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心

龍飛天

水錦發本來是個倒騰茶葉的商人，每年把云霧山的春茶運到縣城里賺些薄利。干了幾年，手頭積攢了一些銀子，他就思謀著做一筆大買賣。聽說漢口的茶葉行情好，他就趁著春茶上市，收了一船云霧山毛尖運到漢口。

到了漢口，才知道漢口剛剛鬧過一場鼠疫，市場上各種貨物的行情都已經跌到了谷底，茶葉的行情也不例外。水錦發面臨著一個尷尬的境地：要么把茶葉運回去，要么等市場行情好轉。

可是把茶葉運回去的話，一來一去的運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再加上縣城里的茶葉行早就抓緊時機囤貨了，運回去的茶葉賣不了好價錢，弄不好還不能及時出手，那就虧大了。但是干等著也不是辦法，每天都得出船錢，也不知道茶葉行情何時上漲。思來想去，水錦發決定租房，把茶葉囤起來，再不濟可以等到秋茶上市時趁機脫手，只要不虧就好。

水錦發在漢口的大街小巷穿行了一天，也沒有租下房子，不是看不上，就是租金太貴。關鍵是水錦發手頭沒有多少現銀，想先交一部分租金，等到把茶葉安置好，再回家找親朋好友借，無奈房主們都不愿意通融。

晚上，水錦發在一家小飯館里吃飯，飯館里沒有生意，老板就與水錦發攀談起來。當老板了解到水錦發租房的難處時，就對他講，城郊有一個莊園出租，租金很便宜，不過莊園的老頭很怪，明明門上貼著一個“賃”字，很多人把門叫開，他卻說不租了，至今沒有租出去。水錦發決定去試試，便向老板問了詳細地址。

第二天上午，水錦發找到那個莊園，只見大門的臺階上散落著幾塊石頭，也不礙著走路，他彎腰把石頭撿起堆在院墻邊上。做完這一切，他才拍打門環。不一會兒，一位老者打開門，水錦發雙手拱手作揖，說了來意。老者打量了一下水錦發，微笑著說：“進來吧。”

水錦發隨老者進了莊園，眼前一亮。莊園不大，房舍卻很精致，園里種著各種花草，環境清幽。他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里。走著走著，他看見一根樹木殘枝壓在一株蘭草上，就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殘枝移開。又走幾步，看見一根竹子橫在碎石道上，他就伸手把竹子扶正。

這時老者忽然說：“就是你了。”

水錦發雖然喜歡這座莊園，心里卻在打退堂鼓。這么漂亮的莊園，租金一定很貴，他租不起的。聽老者說就是他了，急忙問：“老先生，不知租金幾何？”

老者伸出一根手指說：“就一個銅板。”

才一個銅板？水錦發驚訝得張大著嘴，心想：不帶這么開玩笑的！

這時，老者緩緩說了起來。他姓古，老伴已經去世，兒子在巴中做官，他年事已高，想去兒子那里頤養天年，可是又放心不下這份祖業。這座莊園是做過翰林編修的爺爺留下來的，爺爺告老還鄉時，拿出所有積蓄精心設計建造了這座莊園。

這么美的莊園得時時有人維護，所以古老翁不放心，不敢輕易租給別人，生怕賺了租金毀了莊園，得不償失。

水錦發插話說：“老先生請放心，我是讀書人，科舉無望才做生意的，我知道老先生的心思，不會讓莊園凋敝的。”

古老翁點點頭，說：“租金只是意思意思，但是我的要求很高。等我回來的時候，莊園必須完好無損，保持現狀。如有損壞，得照價賠償。”

水錦發忙答應下來，當下古老翁與水錦發簽下了租賃協議。第二天，古老翁收拾一下，便坐船去了巴中。水錦發當晚請人把茶葉搬進了古家莊園。此后，水錦發每天除了逛街了解茶市行情，就是在莊園里侍弄花花草草。

這一晃就過了三個月，此時鼠疫已經除盡，人們的生活已經恢復正常，市場行情在慢慢好轉。水錦發的心思活泛起來，他回家把老房子賣了，讓一家人全部搬到古家莊園里住。然后，他用賣房的錢租了一間門面，開了一家茶葉行。

也是該了水錦發發財。當初因為價格低，大部分茶葉販子把茶葉運回去了，茶葉行情上漲后，好多茶葉行沒有貨。水錦發因為貨源充足，賺了個盤滿缽盈，一下子在漢口站穩了腳跟。

后來，水錦發的生意越做越大，成為名噪一時的大富商。

轉眼十年過去了，古老翁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捎信過來。水錦發心里納悶，莫非古老翁遇到了什么難事？這么長時間沒有音訊，好生奇怪。

這天，有位從四川告老還鄉的官員與水錦發閑聊時說起巴中的銀耳非常好吃。臨走時，他說：“水掌柜，要是哪天生意做到了四川，不妨帶一些巴中銀耳回來，多少我都要了。”

這話讓水錦發心中一動，心想不妨走一趟巴中，販些銀耳回來，順帶尋訪古老翁一家。經過一段時間籌備，水錦發將店鋪交給兒子打理，帶著三名得力伙計，裝了一船本地特產，啟程去了巴中。

