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理想的法治應該是良法善治,即是充滿道德底蘊和獲得道德支撐的法治。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要求在法治建設的諸環節中體現或蘊含道德價值意蘊,以道德滋養法治精神。我國目前在法治觀念上對應該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已有較高重視和較多關注,但對法治實踐中如何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還重視不夠且缺乏研究。基于法治與德治的關系,當代中國法治的道德底蘊的增強路徑主要包括增強尊法的道德底蘊、增強立法的道德底蘊、增強執法的道德底蘊和增強守法的道德底蘊等方面。
關鍵詞:法治;道德;底蘊
作者簡介:蔡寶剛,男,法學博士,揚州大學法學院教授,南京師范大學中國法治現代化研究院特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從事法理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推進和保障公民參與反腐敗的制度設計研究”,項目編號:13AZZ006;江蘇省高校區域法治發展協同創新中心項目
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6-0089-08
法治與德治及其關系問題近年來在我國越來越受到重視,并在實踐中運用于國家與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方式之中,正如川島武宜所說,“過去強調了法和倫理的分離,但是現在兩者的關聯性的主張成為我們關心的對象。法與倫理這樣一個非常古老的問題,再次在新的聚光燈下的亮相,要求我們加以新的反思”[1](P3)。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七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強化道德對法治的支撐作用,發揮道德對法治的滋養作用,立法、執法、司法都要體現社會主義道德要求,使社會主義法治成為良法善治。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依法治國的決定指出:“加強公民道德建設,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關于進一步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指導意見》(以下稱《指導意見》)指出,要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以道德滋養法治精神。法治的道德底蘊是指法治建設的各個環節應體現或蘊含道德觀念、價值、準則、規范等意蘊,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就是要堅持法治和德治相結合,以法治體現道德理念,以道德滋養法治精神,強化道德對法治建設的促進作用,構筑依法治國的道德基礎。[2]人們目前對應該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問題已有較多關注,但對如何增強及增強路徑方面還重視不夠且缺乏研究,使得對這一重大命題的認識和實踐難以深化。筆者以為,當代中國法治的道德底蘊可以通過以下幾方面路徑予以增強。
一、增強尊法的道德底蘊
尊敬法律是指人們對于法律的內心尊崇和敬佩的情感認同與體驗,尊法是實現法治的重要精神要件,只有建立在普遍尊敬基礎上的法治才能夠深入人心和持久發力,而只有建立在道德基礎上和獲得道德支持的法律才能贏得人們的普遍尊敬。
