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故土黃昏長

陸雨薇

什么留住了我，什么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風中的院門沙沙作響，老家的黃狗趴在田地間看時光流，那時候的陽光和風，在村莊中留下空氣的影子，唯有故土黃昏長，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也在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都在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于是，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只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唯有故土黃昏長

錢穆曾把中國文明和古羅馬文明相比較。他說，古羅馬文明輝炷宏闊，好比一盞巨大的燈。而中國文明就不一樣，不只有一盞燈，是四壁皆燈，滿堂皆燈。大地上星星點點，密布著文明燈火。所以，中國文明氣運綿長，幾經危難，向死而復生。長安的燈滅了，洛陽、汴梁的燈滅了，其他地方的燈還亮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是，時代在變，李敬澤在《芥子之中的燈》中說道：“到了現代，村莊正在塌陷，文化的燈也在次第熄滅。村莊正在變成無機的村莊，它是世界大棚里的植物、世界工廠的偏遠部門，它裝不下須彌，自身也不能發光。村莊正在失去公共生活，失去自己的記憶，也沒有自己的想象。”

想起錢穆先生的話，難免有黍離麥秀、銅駝荊棘之感。

在木壘，劉亮程辦了“木壘菜籽溝文學藝術獎”。其實，菜籽溝的這個獎是中國最低的文學藝術獎，它低到了泥土里，低到了田地上，低到了村莊里。這泥土，這田地，這村莊，是我們所有人的故鄉。

書里，劉亮程仿佛帶著我們在村里走，他說，這里原來有個廟，那里原來有個祠。當然，現在都沒有了，神祇從村莊遠去了。

遠處的巨燈召喚著游子，他們一去不復返，村莊被我們拋在身后，成為生長地，然而，也成為出發地。

而我，也想到了離開故土的自己。

18年前，我誕生在那個江海之濱的江南小城，17年來，和大伙兒只抱怨它的小，見到生活那么多的不完美，當我只身離開那座城市的時候，留在帝都的三個月中在新鮮感里過著新鮮的人生，沒有特別地依戀那座城，甚至她沒有機會，擁抱我的十八歲慶生。然而，京都初雪，寒潮來襲，卻讓我在猝不及防中想到了那座城市的溫暖，十多攝氏度的溫度，還有親情的恒溫，以及青春時承載的無可復制的回憶，此時的我，卻不在那里，在這里——

一個人，一座城

17歲時的我，看他這樣寫道：“只有這座城市在聽著我的訴說，聽著一個才十九歲，好似故作深沉的男孩的訴說。這座城市給我指明了一條前方的路，我身后沒人，跪著，爬著，也要走完。”一段摸爬滾打的青春，從福州到南通到泰國，每一個地點都是一段回憶，這座小城，只是一個流亡靈魂的暫時停靠站、棲息點。那時我不明白一個少年人對一座城市的依戀竟可深至如此，也無法想象離開居住8年的地方卻終究只是過客時抖落一身塵土的軀殼悲涼，以及和坐上飛機賣掉房屋此生再不回國土的背影落寞。

那一天我一個人走下地鐵，與北風迎面，走向那片京都一隅、城市之郊，走向那片蠻荒之地，身邊如卷軸般展開一無所有的凜冽與蒼涼。那一刻的我，與過去背向告別。我告訴自己：

就向北走，不回頭。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11月20日，一場冬雨一場涼

11月21日，京都初雪

并不是夢境般的白雪國度，而是一地被寒風削落的冰，不是大雪紛飛，只是小雪依舊。突然開始想念南方雪地踩下時蓬松的觸感，混雜著泥土的溫熱，似乎腳下還能生長出生機的小草，閉上眼，便是春潮涌動。

北方的冬天太凌厲了，風割過我的面龐，把寒冷刻進我的心中，把剩余的溫暖刮得一點不剩，露出它崢嶸的內心。它甚至不是一種慷慨的冷，而是一種不留余地的呼嘯，從皮膚沁到心臟。

而我在這一刻，突然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地想家。

想念本該和同學們穿著毛衣、襯衫衣角飄揚的日子，想念那座小城比此處高十幾度的溫度，想念媽媽煲的雞湯、一家人一起吃的冒著熱氣的火鍋… …

那是我貪戀的溫暖。

那里有雪花穿過樹梢的輕盈，有一早起來雪光照亮天地的欣喜，有靴子踩入雪地的吱呀聲……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故園無此聲

劉亮程挽起袖子，摸著石頭過河，這本身就是努力地在點一盞燈。他寫過《一個人的村莊》，他現在正在寫“一個村莊的燈”，未必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田地里、村莊里。

而那個少年人，他在那篇文章的最后寫下的是：我不會倒下，因為我永遠屬于一座小城——南通。

我想媽媽了，想抱抱她，很孩子氣吧，但卻是我那一刻真真切切的想法。我想抱抱她，讓她不要太忙了；我想告訴他們，我們這天氣轉冷了，南通也應該降溫了吧，我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想著想著，我發現，也許我想家了，不是因為我還是個孩子，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當一個孩子從一直覺得離開父母很自由、從來不想家變得突然戀家的那一刻，他才真正地——長大了。就像第一次說出口的我愛你，卻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怕來不及，我想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跡，而這抹痕跡，終于讓我感覺，在北方，見到了你。

向北走，不回頭。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里寫下的那段話我終于明白了：“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歷的一段歲月里。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找管好自己。”

是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獨地過冬。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有一種寒冷，會吹走你生命里的所有暖，同時也有一種溫暖，會支撐你在心里，過完整個冬。

而此刻，我坐在暖氣旁，烤熱漫長一生的這個時刻。這一時刻之外，我過去的記憶，我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風中，被寒雪吹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