一路曉行夜宿，從水路轉陸路，終于到了巴中地界。水錦發邊買賣貨物，邊打聽古老翁的下落，最終打探得知，六年前古知府因為卷進了朝廷派系斗爭，被罷了官，流落民間。后來又經過多方打探，他終于找到了古家的確切住址。水錦發讓伙計們在客棧看管好貨物，他自己租了一頭毛驢去拜訪古家。

這是一所破敗的院落，幾問老房子破舊不堪。水錦發叩開院門，問清楚確實是古家后，水錦發自稱姓王，是古老翁的舊相識。在不知道古家的真實情況之下，水錦發不會貿然說出自己是誰的，萬一古老翁不在了，古家后人信口開河找他要房租，人生地不熟的，弄不好會吃悶虧。畢竟一枚銅板房租，聽起來更像玩笑，再說了，那份租賃協議他也沒有帶在身上。

開門的是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自稱是古老翁的孫子，遇見故鄉人來訪，自然是特別熱情，急忙把水錦發請進屋里。

相詢之下，水錦發才得知，古知府被罷官之后，抑郁成疾，一病不起，沒法遠行回鄉，只得在當地置了一處房產和幾畝薄田，一家人安頓下來。過了不久，古知府病重離開了人世。不到半年，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雨引發了一場特大的泥石流，古家房子被泥石流掩埋，古老翁逃脫不及，被泥石流吞噬而亡。古家就剩夫人和兒子古瑞信，母子二人租住了這座破敗的院落，艱難度日。

得知古家遭此變故，水錦發嘆息不已。他試探著問：“聽說古家在漢口有一座莊園？據說莊園很值錢，怎么著也能值不少銀子。有了這筆銀子，正好供你們用度，供古公子讀書考取功名。”

不提則已，一提這事，古夫人一聲哀嘆，說：“貴客有所不知……”

原來，那一年的泥石流不但吞噬了古老翁，而且也吞噬了古老翁帶過來的房契和租賃協議。古瑞信母子倆有心回去，又擔心無憑無據，要不回莊園，最后落個流落街頭的結局。再說了，他們也沒有那么多的路費。

水錦發唏噓不已，沒想到古家竟淪落到如此境地。他拿出十兩碎銀子作為見面禮，便告辭走了。

水錦發騎著毛驢，磨磨蹭蹭地走著，一直走出兩里多地，身后忽然傳來喊聲。只見古瑞信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舉著一張銀票高叫道：“貴客，您掉了銀票。”這是一張一千兩票額的銀票。水錦發接過銀票，好奇地問道：“上面又沒有寫名字，你怎么知道是我掉的銀票？”

古瑞信喘著氣說：“我家貧窮，平素沒有外人到來。您走后，突然多了這張銀票，不是您的又會是誰的？”

水錦發說：“一千兩可不是小數目，夠你母子二人幾年的吃穿用度了，你沒必要趕著送來。”

沒想到古瑞信正色道：“貴客此言差矣，圣人言‘君子固窮，我如見財起意，豈不有辱古家門風？”

水錦發聞言大喜，說道：“古公子，算我多心了。走，上你家去，我有話說。”

其實，這一千兩銀票是水錦發故意試探的。他本來感恩古老翁，有心還了古家莊園，并幫扶古家，但是不知道古瑞信心性如何。于是，他就悄悄留下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如果古瑞信昧了銀票，就當他付了這么多年的房租，就此別過，不再理會。但是，他從心底里盼望古瑞信追過來，所以也不催趕毛驢，一直慢吞吞地走著。

到了古家，水錦發說了實情，向古夫人賠罪，乞求她原諒，自己不該試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古夫人倒也不計較，連說不礙事，出門在外，人心隔肚皮，本就應該謹慎行事。然后古夫人忙著準備菜肴，讓兒子陪著水錦發喝幾杯。

席間，古夫人說，以前曾聽古老翁講過，其實當初古老翁租房給水錦發時，也悄悄試了他一下。門前臺階上的石頭就是試探租房者心細不細，善良不善良，有沒有愛心。可是，好多租房者都是直接敲開大門，古老翁一看臺階上的石頭還在，就一口回絕不租。院內的殘枝，歪倒的竹子，都是古老翁故意設的局。古老翁真正的用意就是找一位能夠愛惜莊園里一草一木的人，至于租金倒在其次。那天古老翁聽了水錦發租房的原因，又見他人品不錯，且通過了自己的考驗，便有心幫他一把，只收了一枚銅錢的房租。

聽了古夫人的話，水錦發才明白古老翁一枚銅錢房租的真正用意。其實，水錦發一直把古老翁當作恩人，古老翁把房子以一個銅板的價格租給他，無疑是雪中送炭，讓他緩解了困難。

在水錦發的勸說下，古家母子收拾了一下，跟隨水錦發一路舟車勞頓，來到了漢口。水錦發早就置了新的房子，全家搬進了新房，把古家莊園還給了古瑞信母子倆。為了幫扶古家，水錦發讓古夫人到他的庫房里打雜，工錢開得很實惠，好供古瑞信讀書。

后來，水錦發還把閨女許配給了古瑞信。水錦發早就試探過古瑞信的人品，把閨女許配給這樣的人，他是一百個放心。再后來，古瑞信不負厚望，一路科考下來，中了進士，當然這是后話。

古家和水家相互試心，由試心到信任，結果成了一對兒女親家，一時間在當地傳為佳話。

（發稿編輯/蘇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