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二十二家

馮朝軍

在母親的懷抱里[外二首]

懷抱里

老虎、兇徒返回嬰兒的

柔弱，牙齒和利刃大聲啼哭。有什么能

抵擋

母親的臂彎？睡吧

僧人放下經文

上帝放下天堂

馴化的鳥

它可以飛得更高。更運。飛走

飛回天空

但它返回了

落下。吃

主人手里的那顆賞食

在西苑廣場。我們圍觀

馴鳥人和

他馴化的鳥

在蒼茫的天上，上帝

冷冷地看著我們

救贖

在潘家園古玩市場

佛，失去慈悲之心

回到石塊、木頭、金屬、陶瓷里

等待救贖

這些大大小小的佛

苦海茫茫

經過討價還價

——運氣好的，會請回去供奉

運氣差的，會販來販去

永世不得安寧

牽牛

孤獨[外二首]

夜深了

一個人在大廳

梅花針掉在地上

叮當一聲

好聽

撿起來

放回抽屜

拉開抽屜的一聲“嘎吱”

也好聽

雨

夜燈昏黃

雨忽明忽暗

每一針，每一線

都落在痛處

無法言說的邊際

江河滾滾，泥沙俱下

祖傳絕技

上帝路過公社

看到人人都在忙一件事

生態修復

他很驚訝

我們家這祖傳的絕技

什么時候被人類學會了

在墳地

看到人群聚集在尸體前

念念有詞

好像還學會了

另一項祖傳絕技

起死回生

紅朵

良醫[外二首]

你一生懸壺濟世，終獲“良醫”盛譽

來，與我說說“人”這本大書

“他人即地獄”，五官之下人心幾何

你善用哪幾味中藥祛痰化膿

醫者“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手執刀刃無

從下手

暗箭難防，你用何拳法一一消解

醫者，我已病入膏肓

世間萬事難入我眼，可有一劑，治厭世

之疾

你居匾下，淡然一笑，只管把脈問診

究竟治表不治里

醫者，請看，我已采得清泉一盞，白云幾

錢，鐘聲數兩

更多的患者，依然行走人間

不知己病，諱疾忌醫

萬千江鯽過爾，不過是抱著影子

浮游一世

刀斧手

在你面前，我愿意打開自己

所有的幽暗

給你看我的妊娠紋

鼓起的肚腹

火山噴發后冷卻的巖漿

層層覆蓋堆積

這么多年

你借用春風的力量刀耕火種

你是執刀的人

最終將我化成灰燼的

終結者

我不知該感激還是憎恨

你說，小妖精，我們早已連體

誰說得清誰欠了誰

江堤漫步

水幕彈起七弦琴

明月孤獨行走

我和你在這水波亭臺

如斯美景涼夜

蛙鳴小池，水榭邊

垂柳拂堤

牽手而行，郎啊

你當不老

容我幻成春蘭秋菊

七十二變都是我

我要有一副好皮囊

與你生生世世

美景常駐，去年誰在

于學濤

兩極[外二首]

月光極寒傾斜的瓦礫上

溫度反照著光芒

未入睡的人隔著窗子

吸一支殘缺的香煙

火在月光里跳動

所以人們都活在冷暖的極限里

一夜連著一夜

最后一單

穿上呢子大衣吧

同常人一樣一日三餐

這一次是最后一單

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八十平

女兒的學費有了著落

這一次是最后一單

胭脂口紅漲價了

紅色高跟鞋又出了新的款式

這一次是最后一單

房貸的期限三十年

來生再也不做窮人

當最后一個男人離開我的房間

我張望門外

總是把下一個沒有到來的男人

認定為最后一單

黑豆

就是在那個秋日的午后

她用乳頭把她的孩子哄睡

孩子熟睡，她起身穿衣開門離去

遠方把她溶解

從此沒了消息

窗外的豆角皮膚發黃且褶皺

陽光下，一個豆角被曬炸

落了一地

成熟飽滿的黑豆

趙旗

與季節有關[外一首]

薊北望長安，不說相忘

太行山深處我看見野木繁生

攜友至此，看山，看水，看花草鳥獸endprint

聞野桃的香氣，品秋梨的滋味

愛不怨山長，唯見溪水晝夜流淌不歇

像衣袂飄飄的仙子，飄忽不定

落霞夕照，這一切與季節有關

且看花開花落，春風夏雨喚醒了游魚

飛鳥銜來秋霜，此刻都該交給孤獨

夜幕下，籠統的江山

夜幕下，籠統的江山

幽居的那一條街

黃昏祈禱手冊里

浮現出祖父母的臉

光線分明，一瞬間

讓我的親人

在玫瑰念珠里行走了多時

晚上接到叔叔的電話

要裝修祖父母住過的老屋

讓我收拾一些他們用過的舊物

從記憶中逃出來，仿佛用盡一生的力氣

我想停下來，抽一支煙

那些被丟棄的舊頂針、破線軸、手術刀

倘徉在他們生活的舊日子里

甚至，要用后半生測量大地的心跳

這幽僻的一隅

葛筱強

丁酉暮春懷王維[外一首]

