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娃近作選[組詩]

西娃

有那么—個人

我獨坐在清晨

把一首寫壞的詩歌

改得更壞

她也是

我在夜半

翻看日記

為曾經那么愛一個男人

深感不解

我對自己說抱歉

她也是

我抱出不穿的衣服

試一件扔一件

抱怨穿著這些衣服那些時日

沒有一刻可供回憶

她也是

我不知道她是誰

存在于哪里

但我知道有那么一個人

在相同的時段，與我做著

一模一樣的事情

帶著相同的心境

“兩只狗，幫你呼喚了我”

我站在他的小院門口

大門緊閉，我身上的熱氣

被北京冬天零下四度的寒冷

瞬間虐光

他不用手機

也沒有別的聯系方式

定能見到他的熱念

創造過我們不約且總能

見到的真實

“你真是巫性十足

我本要去八大處，在山下

兩條翹著尾巴的狗

擋住了我的去路，沖我低聲嗚咽

抵達我的耳里，卻像你的呼喚……”

不用轉身我也知道

說話的正是我要見到的人

麥積山上

麥積山上

一排沒有五官只有面孔的佛像

寂靜地站立著

麥積山上

這排沒有五官沒有面孔的佛像

曾經有鮮活的面孔和五官

麥積山上

來來往往的人們

扶著眾佛像走過危險的峭壁

抹掉了眾佛像五官

麥積山上

看著沒有五官的眾佛像

我發出的笑聲刺激著自己的心臟——

佛或佛像廝混盤人間

總會丟掉

鼻子，嘴，眼睛，耳朵和眉毛……

時差

我的身體里放了兩個鬧鐘

一個是北京時間

一個是澳洲時間

它們相差3個多小時

每天早晨

北京時間3點鐘

我已經坐在陽臺上

曬墨爾本6點的太陽

想想正在昏睡的國內朋友

我暗示自己該再睡幾小時

下午1點午飯時刻

想到北京剛剛10點

大家正在上班

我又把午飯往后推

夜晚3點

看到微信圈朋友們還那么活躍

我說此時睡去很墮落

在理性的推算中過了一周

我的身體開始發虛，流汗

澳洲時鐘開始起作用

6點我想起床

北京時間又響起

我一口氣睡到北京時間6點

在澳洲時間9點半起床

在北京時間10點午餐

在北京時間13點午睡

在澳洲時間下午5點醒來

又在北京時間20點倒在了床上

身體里的兩個鬧鐘一起敲鐘

像被兩種價值觀左右著的人

我全亂了

“我要去醫院

把兩個鬧鐘同時取出來”

而兩個鬧鐘同時響起

它們如兩個醫生

各自晃著手術刀站在我的面前

安妮卡

在沈浩波組織的長城詩會上

下著小雨

荷蘭桂冠詩人安妮卡

在下山的時候摔倒了

我用精油為她按摩，并讓她

吸嗅。她閉著眼睛

按照我的教法把精油深深吸進

體內。她專注的樣子

像她站在長城上

在吸納整個長城

她告訴我：“這精油非常見效

是一個中國女詩人

注入她體內的

最好禮物”