一是增強尊法的道德基礎。盧梭曾經強調:“尊重法律是第一條重要的法律;而嚴厲的懲罰只是一種無效的手段,它是氣量狹小的人所發明的,旨在用恐怖來代替他們所無法得到的對法律的尊重。”[3](P10)而尊法光靠法律自身的努力是難以達到的,人們尊法更多的是因為覺得所尊敬的法律是符合其所崇尚的道德觀念或價值,即尊法是建立在一定的道德基礎之上的,尊法需要人們基于道德文化認同的內心體驗。德沃金對此論證提出:“我們遵守法律,不僅僅是因為我們被迫遵守法律,而是因為我們感到遵守法律是正確的”[4](中文版序言,P20),而只有承認法律既包括法律規則也包括法律原則,這樣才能解釋人們對于法律的尊敬。為了理解對于法律尊敬的深層原因,德沃金把法的原則解釋為普遍公認的道德原則,有了道德基礎的法律就具有了受人尊敬的基礎,法律會正當地公平對待他人,人們將更愿意忠誠于法律,法律原則反映了人們的道德情感,使法律獲得了道德特征,從而給予了法律特別的權威,也給予了人們對法律的特別的尊敬。為此他還提出了要認真對待權利的“權利論”,因為權利是貫通法律與道德的媒介,“通過法律實施基本的和憲法的‘權利。這些權利使法律本身更為道德,因為它可以防止政府和政治官員將制定、實施和運用法律用于自私或不正當目的。權利給予我們法律‘正當的信心,這樣說的含義是,法律會‘正當的公平對待他人,或使得人們遵守承諾”[4](中文版序言,P3),權利能夠使得法律更為道德,“權利論指出了英美社會給予法律的特殊尊崇的來源。它反映出這一社會的理性的政治道德,正是這種法律的合法性和政治道德之間的關系給予了法律特殊的尊敬和特定的有效性”[4](中文版序言,P3)。他還強調政府尊敬法律對于全體公民尊敬法律的重要性,只有一個人看到他的政府和公共官員尊敬法律為道德權威的時候,這個人才會在守法并不關乎他自己利益的時候,也會自愿地按法律的標準辦事,因此,政府是法律獲得尊敬的關鍵,“如果政府不給予法律獲得尊重的權利,它就不能夠重建人們對于法律的尊重。如果政府忽視法律同野蠻的命令的區別,它也不能夠重建人們對于法律的尊重”[4](P270)。此外,尊敬法律的心理認知有著不同的層次,理想的境界是能夠形成人們對于法律或法治的信仰,這就是伯爾曼所提出的經典名言,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當代中國人們也逐漸認識到法律信仰的意義,重視對于法律信仰的培養,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七次集體學習時強調,“法律要發揮作用,首先全社會要信仰法律”;“要加強法治宣傳教育,引導全社會樹立法治意識,使人們發自內心信仰和崇敬憲法法律”1。中共十八大報告中適時將“學法守法用法”擴展到“學法尊法守法用法”,十八屆四中全會關于依法治國的決定指出,“法律的權威源自人民的內心擁護和真誠信仰”,“使尊法守法成為全體人民共同追求和自覺行動”。法律信仰的生成有賴于法律的道德基礎,只有不斷增強法治各個環節的道德底蘊,使得法律符合和滿足人民的主流價值即主流道德觀念時,這種法律才能夠贏得人民內心世界的擁護,才會有使命感和生命力。如果人們缺乏對法律的信仰和道德自律,不能把“外在法庭”變為“內在法庭”,社會就無法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崇尚法治的氛圍。endprint
二是增強尊法的道德支持。法律經濟學認為,制度由法律等正式制度和道德等非正式制度構成,正式制度必須與非正式制度相符合才能有效,如果作為正式制度的法律偏離了非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不相適應,那么,法律的執行成本就會大為提高,如果沒有形成自發性服從,大多數法律就難以得到執行,“政府靠強制在任何時候最多只能執行法律規范的3—7%”[5](P167)。諾思認為,意識形態是一種系統化的道德原則、價值觀念,是一種關于法律等正式制度是否公平合理的說法,只有當人們相信法律制度是公平的和正義時,法律等正式制度才會受到人們的尊重,“契約就會像在法律上那樣,同樣在精神上受到尊重”[6](P59),如果不能獲得道德等意識形態的支撐,而僅僅依靠法律自身的運行,“可能造成一種壓抑的政治氛圍,使其管理成本高到無法接受的地步”[7](P80)。因此,加強道德建設、獲得道德支持是法律贏得尊敬的重要途徑。正如習近平所強調的,“要把道德要求貫徹到法治建設中。以法治承載道德理念,道德才有可靠制度支撐。法律法規要樹立鮮明道德導向,弘揚美德義行,立法、執法、司法都要體現社會主義道德要求,都要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貫穿其中,使社會主義法治成為良法善治”1。《指導意見》也明確要求,進一步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建設全過程,融入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各環節,以法治體現道德理念、強化法律對道德建設的促進作用”。十九大報告指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當代中國精神的集中體現,凝結著全體人民共同的價值追求,“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社會發展各方面,轉化為人們的情感認同和行為習慣”。