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俏

偉大的企業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能夠長時間保持高于競爭對手和行業平均水平的投資資本收益率。更重要的是,偉大的企業能夠長時間保持自身的投資資本收益率大于其加權平均資本成本。這個判斷標準是否適用于中國企業呢?中國的企業家是否應該關注投資資本收益率呢?
企業對于規模的追捧
當我向許多我非常尊敬的中國企業家提起投資資本收益率這個概念的時候,得到的反饋經常是:這個概念本身很有道理,但它在中國并不適用。“企業規模更重要。”中國的企業家們總傾向于這樣解釋:“我們向銀行申請貸款,向政府申請稅收優惠條件、土地使用權和營業許可證時,看的就是企業的經營規模,比如資產規模有多大,員工總數有多少,等等。”“企業做大了才有可能生存下去。”有些中國企業家甚至說:“在中國做企業,離不開政府的支持。大企業能給當地帶來更多的就業和稅收,所以政府會更照顧它們。”
我曾經和一位在中國備受尊敬的企業家促膝長談。他告訴我,當企業面臨激烈的產品競爭和嚴峻的融資挑戰時,要想生存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信貸進行投資,迅速擴大經營規模。
在另一個場合,一位在行業中以手法激進著稱的企業家仔細給我分析了不斷通過新的融資擴大規模的另外一個考慮因素: “你現在有五口鍋、三個蓋子,顯然蓋子不夠,手忙腳亂;如果增加一口鍋和一個蓋子,那你就有六口鍋、四個蓋子,就沒那么被動了;如果再增加一口鍋和一個蓋子,有了七口鍋、五個蓋子,基本上就能應付裕如,而且這個時候規模也上去了。追求規模不一定是初衷,可能只是迫不得已的結果。”
或氣勢磅礴或惆悵無奈,林林總總,但都反映出企業在規模上的訴求。這些觀點都有道理,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很多中國企業的生存策略。但是,除了生存或者說在生存之上,企業似乎應該還有更高的訴求。正如我在《從大到偉大2.0:重塑中國高質量發展的微觀基礎》一書中所言,中國企業已經成功地完成了第一次長征,邁步進入了第二次長征。在從大到偉大的征程中,它們必然要有更高的訴求。
投資資本收益率是所能找到的最有意義的指標
企業的經營目標是什么?美國企業發展史上曾有一個著名的案例——道奇(Dodge)起訴福特汽車(Ford Motor)。截至1916年,福特汽車累計持有6000萬美元的資金盈余,時任福特總裁兼大股東的亨利·福特(Henry Ford)打算停止向股東發放特別股息,而把這筆資金用于投資新建廠房。福特認為這樣的戰略選擇符合企業的長期利益,但是福特汽車的小股東并不認可福特的戰略。擁有10%股份的道奇兄弟(Dodge brothers)更是向福特公司提起了訴訟,要求密歇根州高等法院對此案進行審理和裁決。1916年,密歇根州高等法院判福特汽車敗訴,下面一段話就來自當年的判決書:
一個商業企業的組織和運營必須首先為股東的利益服務。企業的董事應行使其權力以推動此目標的實現。董事可行使自由裁量權,選擇實現該目標的途徑,但不能改變該目標,不能減損股東利益,不能因其他原因停止對于股東的利潤分配。
如今美國大多數州要求董事依據自己的商業判斷,平衡各利益相關方之間的利益。“道奇”判例雖未被明確否決,但在美國大多數州已不再有代表性。
這個裁決奠定了美國股權文化的法理基礎。企業經營應該為股東權益最大化服務。這一思想被廣為接受,也反映在柯林斯和波拉斯對偉大企業的界定之中。在《基業長青》一書中,他們曾說道:盈利是企業存在的必要條件,也是實現更重要目標的途徑。但對于很多高瞻遠矚的偉大企業而言,盈利本身并不是目標。利潤之于企業就好比氧氣、食物、水和血液之于身體;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此,但若沒有,也便沒了生命。
人們一直對“簡單地把利潤最大化或股東價值最大化定義成企業的終極目標”這一理念存有爭議。股東能代表企業的整體嗎?除了股東以外,還有債權人、顧客、員工、供應商及其他利益相關方。企業是否應該照顧他們的權利呢?我們還記得,就在不久以前,安然(Enron)、世通(WorldCom)、安達信(Arthur Anderson)等鼓吹股東利益最大化的著名企業引火自焚。2008年,貝爾斯登(Bear Sterns)和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的破產倒閉引發了全球金融危機。人們對企業應該為誰的價值服務,以及誰的利益應該排在第一位還未達成共識。
但是,企業應該以創造價值而不是擴大規模為目標,在這一點上人們沒有太多的爭議。真正的問題就在于,我們如何準確地定義價值和衡量價值。與企業價值有關的指標為數眾多,令人眼花繚亂卻又各有缺陷,而我則堅定地認為,投資資本收益率是我們所能找到的最有意義的指標,它能夠用來有效地指導企業以創造價值作為追求的方向。
對價值創造內涵的理解在不斷豐富
過去40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化推進,人們漸漸認識到,中國的企業——不論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首先都應該創造價值。誠然,價值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除了經濟價值以外,還包括社會價值以及某些特定政治群體的價值。盡管許多中國企業——尤其是大型國有企業——同時肩負著重大的社會責任和政治責任,但如果我們把價值定義為經濟價值、社會價值和政治價值的集合,那么價值最大化與社會、政治責任之間也就不存在沖突和矛盾了。
事實上,中國企業家對價值創造內涵的理解一直在豐富中。除了為股東創造價值之外,保護債權人、顧客、企業所處的社區的利益和周邊自然環境等也是企業價值創造的一部分。對于價值創造內涵理解的不斷豐富,標志著商業文明的進步。
企業歸根到底必須靠創造價值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對于利益創造價值,并以追求基業長青為目標的企業來說,規模或許可以讓企業生存得更久一些,獲得更多的關注,但規模不能保證價值創造,更不能成就偉大企業。福斯特(Dick Foster)和卡普蘭(Sarah Kaplan)在暢銷書《創造性毀滅》(Creative Destruction)中,用大量的數據顯示那些市場競爭的幸存者(即長壽企業)的資本市場表現要比其他企業差一些;僅僅在競爭中幸存不足以成就一個偉大企業,一個偉大企業必須能夠創造性地因應時勢的變化,勇于革新自己的商業模式,實現高投資資本收益率。我認為,這一觀點,同樣適用于制度背景完全不同的中國企業。投資資本收益率同樣是衡量中國企業是否偉大的重要指標。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