身體反應

我睡在陽臺上

睜眼可以看到澳洲

藍得透明的天空

偶爾有白云形成的細羽毛

浮在半空中

溫度33℃

而我還穿著羽絨服

兩天前我還在5℃的北京

我像一塊在冰箱凍過三個月的肉

猛然被放在高溫鍋里

表聲已經有燒焦的味道

而里面還結著冰

爽埔寨花

在民丹島七公里處

有兩片一望無際的墓地

大大小小的碑林叢中

一棵棵筆直的樹上

開滿白色花朵

這是墓地中唯一看得見的活物

開放得像死者的預言

導游小歡告訴我

她們名叫柬埔寨花

只開在墓地里

并且，她們無需種子

像死亡無需種子

只要花落在地上

就能長出一棵棵樹

一年四季都開花

像死亡一樣充滿生機

每個夜半

那些死者都從墳墓里閃出來

把柬埔寨花含在嘴里

給它們注入生者給予不了的那一些

暗藏者

我一直在倉促地行走

從一類食物endprint

到達

另一類食物

從一種心緒

跌進

另一種心緒

從一份愛情

誤入

另一份愛情

我越來越重的影子

用明暗，標示著它們

我屋里養殖的植物們

用物語，記錄著它們

我寫下的文字里

暗躺著，它們橫七豎八的聲音

任何時候，我想

抹去或暗藏，我的所為

都不再是

我能力所及的事情

去到斯里蘭卡

在斯里蘭卡

一座寺院的廣場上

她在講經說法

上萬的人

如樹葉仰望陽光那樣

仰望著她

自從做完這個夢

她感覺自己只剩下半個了

她不信仰任何教派

也不相信自己會傳教

她開始搜集斯里蘭卡

寺院的照片

因為她夢見的寺院

如每個下半夜的睡眠那樣

吸引她

有一天

她看到一座寺院

正是自己夢見的那一座

她對自己的夢很不滿意——

它把自己帶進寺院里

卻沒有把它領回來

她果斷出發

去了斯里蘭卡……

清明

那時我們在成都

我為一個男人

一場愛情哭泣

她說：我好羨慕你

還有眼淚給男人給愛情

有一天你會明白

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那時我23歲，她19歲

正是我們為男人，為愛情

哭泣的年齡

她25歲那年，因為癌癥

她進入香山陵墓里

我還在為愛情哭泣，也為她哭泣

我為男人為愛情

再也哭不出來的這一天

于一種清明的快慰與清明的悲哀里

把19歲的她和中年的我

畫在一頁頁紙錢上

一同燒給了她

與我隱形的同居者

就是在獨處的時候

我也沒覺得

自己是一個人

不用眼睛、耳朵和鼻子

我也能知道

有一些物種和魂靈

在與我同行同坐同睡

我肯定拿不出證據

僅能憑借感受

觸及他們——-

就像這個夜晚

當我想脫掉靈魂，赤身裸體

去做一件

見不得人的事。一些魂靈

催促我“快去，快去……”

而另一些物種

伸出細長的胳膊

從每個方向勒緊我的脖子

兩尾赤鱗魚

它們終于又相遇了

兩條赤鱗魚

在一個女詩人的腸胃里

在泰山半山腰的泉水中

它們活著，相戀，一晃七年

極陰的水性使它們擁有小小的身體

用小小的身體捕食，用小小的身體生育

同一天，它們被捕

一只跟被捕的魚群

送到山下的餐館

另一只被送到山頂的餐館

而她被當作貴賓招待

在山下吃下一只

她又爬上山頂

吃下了另一只

仿佛她從山下到山上

僅僅是為兩條魚的合葬

提供一座墳墓

一碗水

她專注地看著一碗水

用細若游絲的聲音

念著我的名字

念著我聽不懂的句子

“你父親，死于一場意外

與水，醫療事故有關。”

是的，大雨夜，屋頂漏雨

他摔倒在樓梯上

脾破裂，腹腔里積滿了鮮血

醫生只讓他吃止痛藥

“2014年，你與15年的戀人

恩斷情絕，純屬意外。”

是的，我們正在談老去怎么度過

他手機上跳出一條短信

“老公，你回家了嗎？”

我不聽他任何解釋，摔門而去

“2016年1月，你女兒上學的錢

被你敗在股市里……”