因此,加強道德建設不僅是道德本身的要求,而且也是法治的要求,為此需要深入開展社會公德、職業道德、家庭美德、個人品德教育,以社會主義道德滋養社會主義法治精神。當代中國的法治只有符合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等為主要內容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求,這樣的法治才能體現道德的要求和獲得道德的支持,最終才能真正為人們所尊敬和推崇。
二、增強立法的道德底蘊
良法一般是指符合一定道德標準的法律規范,良法是善治的前提和基礎,沒有好的法律就不可能有好的治理效果,追求良法不僅一直是自然法追求的方向,也是日常法治建設必須堅守的原則。
一是增強立法的良法境界。富勒認為,關于法律是什么有著根本性分歧,“法律應當被視為一項有目的的事業,其成功取決于那些從事這項事業的人們的能量、見識、智力和良知,也正是由于這種依賴性,它注定永遠無法完全實現其目標。與此相反的觀點認為,法律被視為社會權威或社會力量的表現事實,對它的研究應當關注于它是什么、已經做了些什么,而不應側重于它試圖做什么或正在變成什么”[8](P169),這種分歧形成了西方法學史上的自然法學派和分析法學派,自然法學派注重法律的道德基礎和道德訴求。自然法學派認為,法律與道德的關系表現為實在法與自然法的關系,自然法是以倫理道德為基礎的高級法,實在法的法律要追求與符合自然法,這樣的法律才是真正的法律。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早就給法治下了經典的定義,法治是要大家服從的法律,且大家服從的法律應該是良法,這里的良法即是指符合道德原則的法,法律的目的也就是追求和促進道德實現的制度,“法律的實際意義卻應該是促成全體邦民都進于正義和善德的(永久)制度”[9](P138)。古羅馬的西塞羅認為,真正的好的法律是人類普遍的道德原則,“我們區別好的和不好的法律只能憑自然標準。我們道循自然,不僅區分合法和非法,而且區分高尚和丑惡”[10](P202)。近代自然法學家霍布斯直截了當地稱自然法為道德法,他把正義、公平、和平、仁慈等諸多美德作為自然法的體現,而主權者根據自然法所制定的法律便成了實際的法律。可以看出,雖然歷史上自然法的思想有所不同,但都一直強調法律始終以一定的道德原則為其理想境界,“綿延幾千年的自然法無不包含了人類最美好的道德關懷”[11]。為此,只有那些符合自然法的實在法才是真正的和有效的法律,如果實在法不符合自然法,這樣的實在法就不是真正的法律,此所謂“惡法非法”之說。自然法思想是人類極為重要的偉大法學流派,至今仍然閃爍其理想和理性之光,一直照耀和激勵著人類不斷探索和創制美好的法律制度,正是這樣一種理念的指導和引領,人類的法治文明始終總體上沿著良法的境界前行。因此,不斷增強立法的良法境界始終是人類的不懈追求,增強法律或法治的道德底蘊是創制良法的要求和體現,合乎道德確立的基本價值是實現良法的前提。人類歷史上諸多良法都是人類發揮聰明才智根據道德理想由人的理性推演設計出來的,并顯示了其生生不息的強大生命力,而那些違背人類一般道德價值的法律,如反人類的納粹法律等等,在歷史的長河里只能是曇花一現,早已為有良知的人們所拋棄。
二是增強立法的道德要求。法律必須和社會認同的基本道德價值相吻合,良法是指符合人類基本道德標準的法律。在具體的立法工作中,必須增強立法的道德要求,堅守一定的道德準則。立法體現道德要求要堅持一定的維度和限度,因為道德有著寬泛的尺度,它的最低起點是社會生活的最基本要求,向上延伸到人類愿望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不同時代的人們對于不同的道德顯示出不同的態度和追求,“有些人試圖將它往上移動,另一些人則試圖將它向下拉”[8](P12)。因此,增強立法的道德要求是極為復雜和難以權衡的問題,在法治實踐中要能夠正確處理好對不同道德維度的適度把控,如果立法追求好高騖遠的道德標準,可能會使制定出來的法律為社會大多數成員不可企及而無法實施,如果立法一味降低道德標準,去迎合社會中較低道德觀念者的要求和愿望,使法律對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也得不到確認,就會喪失法律在促進道德、促進文明進步發展上的功用。