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
2018年,一部電影橫空出世,讓圈內人士驚嘆,也讓普通觀眾落淚。在藝術上,它收獲了無數好評;在票房上,它同樣一騎絕塵。有人說,它為中國現實主義題材挽回了尊嚴,讓人們看到了中國電影嶄新的可能性。它注視底層,關懷弱小,充滿悲憫,在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展示了什么是道德勇氣。這部電影叫做,《我不是藥神》。
11月17日,金馬獎頒獎典禮現場。
最佳新人導演環節,當頒獎人念出《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的名字時,他有些蒙。從張藝謀手里接過獎杯,文牧野說,新人導演能夠有今天,都是因為前輩的幫助,“記得《我不是藥神》開機前,我跟寧浩和徐崢老師說過,盡量不讓前輩們失望。我以后也盡量這樣做下去。”
金馬獎給他的頒獎詞是:拍攝多部短片,尤其刻畫現實主義備受肯定。《我不是藥神》是他的首部劇情長片,絲毫不見生澀,鮮活流暢又切中問題。
金馬之后,文牧野可以有短暫的休息。但他已經開始籌備第二部電影的劇本,同時有三個小組在寫三個不同的劇本,都是現實主義題材,哪個先寫成熟,就先拍哪個。他的攝影師也在做導演拍片,文牧野還要做監制。他所謂的休息,只是在精神上稍微放松,實際的日常工作,一樣不少。
同這幾年崛起的一些青年導演同行們一樣,他們都經過窮苦煎熬的日子,大多數完成了代表作,邁進了電影圈。但文牧野似乎更順利一些。2014年9月從北京電影學院研究生剛畢業,就接拍了一個商業片,獨立拍了一個短片認識了寧浩。2015年6月,就開始寫《我不是藥神》的劇本。2018年9月,文牧野已經是一個電影作品豆瓣評分達到9分,票房成績超30億的導演。

文牧野,2011年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短片代表作有《石頭》《金蘭桂芹》《BATTLE》《安魂曲》等。《我不是藥神》獲得第55屆金馬獎影展最佳原著劇本和最佳新人導演大獎。
從商業回報的維度上看,文牧野已經成為資方眼中的香餑餑,面對各種誘惑,文牧野卻很清醒。一個新人犯錯,別人會拿放大鏡看,“你能做的不是把別人的放大鏡搶走,你能做的是你別犯錯,僅此而已。”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接下來的幾年中,市場上肯定會出現一大批現實主義題材電影,這是中國電影市場的規律,什么火,就一窩蜂地擁上去,直到把這種題材拍爛為止,恐怖片、青春片,莫不如此。但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永遠不嫌多,因為這對社會進步會有幫助。”文牧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我不是藥神》之前,文牧野所拍的短片也都是現實主義題材:短片《石頭》的主角是一個拆遷棚戶區住戶和他的小狗;《金蘭桂芹》講東北兩個空巢老太太相伴去交有線電視費卻遭遇重重困難的故事;《安魂曲》講述一名小鎮工人為了湊齊女兒的手術費,而不得不“售賣”亡妻遺體去促成一樁陰婚……他的作品主角經常是掙扎在溫飽線下的小人物,或是被排擠在社會邊緣的孤獨者,從他們身上,你能看到當代苦澀的眾生相。
他不否認觀眾指出《我不是藥神》對美國電影、韓國電影的借鑒。《我不是藥神》里徐崢扮演的程勇第一次靠賣藥發家致富的段落,其背景音樂就被一些影迷聽出改編自《與罪犯的戰爭》,在片場拍攝的時候,文牧野也放了那段原版配樂。文牧野甚至在開拍前為徐崢等主演提供過一些經典電影的角色作為參照,比如《辯護人》里的宋康昊、《哭泣的拳頭》里的崔岷植等等。與其說《我不是藥神》貼近韓國電影或好萊塢電影,不如說是貼近一種成熟的、國際通用的電影工業模式。
有人說,《我不是藥神》的故事有點像《達拉斯買家俱樂部》,從原型人物來說,彼此間確實有近似之處,但從電影文本層面看,《達拉斯買家俱樂部》更多是挖掘男主人公的內心,突出個人形象,而《藥神》總體而言還是著力在戲劇上,主角不光是程勇,還有“治愈小隊”,以及背后的整個現狀和體制。
文牧野認為程勇所呈現出的人性“弧光”其實更像《辛德勒的名單》中所展現的那樣。辛德勒一開始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德國商人,最后變成一個真正的猶太人拯救者。“其實好萊塢電影中有非常多這樣的題材,從不關心到關心,慢慢實現轉變。”文牧野說。在《我不是藥神》的最后,文牧野為程勇安排了一個國產商業片少見的儀式感段落,病人們站滿一條街,肅穆地摘下口罩,向舍己救人的英雄行注目禮。這樣的高光時刻,在《辛德勒的名單》結尾有,在《死亡詩社》結尾有,在《竊聽風暴》結尾有,在《聚焦》結尾也有……形式全然不同,但都是全片情感力量最強的一筆,能快準狠地抓住觀眾的心。

