:
鋤頭——與泥土的關系最為密切,可以刨、挖、翻,田里幾乎所有的活都用到它,幾乎每天都用到它。
鐮刀——割雜草和藤蔓。形狀像一個問號吧?
柴刀——砍灌木、小樹、竹子。
稻戟——割麥子稻禾,刀刃帶齒,像一枚細瘦的彎月。
斧頭——大斧頭劈木頭砍大樹,小斧頭劈柴削樹皮。
火鉗——夾柴、夾碳。
剪刀——剪線頭、剪布、剪指甲、剪兔毛、剪蔥、剪柑橘。
還有一種鰻剪,專門剪鱔魚。有齒的刀口緊緊咬住,再滑溜的鱔魚也休想逃脫。
……
回想一下,我都想不清楚這些鐵家伙是在何時從我們生活中被遺棄的。或許可以給出一個大致的年份,那也是不確定的。從一戶人家看鐵具被廢棄的時間或許更確切,可以清晰地看到消失的蹤跡。比如我家,遺棄鐵具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爺爺去世后開始的,家里所有的農具仿佛一夜之間被閑置了,然后是十多年后我奶奶的去世,最后一把鐮刀也開始生銹了。
農民從農村出走,農具被遺棄,還有機械代替手工,打鐵鋪的消失也變得合情合理起來。小山村這間打鐵鋪的存在是尚在存在的過去了。如今是難得一見了。
這間打鐵鋪的主人是西岸村的周正頭和周寶香老兩口。老人說,打鐵是“當當醒睏,過過時間”。也是,我沿著村莊了逛可一圈,看到村里的土地不是長了荒草就是被水泥填埋了,就是后山的那片梯田,也開發成農業觀光園,也是用不了幾把鋤頭和鐮刀的。
只有周正頭老人的回憶里還充滿此起彼伏的打鐵聲了。
“八十年代,西岸有十八個爐基,爐基就是打鐵鋪。一個爐基最少算兩個人,全村就有將近四十多人從事打鐵這門手藝。種田用到的一切農具都有打制,鋤頭、鐮刀、斧頭、釘耙、火鉗、剪刀,品種非常多。打鐵過程中用到的光鉗子就有二十多個類型,打鋤頭有打鋤頭的鉗子,打鐮刀有鐮刀的鉗子,菜刀有菜刀的鉗子。鐮刀打得最多,一天下來,全村可打制三百多把鐮刀。
村里那條嶺上,從嶺腳到嶺腰,再到嶺頭,就有四五家。除了農忙時節,平日里,腳踩踏到嶺上就聽到‘叮叮叮的打鐵聲。
我十九歲就開始打鐵了。打鐵一般都是兄弟檔,或是夫妻檔,需要兩個人‘稱起打,一般是兄弟兩個搭檔打鐵,或者夫妻搭檔打鐵。阿哥帶阿弟學藝掙錢是理所當然,丈夫帶妻子打鐵,是為了省幫工錢。但也會帶一些徒弟。打鐵非常難學,要體力,又要腦力,一般學三年才能學成出師。打鐵一般都在農閑時節,大家都趕在農忙之前,都打幾把鐮刀、鋤頭等鐵制農具挑出去賣了,貼補家用。一般都挑到很遠的地方去賣,比如瑞安陶山、湖嶺等地。天未亮就出發了,一次都會挑去二百多把的鐵制農具去賣,賣到哪兒住到哪兒,直到賣完為止才回家。那時鐮刀的生意最好,一把鐮刀賣七八角錢,一戶人家買上七八把鐮刀那是常事,家中人手一把,大家一起上陣,趕收成。
村里的打鐵手藝好的‘大老司除了在自己家里打鐵外,經常還會被鄰村邀請過去,上門服務。村里人統計好各家需要補充的農具,然后請打鐵老司到村里來打,一般村里都設有幾個固定的爐基,打鐵老司搬上打鐵用到的工具,在這個村里打上十天半月,再回來。
現在村里的年輕人都幾乎走光了,留下幾個老人,田也沒人種了。前幾年,我和老伴被兒子接到城里生活,但總是不習慣,還是回到山底。沒事情可干,拿起鐵錘敲上幾下,打幾把鐮刀,放在家里,自有人上門收購,一把十五元,賺幾塊錢,不用向下輩人伸手。”