一般說來,立法體現道德要求應符合幾方面的限度標準:一是保護自由的標準,個人的自由一般屬于道德領域的問題,不受法律強制,只有涉及他人的利益并對他人構成威脅時,法律才予以干涉;二是發生損害結果的標準,一個不道德的行為只有產生了損害結果才能用法律加以制止,如一般的罵人是道德調整的領域,但是如果誹謗造謠,致使他人身心受到較大損害,那就可能構成了侮辱罪或是誹謗罪等等;三是家長主義標準,一些嚴重的不道德行為雖然只是損害了自己而沒有危害他人,但為了保護人類不受非理性行為的危害,法律承擔愛護子女的家長責任,來制止這種傷害自己的行為;四是保護公眾標準,法律只禁止公開的不道德行為,因為這種不道德行為影響了他人生活和利益;五是特殊領域標準,一些特殊領域的特殊人物則不受前面條件的限制,因為他們從事特殊的職業,享受特殊的待遇,所以應該履行更多的責任,如美國的《從政道德法》對一定級別官員的道德進行法律強制等等。因此,立法實踐中要慎重處理道德入法的問題,操之過急與無所事事都是不可取的,正確的態度和做法就是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要把實踐中廣泛認同、較為成熟、操作性強的道德要求及時上升為法律規范,引導全社會崇德向善”。當代中國的立法應符合自由、人權、民主、公平等基本道德原則,這些道德原則也正在為我國的現行法律所容納和吸收,如民法是解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法律問題,民法應當與普通公民的道德規范息息相關,應當體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美德,民法中的誠實、信用、等價、有償原則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我國法律的倫理道德原則。總體說來,在立法階段,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就是要體現和貫徹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求,把公平、公正、公開原則貫穿于每一部法律法規制定的全過程,可以說,“社會主義法在內容上受到社會主義道德觀念、道德原則、道德規范的影響。比如說,誠實、信用、公平、正義、尊老、愛幼、助弱、扶困、和睦、和諧等社會主義道德觀念和規范,在民法、家庭法和社會保障法中都得到重述或體現”[12](P386)。endprint
三、增強執法的道德底蘊
現實生活中的執法水平的高低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執法者的思想道德水平,執法不嚴、司法不公等現象的發生,“在許多時候并不完全是執法者和司法者不知法、不懂法,而是因為當事者在道德方面出現短板、在道德層面出了問題”[2]。因此,需要增強執法(廣義,包括司法)的道德底蘊,提高執法者的道德素質和執法活動的道德要求。
一是增強執法者的道德素質。埃爾曼提出,“一項制度的功能如何須取決于操作者的素質”[13](P6),任何法律都給裁判者留下一定自由裁量的空間,這種空間的把握和適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裁判者的道德素質,“法律制度中的執行者與運用者(以及受害者的態度),信念和情感與法律制度起作用的方式有密切的關系”[13](P22)。已有的規則不可能完全以邏輯的形態解決所有的案件,并不存在一邊輸入事實與法律另一邊就會自動產生公正判決的理想狀態,任何案件的審理與判決都需要發揮執法中的主觀能動性,“當法律出現模糊不清和令人懷疑的情形時,法官就某一種解決方法的‘是與‘非所持有的倫理信念,對他解釋某一法規或將一條業已確立的規則適用于某種新的情形來講,往往起著一種決定性的作用”[14](P398)。因此,法律的正確貫徹和公平的實現,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執法者的道德水平,執法者的道德素質直接影響法律的實施狀況,擁有良好道德素養的執法者就能夠適當地運用這些道德素質來使得法律得到很好的執行,相反道德素質較差的執法者就可能執法犯法、執法腐敗等。我國執法者道德素質是影響法治效果的重要因素,需要不斷增強法律實施者的道德底蘊,增強執法司法人員的道德修養,實現嚴格執法和公正司法。我國自古以來就形成了一定的司法道德規范,“明鏡高懸”“為民作主”“公正清廉”等都需要不斷發揚光大。只有公正無私的裁判者才可能實現“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的理想境界,“法治的道德底蘊,在更高境界上,要求執法者成為一個有德性的執法者。法總是給人以冷冰冰的感受,合法的未必合情。