熱愛黑夜的人，必將死于

鳥啼繁復的黎明，夏天就要到了

而我仍活在關于你的

一場春夢中。譬如青溪仍愛綠水

曠野仍愛新晴，我們仍愛

在輞川的腳下飲酒，作賦

蝴蝶一樣嘯傲，仍愛在睥睨科陽時

恭候最后一場春雨

覆蓋白石灘上的明月

哦，是時候了，“日暮飛鳥遠，

歸向桃花源。”在黃昏降臨之前

我們仍需一縷炊煙纏住垂柳

才能夠又一次在衣領間

刺上星星的光芒

丁酉立夏晨讀《詩經》有賦

晨風中，有人在渭陽之濱

遇見黃鳥，有人懷抱著東門之楊

悵望奔奔之鶉。十畝之間

我只想用蔓生的野草彈破谷風

和吹皺的半池小星

或用柏舟上明媚的燕尾

劃開五月的雞鳴，如果有贈

就“贈之以芍藥”，就噌我

以遲來的春酒和眉壽

和偶然的細雨，款款的新桃

涂擁

送別[外一首]

送你到天堂繼續寫詩

藍天作紙，大海為題

你在人間沒寫夠的，再騎著白馬吟

天堂有公主，請繼續愛情

繼續抽煙，喝酒，戲說乾隆或李白

真的有那么好嘛，為什么還叫送別

我送你一支煙不香嗎

我送你一杯酒不濃嗎

別把這個雨夜，弄得泥濘

除了淚水，其他流水都不叫送別

除了仙界，別的地方都放不下詩人

桃花潭水太深太冷

我只需要手掬一尺，擦盡眼淚

樓上的鴿子

總在我睡眠中舞起翅膀，弄醒陽臺雨棚

咕咕嚕嚕，開啟鬧鐘模式

樓下有草坪，幾米外也有樹枝

鴿子就是不肯飛去，把半平方米塑料

肆意關關雎鳩，當作自己帝國

它們曾與橄欖枝有過神話

有伙伴居住城市中心廣場

甚至肥胖身體，開始與企鵝比肩而立

讓被彈弓射飛的麻雀，更加渺小

棍枝亂戳中的畫眉，更加沉默

我掀開夢魘，來到陽臺往上望

發現鴿子也正彎腰將我打量

那眼神發出光芒

像是相逢了患難已久的兄長

張丹妮

歲末[外一首]

黃昏的飛鳥掀開遠處的煙靄

氣流的消息

等大風吹落滿天星星

火光噼啪地響

我就把褶皺的光景在火爐里烤一烤

推開昨日之日

燈光忽溢于走廊

今日之浮槎

孤泛哪一湖夜雪

我衣領高聳

歲末無詩

雪夜不訪任何人

只聽淡藍和橙色的火苗咬著嘴唇

說：塵埃兇猛

秉燭

今夜啊，能不能許我一夜秉燭？

不要千年的千年

我只求今夜

風吹入眼波的今夜

海洋的無邊觸摸到了邊界

光年復光年的徘徊終于抵達

在最后一秒鐘

你低聲給我講：西比爾

死神把蠟燭一根接續一根

滾燙的眼淚流干了

桃花爛漫的春夜

紅粉釀酒成春江

江夜無月，江水無言

此生此夜

可否許我

秉燭而游

寒城

夜宿連云港[外一首]

海風慢慢吹著鉛靜的夜色

星群回到小時候

港城的夜在人們的安睡中荒蕪地醒著

有必要忽略多余的成分

運一大片的寧靜仿佛在無聲中做成

仿佛深淵。

當它迫近熄燈的房間，不均勻的呼吸聲中

清晨，一條站立的河流

清晨，往北走

春江水暖。除了綠意

我已沒有什么可恨的

岸上釣魚人釣著一些倒影

也可能是自己的，在水面打著晃

清風很低。一條河站立了多年

帶楊絮去遠方的，是一種

洶涌的愛。但諸如鳥鳴endprint

落日之聲色，只屬于春意

無家可歸。對于必須遠行

一條河總是束手無策

而對于固執之事物，我們

亦無可奈何。一條河走過之后

或許傷害了許多人，也包括我

楊于軍

雨[外二首]