文牧野在《我不是藥神》創作期間。


文牧野喜歡看韓劇《來自星星的你》,前段時間還看了《請回答1988》和《機智監獄生活》。一方面,看韓劇只是單純為了快樂,另一方面,鄰國的影視制作的工業化水準和對于情感的表達方式對于文牧野拍電影很有幫助。“我看《請回答1988》里的生活,和我自己有非常強的共同性,幾乎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為什么我們就拍不出來?這和審查有一點點關系嗎?沒有。只是我們的藝術創作者沒有達到那個段位,就這么簡單。”文牧野說。
早些年,文牧野被人問到有什么夢想,他自然而然地說道“拿奧斯卡。”現在看來,文牧野覺得自己那時候“特別幼稚,像個小孩子一樣。”
21歲時,文牧野考了三年,才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研究生,導師是田壯壯。田壯壯問他到底是喜歡電影,還是喜歡電影可能給他帶來的其他名利。文牧野思考良久,回答說,他就是喜歡電影本身。
開始拍電影之后,在自我認識與關照現實之間,文牧野一直在做選擇題。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在把握自己的理性和感性時總會知道,讓哪一個先出來。他對社會階層的態度沒有偏倚,不帶著俯瞰眾生的視角,也不刻意地渲染任何一種苦痛。
所以在《我不是藥神》里,觀眾會看到,出現在他鏡頭里的每一個人,無論身處在任何一種處境下,都有著一種剛毅和對生命的熱誠,因為,這就是文牧野相信的事情,比善惡之別更重要的區分,是真實和虛假。
他寫劇本的時候去采訪了很多病人,看到最多的就是對生的渴望。但其實更多的采訪并不一定會帶來更多的幫助,信息多了,反而會影響他的判斷。他后來去醫院時就不再說話,只是觀察,病房進不去,就去化療艙門口的走廊,趴在窗戶上看。一人一個房間,里面都是放射性的環境。“環境也不能說是死寂,大家就是都挺正常的,也沒有哭,在里面看電視、吃飯,說白了,那個過程就是要跟病魔做斗爭,很多人都走不出化療艙。”文牧野對此印象深刻。
拍攝現場,文牧野不會刻意定規矩,但是會在開拍后一周就把一些見到的問題及時解決。燈光組的工作人員有時會扛不住長時間熬夜打盹兒,文牧野告訴對方,要跑到一個別人看不著的地方去睡。有一次發火,是因為副導演在現場跟演員開玩笑。文牧野直接沖進去,當著劇組400多人的面把凳子一腳踹碎,對講機摔爛,罵了副導演一頓。
“當時有400多群眾演員在旁邊看著你,你們能夠很快從玩笑里出來,變成一個職業的狀態,但是有時候群演是做不到的。現場不可以一直沒有節制地開玩笑和說閑話。”
《我不是藥神》中,拍攝次數最多的一場戲是演員周一圍翻檔案時的特寫。在周一圍眼中,文牧野是“一個偏執狂,一個強迫癥患者”。他對節奏有嚴苛的要求:翻到哪張、什么時候翻、動作做到什么程度、抽煙是在什么角度、鏡頭捕捉的畫面到底對不對,最后喊“卡”時,時間已經到了半夜一兩點,這一條已經拍了36次。
《我不是藥神》上映之際,李克強就電影《我不是藥神》反映的用藥難問題作出批示,要求有關部門加快落實抗癌藥降價保供等相關措施。
文牧野認為總理親自推動解決用藥難的問題,是拍這部電影最大的現實意義。現在的文牧野,有更大的野心:堅持現實主義題材創作的同時,他希望拓寬這種類型的表達方式。
他始終認為藝術是要為大眾服務的,“做導演,歸根結底不是技術,而是世界觀和價值觀。”
“說不說和能不能做到是兩碼事,但始終要有人敢于說出想法,即使那是一個特別天真的想法。”文牧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