而執法者是人,應該給人以德的溫暖”[15]。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堅持嚴格執法,弘揚真善美、打擊假惡丑。要堅持公正司法,發揮司法斷案懲惡揚善功能”。為此,增強執法者的道德素質顯得至關重要,當下就是要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提升執法者的道德素質,正如《指導意見》指出的,“著力增強法治工作隊伍的思想政治素質、業務工作能力、職業道德水準,做到忠于黨、忠于國家、忠于人民、忠于法律。在立法隊伍、行政執法隊伍、司法隊伍中,深入開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教育,強化職業道德和職業操守”。
二是增強執法活動的道德要求。德沃金認為,“我們是法律帝國的臣民,是其規則與理想的忠實追隨者,我們爭論該當如何行事之際,即是我們在精神上受其約束之時”[16](P1),歷史上和現實中運用道德精神或法律原則解決疑難案件的例證不勝枚舉。德沃金在《法律帝國》一書中介紹了1882年的埃爾默案,當埃爾默懷疑其祖父即新近再婚的老人可能更改遺囑,于是用毒藥殺死了祖父。一種觀點認為,他仍然有繼承遺產的權利,遺囑符合有效的法律形式,沒有違反遺囑法所明確規定的條款;另一種觀點認為,立法者的意圖很重要,假設立法者制定遺囑的立法原意在讓殺人犯接受遺產那是荒唐的,法規的內容應該以法律的普遍原則為背景,而不應以處于歷史孤立狀態中的文字為依據。法律應該尊重任何人不得從其錯誤行為中獲得利益的原則,遺囑法應該被理解為否認以殺害被繼承人來獲得的繼承權,最終這種意見占了主導地位,埃爾默喪失了繼承權。[16](P15—19)埃爾默案說明了為了正義的緣故而可以調整法律的適用取向,這一法律原則的確立和運用實際上是道德原則的勝利。德沃金認為,“如果判決不公正,社會就可能使某個成員蒙受一種道德上的傷害,因為這種判決會在某種程度或某個方面給他打上一個違法者的烙印”[16](P2)。 2016年12月泰興市人民法院的一份“詩意判決書”在網上走紅,王云法官的判決書在闡述不予離婚的理由時寫道:“人生如夢!當婚姻出現裂痕,陷于危機的時刻,男女雙方均應該努力挽救,而不是輕言放棄,本院極不情愿目睹勞燕分飛之哀景,遂給出一段時間,以冀望惡化的夫妻關系隨時間流逝得以緩和,雙方靜下心來,考慮對方的付出與艱辛,互相理解與支持,用積極的態度交流和溝通,用智慧和真愛去化解矛盾,用理智和情感去解決問題,不能以自我為中心,更不能輕言放棄婚姻和家庭,珍惜身邊人,彼此尊重與信任,重歸于好。”判決后,這起離婚官司中的夫妻未再起訴離婚,這一判決符合中國人“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的傳統道德觀念,當然這在現代社會也許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這份判決書是以理服人、以情感人的范例,讓表面上看上去冷冰冰的法律在運用中充滿了道德的溫情和人性。誠如有學者如此評價,“法律文書寫作過程中不需要感情橫溢,但需要發自內心的真誠表達,法官在公平正義之判中,內心同樣會涌起波瀾,眼中也會禽著淚花,他的筆端自然會流淌出真誠”[17]。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優秀的執法者也一定是道德的模范,法官的道德素質是支撐其作出適合人情與國法雙重標準判決的重要尺度,如果這位法官沒有對于中國人關于婚姻道德觀念的把握與衡量,相信她也不可能作出如此富有“詩意”的判決書,這也正如有學者對此所作出的富有詩意的評價:“最好的法官應是法學家,是道德楷模,同時也是藝術家。從于成龍到京城法官、江蘇法官已向我們展現出了他們真誠表達的藝術。”[17]
四、增強守法的道德底蘊
守法是指對法律的遵守和服從,而人們表面上對法律的順從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服從,這種順從必須化為守法者的內心的認同和體驗,而要達到這樣的守法效果的主要途徑是能夠將守法的法律義務轉化成為道德義務。