是的，他們使用熔斷機制

我和上億股民

像被納粹突然關進毒氣室

是的

是的

是的

這個在李白當年修道的大筐山

生活的唐姓女人，一場大病后

身上出現的神跡：她足不出戶

卻在一碗水里看到了我的生活

夢游中的挖墳者

他痛苦得如同死去——

父親被埋葬第五天

被人從墳墓里挖出來

曝尸荒野

他找親戚幫忙，并發誓要殺了

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而父親已經被第三次

從墳墓里挖出來

他白天埋葬父親

有人夜晚挖出父親

當他們抓住

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他被人從夢游中喊醒

驚訝地看見自己

孤零零地站在曠野中

——父親被挖開的墳墓前endprint

他一手拿著沾滿黃土的鐵鏟

身上披著

父親最喜歡穿的中山裝

嘴呈叼著

父親死后才離手的旱煙斗

——活脫脫父親，生前的模樣

羊眼

很久了

他發現自己的眼睛

混沌，所見的事物

也越來越暗

在鄂爾多斯的餐桌上

他吞下一只巨大的羊眼

他渴望這只羊眼能替代自己的眼睛

看見永遠的星空

草原，和因自己失眠而遠離的

羊類的溫和與寧靜

從此，他卻無所事事

流淚不止

他在為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哭

我們正在吃飯

在陽光下的院子里

五歲的侄兒突然大哭

指著前方喊著：

爺爺，那是爺爺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

我們僅僅看到一望無際的陽光

這是父親去世的第七天

按家鄉的說法

是靈魂最后一次回家的日子

而我們除了看見一望無際的陽光

什么也沒看見

隱蔽的一面

他在金色的麥茬之中

聽一首歌

夕陽讓金黃的麥垛

投下小山一樣的影子

也讓他沒下瘦長的影子

他突然委頓下去

與麥垛的影子融為一體

他聽見自己大哭起來

哭聲，歌聲，與周圍的一切

那么分裂

多年后，他一次次

試圖還原這一幕

依然聽那首歌

依然在黃昏金黃的麥茬中

他再也沒有發出那樣的哭聲

一個女人的哭聲——

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里

長久地禁錮著一個女人

通過那一陣哭聲

她從他的身體里

逃了出去

我告訴查爾斯王子

澳洲的一次家庭聚會上

當詩人歐陽昱為大家

翻譯完我的詩歌——

《箱子里的耶穌》

查爾斯：女主人小林東秀的王子

一個英國詩人。他略帶傲慢地說

在西方，人們已經不屑于談論

耶穌：一個編造的故事中的人物

他問我，你們東方人

為什么還在談論耶穌？

我說，我是東方詩人

寫作只依憑自己的需要和感受

我為什么要去，在乎你們西方人的

屑于

或不屑于？

澳洲的鼻子

我來墨爾本第二天

女兒租來的房子門上

就貼出一張

用A4紙打印的英語信一一

“尊敬的女士，墨爾本的天空很藍

空氣里有花香，樹香，青草味

請不要抽煙，這會破壞它……”

昨天凌晨兩點

我在陽臺，抽了半支煙

幾天后

住在這棟房子里的希臘老人

告訴我：信是他寫的

我剛來的那一天

經過他時

在我噴灑的黑毒香水之后

他不但聞到了淡淡煙味

還判斷我來自北京

因為聞到了

我身上的霧霾氣息

熬鏡子

我正在照鏡子

鍋里熬的老鴨湯

翻滾了

我沒來得及放下手中的

鏡子

它掉進了鍋里

這面鏡子

是外婆的母親

臨死前傳給外婆的

外婆用了一生

傳給了母親

在母親不想再照鏡子的那一年

作為家里最古老的遺物

傳給了我

這面鏡子里

藏著三個女人隱晦的一生

我的小半生

鏡子在湯鍋里熬著

濃霧彌漫的蒸氣里

外婆的母親從滾湯里逃出去了

外婆從滾湯里逃出去了

母親從滾湯里逃出去了

只有我在滾湯的里外

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

這多么像—個下跪的姿勢

你拄著拐杖出現

看到我的那一刻

你又哭了

媽媽

你明明知道

這是許多年來

我害怕回家的原因

而你見到我

只會哭，只有哭

小時候父親有外遇

你對著我哭

弟弟坐監獄

你對著我哭

侄兒逃學

你對著我哭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你對著我哭

你什么話也不說

我也什么話都不說

只給你遞紙巾

再給你遞紙巾

這一次

你見著我

兩只手一起去抹眼淚

拐杖倒在一邊

我及時趴在地上

充當了它

這多么像一個下跪的姿勢

鏡湖

行者，我們無聲的投入。彼此

這個早晨，你遠道而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你像嵌入者endprint

把身體投入我的體內

而我接納你，一如接納飛過我的禽類

你不屬于我，你正在構成我

像投入我身上的白云，藍天，星空

我幽含他們，也幽含你

從不吞噬

我把他們返回天空

把你返回岸上

消失

每天，都有一輛隱形的快速公交

停在這里和那里

一個詩人被塞上去

一個知識分子被塞上去

一個負隅頑抗的青年被塞上去

更多還有二度思維的人被塞上去

沒有人過問，他們去了哪里

當車子回來，我們中又多出一群

一個模型的人，填充一體制巨大的面積

茜茜公主

去華人藝術家

小林東秀家做客

她做的西餐很好吃

叫茜茜公主的5歲胖女孩

不停往嘴里塞

一種特制薯條——

“真好吃，我要跟它結婚！”

“你已經跟壽司、漢堡、黃瓜、羊肉……

結過婚了”

茜茜公主的母親

著急又哀傷地尖叫

奧科勒

每天站在陽臺上

透明的藍天和陽光

輕易把大片奧科勒

送進我眼底

微微起伏的山坡上

隱約于花叢和綠樹的小別墅

被一陣陣風拋出

——陽光下，它們多么像

活著的墳叢

我一次次看著瓦雷里

從我意想中走出來

像我這樣站在陽光下

他打量奧科勒的

神情與目光

跟打量海濱墓園

一模一樣

這一天真來了

你出生還不到

8個月的那一年

我去一座湖邊的房子里

陪同失戀女友

她夜半驚懼地站起來

幽魂一樣滿屋轉圈

她雙手扯著

頭發

一縷縷脫落，慢鏡頭一樣

在白熾燈光下，飄

可我的身體，語言，卻像被

強力膠粘住了

熟睡于嬰兒車里的你

在她壓抑的抽泣聲中

放聲哭起來，仿佛她全部疼痛

正在通過你的身體

釋放

女兒，從那時我就擔心

生怕有一天

你也會像她這樣

而這一天真來了……

墨爾本皇家圖書館

一本巨人之書

在圖書館里

無聲展開

每一行句子中

都安住著一群人

窗外的草地上

散落著

情侶，鴿子，陽光與樹的陰影

默劇

結束又開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