低矮的打鐵鋪里,老人弓著背,左手拉著風箱。風箱呼哧呼哧響起來,像一位哮喘老人的呼吸。風吸進去,火苗扁下去;風呼出來,火苗也竄起來。如此反復不下幾百次,中間那塊黑黑的鐵塊連心都紅透了,用鉗子夾出,放在鐵墩上,鐵錘下的鐵塊柔軟得像一塊麥芽糖。
夾住,一頭扎進水里。“哧溜”,騰起一陣白煙,彌漫了整個打鐵鋪;夾出,放在鐵墩上,與老伴開始你一下我一下地捶打。鐵花飛濺,像天上的星星。
以那個鐵墩為核心,鍛打,淬火,鍛打,回爐……時間慢慢過去,中間歇了三回。
錚亮的鐵墩上慢慢浮出一輪“彎月”,月食的黑。夾住,立起來,用銼刀磨出刀鋒。粗而黑的大拇指摸摸刀刃,舉過頭頂瞇眼細瞧,再搓,再摸,再瞧,終于停止一切動作。刀刃寒涼而鋒利,閃著慘白的光。
這把新出爐的鐮刀,生澀而堅硬,等待成千上萬的麥子和稻禾,等待漫山遍野的青草藤蔓,等待汗水再一次鍛打和淬火。那時它才成為一把溫潤的刀,一把刀到擒來的刀,一把真正的刀。
人創造的東西放置在特定的情境里才有了它的價值和審美。
“這把老骨打不動了,一天就打一把鐮刀。”老人喘著氣。那張臉是一張版畫,陰刻的黑線讓棱角浮現出來,從累積的時間的深淵里浮現出來。
鐵匠擔憂自己衰老。我擔憂沒有麥子谷子和青草藤蔓。我們都憂慮一把鐮刀的命運。
離開打鐵鋪多日后,耳邊還是縈繞著斷斷續續的打鐵聲。叮——叮——叮,總有一天老人再也沒有力氣掄起錘子。從此,村里再無鐮刀。
我走過太多的老屋廢墟,看過太多生了銹的鋤頭、鐮刀、斧頭……它們在陰暗潮濕的屋角,在雜草叢生的殘垣斷壁中,面目模糊,像來路不明的兇器一樣的腐爛。
河泥船
今年六十五歲曾經的造船師陳大明,時隔三十多年后造了一只“河泥船”。它只有一米長,船艙最寬處只有四十厘米。船首船尾皆為方形,仿若古代鞋履,周身彩繪,花團錦簇,小巧可愛。
這只按真船比例制作的河泥船模型,放置溫州塘河文化展示館的櫥窗里,接受很多人的觀看。不在河上的船,懸置在時間與空間,傳統和現代之間。這個懸置,契合著當下傳統的命運。
一只船的模型,把一條河流和生活都裝了進去,除了視覺感官被觸發,其他感官的體驗也從過去被提取出來——河泥、新娘、甌柑、稻谷、白鷺等等,最后一切又回歸到這只船上。
溫州過去有“浙南威尼斯”之稱,可見水是小城的魂。一條塘河水系是浙南最忙的水路,無數的石橋下穿梭著大小不一、姿態不同的船只,有大航船、大河廂、小河廂、蚱蜢舟、采菱盆、河鰻溜、花船、賣水舟、戲班船、行乞船等等,一座城在一條河上。
那送嫁迎娶的船只最是活色生香。“月光光溜溜,女兒嫁溫州,溫州人家好,吃嘞番薯棗。七鋪上下船,鬧熱小南門。”民間歌謠唱的就是塘河水路嫁娶的事。
瑞安的鄉紳張棢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兒女的婚事。民國六年(1918年),他大兒子結婚,頭天晚上劃船去女方家搬嫁妝:
“十一月廿九(農歷十月十五)
昨晚月色如畫,自家稅船十只赴郡城德昌家搬嫁妝。于夜八點鐘動身,至本日下午四旬鐘到。嫁資頗精致可玩,里人無不嘆賞亦可見葉宅之肯講究也。”
塘河上遇嫁娶的舟子,河上所有的船只都會停下觀賞,河邊人家也是傾巢而出站在河堤指指點點瞧熱鬧。七鋪水路一河紅妝,那是塘河最繁華的景象。如今此等場景已是舊照片了。
陳大明制造的河泥船就是塘河人家迎親嫁娶的船只。