一是增強守法的道德義務。哈貝馬斯認為,“如果不能在行使統治的法律形式之外使統治系統合法性,那么法律的技巧本身,即純粹的正當性,將不能永遠保障得到人們最終的承認”[18](P131)。哈貝馬斯從主體之間的溝通和理解的視角出發,通過建立在民主程序基礎上的交往理性和法律商談,在此基礎上將道德性納入法律的產生和實施過程中,從而能夠使得法律具有合法性,“以合法律性為中介的合法性之所以可能,是因為產生法律規范的程序也是在道德實踐之程序合理性的意義上是合理的,是在這種意義上合理地實施的。合法律性的合法性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法律程序與服從其自身程序合理性的道德論辯之間的一種相互交叉”[19](P569)。從守法的現實狀態來看,人們遵守法律可能出于多重因素,大體包括:出于法律的要求,是法律所規定的基本義務的體現;出于契約式的利益和信用的考慮,守法意味著利益的滿足;出于懼怕法律的制裁,違反行為要受到法律的懲罰;出于社會的壓力,這種壓力甚至可能超過制裁的壓力;出于心理上的慣性,如果一項法律符合個人以及民族和社會的習慣,它就可能會比那些不符合這些習慣的法律得到人們更好的遵守;出于道德的要求,即是出于人們守法的道德義務。[12](P243)endprint
法律的目的是為了人們的遵守,守法的狀況決定著法治的總體狀況,而守法的狀況有多層次,低層次的守法是被動地、不得已地守法,因恐于法律的威懾而守法;中等層次的守法則是主動守法或將守法看成是公民的應盡義務;高層次的守法則是相信法律是公平和正義的化身,因篤信法律而守法,這種守法就是將守法看成是道德義務,使得法律義務與道德義務統一,這種情況下的守法是最理想的守法狀況。因此,不同的道德背景、道德素質的人可能做出是公正執法、自由裁量、恪守法律還是徇私枉法、任意擅斷、規避法律等殊異行為,“一個有良好道德觀念的人,會把守法視為自己的道德義務,自覺地依法辦事,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自覺地同一切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維護法的尊嚴和權威。反之,一個道德觀念低下的人,也可能會出于對法律制裁的懼怕而守法,但這種守法行為相當不穩定,隨時可能向違法行為轉化。法的實施需要良好的道德觀念”[12](P244)。肯定和強調守法的道德義務,這不僅是對人們的道德要求,也是對法的道德要求,有利于樹立法的權威,使全社會都自覺守法。正如米爾恩提出的,道德在邏輯上先于法律,法律可以創設特定的義務,卻無法創設服從法律的一般義務,“一項要求服從法律的法律將是沒有意義的。它必須以它竭力創設的那種東西的存在為先決條件,這種東西就是服務法律的一般義務。這種義務必須,也有必要是道德性的”[20](P35)。
二是增強守法的尚德傳統。十九大報告指出:“深入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結合時代要求繼承創新,讓中華文化展現出永久魅力和時代風采。”法律要獲得遵守需要與人們的具體道德認同和評價相契合,中國歷史上尤其強調法律要符合道德精神,使道德標準成為法律的“靈魂”。孔子是儒家倫理道德思想的創立者,提出了“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的重要思想。其意指以政令來管理,以法律來約束,百姓雖可能不敢犯罪免于制裁,但卻并不會有羞恥心;而以道德來引導,以禮法來約束,百姓會有知恥向善之心,且能自我檢點而恪守正道。就是說,只有人民有了道德上是非之心和善惡判斷,只有法律以一定的道德觀念為指導、將一定的道德要求輸入到法律之中,某種法律規則才有可能為人們所信奉和遵守。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對法律的滋養可謂源遠流長,無論是“明禮知恥”還是“崇德向善”,這些道德精神代代相傳。自古至今中國人的法觀念是一個復合的、多元的觀念,中國人心目中理想的法律應該是“天理”“國法”“人情”的三位一體。“一說到法,中國人很自然地把它看成是‘法上之法(‘禮、‘天理)、‘法中之法(律條)、‘法外之法(倫常之情、人之常情)的總稱。”[21](P8)根據張晉藩教授的總結,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特點包括:重理性思維,求實務實的法律傳統;重以德化民,德主刑輔的法律傳統;重民為邦本,人本主義的法律傳統;重倫常關系,孝親親倫的法律傳統;重敦誠守信,賞信罰必的法律傳統;重以法治官,明職課責的法律傳統;重社會和諧,調解息爭的法律傳統;重情法兩平,法理情貫通的法律傳統;重自然生化,天人合一的法律傳統。[22]這些法律傳統中有著諸多注重道德觀念的因素,在當代法治現代化進程中必須要加以重視和借鑒,為當前的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提供歷史借鑒,因為傳統與現代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聯系,尤其是有著燦爛文明傳統的中華倫理法律傳統對當代中國的法治仍然有著重要的影響作用,這是因為,“即使具體法律規則已經形成,它們仍然會繼續從其他文化因素以及(象所有文化因素那樣)從生活本身吸收新的成分,形成它們新的內容和形式”[13](P18)。