雨不期而至

說不清

是今年第一場

還是去年最后一場

雨

是小時候出門玩水的理由

現在成為不想出門的借口

雨

水的自然循環

被用來表達愛恨情仇

本為天物

流落民間

想起人間未竟之事

每當人們離去

我總會想起

人間未竟之事

是否有人搬來磚石

從遠處，一塊一塊

壘砌我的墻壁

讓我的故事完整

或者無人理會

任斷壁殘垣

隨風，化為古跡

連同許多未知

可堪憑吊

或者一陣轟鳴

把我夷為平地

仿佛從未存在

或者有幸作為一粒塵埃

在無數的堆積中

認出，從前的你

窗子

獨處時你常常望著

窗子而不是門

這和你書案的角度無關

窗子最好用來

消磨時光

這和它的形狀以及

延伸的欄桿也無關

代知道你來過因為

風轉向

光線彎曲

桂香還在近處的靜物上

窗子

最好保持距離

它可能成為所有

希望或恐懼的來源

我知道你來過

就像窗子

已經變成一個暗示

一個象征

或者身體上的一個缺口

亂雪劍

當時[外一首]

下到半山腰

被一樹野杏花攔住去路

當時，有更小的山鳥從頭頂飛來

翅膀和叫聲上都是雨

等了半天

我才坐在它旁邊抽煙

雨水混合著花瓣

一齊落在身上

當時，苔痕半黃半綠

天色半開未開

客歸何處

——清明寄

一些人總要借口春天歸來

歸來，又無家可歸。

就或坐或躺，或是

站在一朵朵杏花、桃花上

看見沒看見什么

都探著頭，很小心的樣子

向著春風

這樣過上幾日，也就敗去

散了。

想這人間畢竟不是

久留之地。

王磊

城中村理發店記事

女人煮好飯菜后

將桌椅搬了出來

并將碗筷擺放在桌上

沒兩分鐘

女兒就踏著歡快的步伐進門

順手將書包扔在沙發

便直沖飯桌

女人問男人

還得多久

男人沒怍聲

似乎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

一邊哼著小曲

一邊在我腦袋上頭揮舞著勇刀

好像在修剪一株自己心愛的植物

張然

二月十九趕廟會

不帶紙錢

不帶香火

并非不敬

實無必要

一揖二拜三叩首

我尊重別人對你的恭敬

只有失意太多的人

才會如此渴求得到

我非閑云野鶴

也非春風滿袍

窮困纏身

我更需要祈禱

我不會在你面前跪下

我會站著讓你知道

賀華中

布谷鳥在上空

布谷鳥來了，在上空

后院的豌豆地

稻草人打著啞語

籬笆上的鐮刀

露出白凈的月牙

苞谷想開口

青蛙在池塘應和

母親從土豆田里走過來

穿過一片薄霧地帶

母親沒有說話

那個一直和她說話的人

在天亮前走了

又反復折回

像一只布谷鳥

他一個人說話

只把影子留給我們

李成虹

暗香

翻開潮濕的泥土

一只蚯蚓，弓著身軀

賣力撅著故鄉的氣息

林榮

她放她出來

她撫弄著一枚蓮蓬

她一點點地，剝開它

她從一個綠色的小房間里，剝出一個沒有

完全發育的少女

她放她出來

放出從前的自己

三四

車過黃河

這一次

是回家過年

我坐在車里

絲毫沒有近鄉惰更怯的感覺

不像去年

參加發小婚禮

也是在車里

風巷雪碴子撞在玻璃上

我望著車外endprint

大雪里

一個人影緩緩移動著

不遠處

墳丘正從野草里爬出來

湖南銹才

林間

你所看到的林間。透明。有層次的質感。

那是某人

正梳洗她豐潤的長發。

其實，那是上帝正用篩子

過濾靈魂。

紫紫

我和他

走著，走著，就落在我的后邊

隔不多久，我又停下回頭等他

一條路，我等了他無數次

像我小時候，他等了我無數次

我攙著他的手：小心腳下百頭

小時候，他拉著我的手：不要給石頭絆倒

我說：回去可以下場棋，我讓你兩個子兒

小時候，他說：回去就可以下場棋，我讓

你兩個子兒

夕陽西下，暮色，把父親的影子照得越來

越矮

越來越模糊

爾東馬

六月，玉米就要熟了

六月將至，家里的玉米就快熟了

哥哥電話里說，今年的玉米又大又好

但我不打算回家去掰

父母不在了，心事早已密密麻麻

怎忍心親手打開，那層層青色的外衣

我深知，那每一粒飽滿的籽

不是已經泛黃的籽實，而是

——揮之不去的疼

楊華

午后的茶室

太陽燒著了

午后的茶室

在陰影里寧靜

一道涼茶

幾抹清香

暗紅色的油漆

映襯出姑娘們

雪白的肌膚

無處可去的時候

到茶水中

做一條魚

被砦砂壺幸福地注視著

自由地

游夫游去

許天倫

空椅子

門前，它分明是空的

太陽走了，月亮來坐，月亮走了

風來坐，落葉來坐，雨來坐

木質的結構里淌出木頭的孤寂

大多數時候，它只是坐在自身的影子里

像個打坐的高僧，目空一世

而當我坐上去，才發覺空椅子并不空

因為在此之前

這里坐著整片碧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