“只有南塘至南白象和茶山一帶才有這么好看的船,出了帆游(南面)就沒有這么好看的船了。”陳大明如是說。
河泥船之名來自于它的日常功能——拔河泥。河泥是肥料,河鄉人家把河底的淤泥撈上來,倒在麥壟、柑橘、莊稼的根部,增加土地的肥力。
“夏季稻收成時,滿載著曬凈的稻谷的河泥船長龍般出現在塘河上,浩浩蕩蕩納糧去。而迎親的時候會用一對新船,一只裝嫁妝,一只坐人。”
細看河泥船,你會發現它的獨特之處。一般人力船只有船頭一把槳,或者兩把槳,河泥船有三把槳。
“后馬橋左上側一把叫‘艄槳,操控船的走向;馬橋右側一把叫‘二應,這把槳只管使勁就是;前倉右側一把叫‘三應,人站在倉內劃,平穩省力,適宜初劃船者。遇到緊急情況,艄公發令,三槳齊發,前呼后應,整齊劃一,呼嗦聲聲,響徹河面。”
說話間,陳大明的眼睛如星星閃爍。話里響起陣陣沸騰的水聲,那是從他血液里發出的。
河泥船造好后,“主人家”會請當地的油漆老司給自家的船裝飾。這些圖案也是約定俗成的。在后艙的后馬橋的橋樓上畫上三國人物,一般是諸葛亮、關公、秦瓊;在“后虎梁”上畫獅子;前后的踏腳板用淡水墨畫上琴棋書畫。
河泥船那多出的一把槳和喜慶的紋飾,就像一個歌手獨特的嗓音對旋律所產生的改變那樣讓其獨樹一幟。這創造性的突破,讓它具有了技藝的神秘性。
我目睹了這只“河泥船”的誕生。在觀察中明白了造一只船的關鍵:那些來源于傳統的局限,和技藝的繼承。
造河泥船的木料是杉樹。工具有刨、鑿、鋸、車欒等木工用到的工具。
船底用五粒板或者七粒板拼接而成。這船底的板料也有講究,有樹皮和樹心之分。如果用五粒板,那么其中三粒用樹皮,二粒用樹心;如果用七粒板,那三粒用樹心,四粒用樹皮。而且要厚薄不一,兩邊必須用樹皮的板料,厚度要增加,這是為了在行船時碰上障礙物時發生碰撞摩擦,這樣就增加牢固程度。每粒板塊之間有溝槽,水流通過,有助于推動船的前行。
“抬翹”最是關鍵。“抬翹”是把船底板彎成一定弧度,使船兩頭微翹,像彎彎月牙。不能硬拉,而是用燒熱的燙水慢慢淋在船板上,待木板發軟后,才能一點點抬高下面的墊木,如果不把握好度,木板斷裂就前功盡棄。“抬翹”最考驗造船老司的技術。
船板之間的接縫用桐油灰和麻筋填塞。在縫隙里抹上桐油灰,然后用鑿子把麻筋一點一點填進縫隙。
在填縫的時候,陳大明唱起了一只歌謠:“打工吃工,空;打工吃工,空;打工吃工,空,空,空。”
歌謠描述造船老司填縫時一個連續的動作。“空”既是鑿子碰擊木板發出的聲響,也是“虧”的當地方言。其實歌謠唱的是造船老司造船填縫的艱辛,造船維持生計的艱難。
陳大明說:“河泥船分前頭倉、中倉、后倉,它只有3.3尺(舊時魯班尺碼,一尺等于現在的32厘米),倉底寬0.6尺。用料‘半方,耗時十六工。造一只船要耗費大約八百元錢。一只船可以用三到五年。一般一年小修,兩年中修,三年大修。河泥船一般人家是造不起的,一個生產隊只有一只船,富裕的有兩只。”
這只充滿民間藝術氣息的小船,出沒在塘河的煙波里,那是怎樣的一種景致呀!如果船上滿溢著紅紅綠綠的嫁妝,那喜慶和熱鬧也是淌了一河的。
來自于對傳統的渴望,陳大明遵循著傳統,繼承風格,包括材料、手法、花紋,在如此限制中的創造,是讓一種技藝在時間的長河中成為藝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