當然,作為中國古代維護封建王權為主要職責的法律,要獲得普通民眾的崇尚是不可能的,但這種以道德滋養法律的傳統可以經過現代化轉換成為當代中國法治建設的重要取向和方法,使得當代中國的法治充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道德底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道德是法律的基礎,只有那些合乎道德、具有深厚道德基礎的法律才能為更多人所自覺遵行,再多再好的法律,必須轉化為人們內心自覺才能真正為人們所遵行。”[23]不久前通過的《民法總則》中在諸多方面增加和體現了我國優秀傳統道德的精神,如其中關于見義勇為行為的規定,就是傳統美德在民法典具體規則中的體現,可以說,“民法典的編纂,不只是一本‘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更是用基本法的形式來表達中國人的民族性格,融入人們的精神特質和文化特征,反映我們這個偉大時代里應有的價值追求”[24]。
總之,法律與道德的關系是法學理論中的永恒主題,往往由于其過多抽象思辨而始終顯得撲朔迷離,正如德國名法學家耶林所說,“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問題是法學中的好望角;那些法律航海者只要能夠征服其中的危險,就再也無遭受滅頂之災的風險了”。當代中國創造性地理解和運用法律與道德關系及其兩種調整方式,將法治和德治很好地結合起來并付諸于國家和社會的治理之中,努力使社會主義法治成為良法善治,使社會主義道德具有法治支撐。通過實現法律和道德相輔相成、法治和德治相得益彰,重視和不斷拓展法治的道德底蘊的增強路徑,必將有助于形成富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治理體系和現代化治理能力。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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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博登海默:《法理學 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15] 曹學娜:《論增強法治的道德底蘊》,載《陜西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
[16] 德沃金:《法律帝國》,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
[17] 王樹江:《法官,請真誠地表達》,載《學習時報》2017年1月4日.
[18] 哈貝馬斯:《合法化危機》,劉北成、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19] 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童世駿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
[20] 米爾恩:《人的權利與人的多樣性——人權哲學》,夏勇、張志銘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
[21] 范忠信等:《情理法與中國人:中國傳統法律文化探微》,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22] 張晉藩:《中華民族的法律傳統與史鑒價值》,載《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5期.
[23] 習近平:《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載《求是》2015年第1期.
[24] 張璁:《用立法表達中國人的精神特質》,載《人民日報》2017年4月22日.
[責任編輯 李宏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