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信 高瑩瑩
元朝的弱點
1271年,忽必烈宣告元朝成立,定都大都,即北京。這是因為北京所處的地理位置滿足了聯結中央歐亞與東亞交易要塞的條件。另一方面,元朝依仗中國物產豐富,將財政基礎放在了長江下游三角洲以南的江南地區。以秦嶺—淮河為界(這條線將中國分成了干燥的中國和濕潤的中國),政治中心與經濟中心被分割開來,這為元朝此后的崩潰埋下了最重要的伏筆。
為了克服這一弱點,元朝自成立之初就進行了不懈的努力,摸索出一套利用隋朝建造的大運河將江南物資運往大都的方法。但是,在利用舊遺產的過程中面臨一個大難題。
隋朝時候開鑿的大運河一直用到宋朝。這條大運河是為了將江南物資運往地處黃河流域的首都而建的。但是元朝的首都圈卻遠離黃河流域,坐落在遠偏于唐宋首都圈東北方向的地方。
元朝恢復了隋煬帝建造的永濟渠以運送物資。這段路不但需要在黃河至衛河間100多公里的區域間進行陸上運輸,而且比聯結江南與大都的直線路徑向西繞了一大圈。
因此,元朝開始摸索新的路線。一條是開鑿從徐州向北到達今山東東平安山的運河,以聯結當時往南流的黃河與大清河(黃河現在的河道),由此處出渤海到達大都。二是在山東半島根處開鑿運河以聯結黃海與渤海。不過,第一條線路因大清河的河口堆滿泥沙阻礙了運輸而沒有充分發揮作用,而第二條線路則因為無法保證運輸船只通過的水位幾乎未得到使用。
南宋滅亡后,對擴充與江南之間運輸通道的需求進一步提高,于是產生了將大運河東移的構想。這一構想不是從須城(今山東東平)安山順大清河東下,而是往西北在臨清與御河連接,直接到達首都圈。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連接安山與臨清的會通河終于竣工,與迂回洛陽從江南達北京的距離相比縮短了約900公里。
大運河的東移存在兩個需要解決的技術難題。首先是如何處理與黃河的交叉口的問題。一提到黃河,我們就會想到現在注入渤海的河道。但其實歷史上黃河的河道經常被改變。
維持大運河需要將黃河帶來的大量泥沙排到海里,這樣才能避免泥沙堆積在大運河處。因此政府采取的是提高黃河水壓的方法,但是這樣一來淮河流域的耕地往往就會成為犧牲品。換言之,采用大運河路線,是以犧牲淮河流域農民的利益為代價的。
第二個難題在于大運河東移時會致其高低差。過了淮河的匯流點之后,越往山東半島根處走海拔越高。如何穩定地向這個被稱作山東制高點的地方提供水源成為最大的難題。元朝最終也沒有解決這一問題,所以這條大運河的東線也沒能充分發揮作用。當大運河無法完全發揮作用的問題明朗化以后,元朝開始依靠海上路線。
失控的淮河流域
有一位叫宋濂的學者,輔佐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創建了明王朝的制度,并且受皇帝之命編修元朝歷史,著成了正史之一《元史》。基于同一時代人的見解和作為一名學者的判斷,宋濂對元朝因黃河改修工程而滅亡這樣論述:
先是歲庚寅,河南北童謠云:“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及魯治河,果于黃陵岡得石人一眼,而汝、潁之妖寇乘時而起。議者往往以謂天下之亂,皆由賈魯治河之役,勞民動眾之所致。殊不知元之所以亡者,實基于上下因循,狃于宴安之習,紀綱廢弛,風俗偷薄,其致亂之階,非一朝一夕之故。
宋濂所指“妖寇”,也就是把元朝引入自取滅亡道路的在河南發展勢力的宗教團體白蓮教。白蓮教是南宋時期組織起來的宗教團體。到了元朝,又受波斯誕生的摩尼教影響,進一步發展,比以往更加強調改造社會的意志,稱毀掉舊體制后,明王將建立新的秩序。在“彌勒下生,明王出世”的信仰下,白蓮教的信徒網絡遍布河南乃至安徽,而那里恰恰是為維持大運河而被犧牲掉的地區。
白蓮教的組織特點在于舉行儀式的場地盡量選擇不被地方官員所察覺的地方,并以此為中心聚集周邊的信徒。各個組織聯系松散。這樣一種關系網式的組織形態能夠保證即便某一地區的信徒組織被揭發,其他的組織依然可以繼續存在。因此元朝政府無論如何執著地搜查,依然無法完全消滅其組織。信徒起義不斷在各地發生。
其中一個組織就把這項條件還未成熟而強制進行的治理黃河的工程看作發起叛亂的好時機。1351年5月28日,白蓮教教主韓山童、劉福通在安徽潁州對元朝發動武裝起義,以頭戴紅巾作為標志,占領了當地的官府所在地?!凹t”色乃是代表被蒙古帝國滅亡的宋朝王室的顏色。因為,按陰陽五行說,宋朝是火德。起義軍倡導復興宋朝,明確以顛覆元朝為目的。這次起義最終被鎮壓,其領頭人韓山童也因此喪命。但是通過關系網絡所普及的路線,叛亂的火種迅速傳播,在各地開始出現。這就是史書中所說的紅巾軍起義之始。
至正十五年(1355年),劉福通扶持韓山童的遺孤為皇帝,號小明王,國號為宋。其定名為被元朝滅亡的“宋”,在于強調自己的正統性,擁戴白蓮教教主之子做皇帝,確保了對白蓮教反叛勢力的宗教權威。劉福通政權以開封為都城,將勢力擴展至華北一帶。
把問題做一下限定。為何1351年發生的劉福通紅巾軍之亂會讓元朝崩潰。如果剔除時機成熟這一托詞,答案應該在叛亂發生的地點。劉福通他們發動叛亂的潁州位于淮河中游。叛亂軍沒有順勢走出淮河下游,而是選擇在這一地區擴張勢力。其間,當時位于黃河邊又是大運河要塞的徐州發生了土豪起義。次年的至正十二年,安徽省定遠也發生叛亂。這樣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大運河陷入了被叛亂威脅的境地。與此同時,元朝出于軍事目的征用船只,利用大運河運輸軍用物資,這就降低了大運河運輸其他物資的作用。
各種力量的撕扯
于是,從江南運輸物資不得不完全依靠海運。以浙江臺州為根據地的方國珍抓住了元朝的這一弱點。方雖然是海運業從業者之一,但1348年時就因海盜身份被元朝官府追究,曾在海上襲擊過政府駛往大都的貨船。對付這些海盜,元朝只有一個辦法,即懷柔,賜其官位,讓其負責海運。方國珍看到元朝已經沒有鎮壓自己的力量,大談自己的不滿,欲背離元朝。元朝接受他的要求,并且再次讓他升官職以作撫慰。
至正十三年(1353年),鹽販張士誠在江蘇泰州發動叛亂。這個地方無論是對大運河還是海路來說,都處于江南三角洲的出入口。失去了這塊土地對元朝來說,就等于完全失去了運輸江南物資以及從黃海沿岸造鹽場征收鹽的路徑。
元朝試著對張士誠采取懷柔政策,未見成效。第二年至正十四年正月,張士誠自稱誠王,定國名為大周,宣布獨立。兩年后(1356年),張士誠渡過長江來到江南,定蘇州為首都。
張士誠、方國珍與元朝之間,相互幫助與被幫助,關系微妙。至正十九年,淮河流域完全脫離了元朝的統治,大運河的功能停止,海運也不盡如人意,大都陷入饑荒狀態。于是,元朝把皇帝才能穿的龍袍賜給張士誠以示拉攏,與其達成提供江南糧食的協議。方國珍這才準備好在海路運輸的船只,運至大都。對張、方兩政權來說,消滅元朝不可能是他們的政治目標。因為對于控制了富庶江南與海運路線的政權而言,元朝是他們最大的顧客,而且是容易被看透弱點的顧客。
被紅巾軍切斷大運河,被張、方兩政權控制了海路的元朝,從統治層面來看可以說回到了攻陷南宋之前的狀態。元朝實際控制的地區只剩下與蒙古高原相連的大都周圍的華北平原,以及過去忽必烈攻陷的云南了。
而且,元朝的統治者已經失去了一個世紀以前蒙古人所擁有的游牧民族的氣概,也沒有從“秦嶺—淮河線”以南地區征收納貢的意志和實力,甚至連回到南北分立體系都已經不可能了。
(摘自“看歷史”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