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 杭州 310053
杏蘇散源于吳瑭《溫病條辨》,并幾乎得到所有教材《方劑學》主編的認可,列為治療涼燥的代表方劑。其具有輕宣涼燥、宣肺化痰之功,主治外感涼燥證,癥見惡寒無汗,頭微痛,咳嗽痰稀,鼻塞咽干,苔白脈弦。初學杏蘇散,對涼燥傷肺,同時兼有痰飲,理解有些困難。外感風寒如麻黃湯證者,因感風寒,風寒束表,惡寒發熱,頭痛,無汗,肺失宣降,則見氣喘,直接明了。也不如同類方劑桑杏湯證者,感受燥(溫)邪,燥邪傷津,一切以干為特征,癥見干咳、鼻干、咽干、口渴、苔薄白而干等。涼燥雖為次寒,但總屬燥邪,有傷津耗液的特征,杏蘇散證感涼燥,癥見咳嗽痰稀,尚可理解,但組方中卻用上了二陳湯,殊為駭觀與費解。對此問題,現予以論析。
吳瑭曾云,“杏蘇散乃時人統治四時傷風咳嗽之方”[1],說明杏蘇散的創制者另有其人,并且是吳瑭同時代或前代醫家的一首常用方。清代能得到大家公認的,或大家能讀到的醫書,首推皇家教材《醫宗金鑒》。《醫宗金鑒》卷58載有杏蘇飲方,其由蘇葉、枳殼(麩炒)、桔梗、葛根、前胡、陳皮、甘草(生)、半夏(姜炒)、杏仁(炒,去皮尖)、茯苓組成,生姜為引,水煎服。主治風寒客肺作喘等[2]。對照二方組成,杏蘇散相當于杏蘇飲去葛根,加大棗。據此可以認為吳瑭所言的當時流行的杏蘇散,即是《醫宗金鑒》杏蘇飲。由于杏蘇飲苦辛溫潤,外可解散風寒,內能宣肺化痰,因此吳瑭遵《素問·至真要大論》“燥淫于內,治以苦溫,佐以甘辛”之旨,對于次寒的涼燥外襲,肺有停飲的病證,用杏蘇飲稍作加減,化裁而為杏蘇散以治之。吳瑭的杏蘇散一經表出,就得到醫界公認。清·張秉成《成方便讀·自序》言“潤燥之劑”,第一首方劑就是杏蘇散。
何以外受涼燥,即生痰飲?引據經典,《溫病條辨》引沈目南《燥病論》曰:“燥氣起于秋分以后,小雪以前,陽明燥金涼氣司令。經云:陽明之勝,清發于中,左胠脅痛,溏泄,內為嗌塞,外發癲疝。大涼肅殺,華英改容,毛蟲乃殃。胸中不便,嗌塞而咳。據此經文,燥令必有涼氣感人,肝木受邪而為燥也……燥病屬涼,謂之次寒,病與感寒同類”[1]。深秋燥令氣行,氣候干燥且漸冷,一有不慎,感而得之,遂成涼燥。邪自外來,先犯皮毛,衛陽阻遏,出現惡寒無汗,頭微痛等表證;皮毛受邪,內應于肺,則肺失宣降,咳嗽乃生。至于咳吐稀痰,系肺受涼燥,津液失去正常的輸布,復加以陽氣被阻,聚而成之,痰飲即生。肺開竅于鼻,今受涼燥,肺氣不得宣發,故鼻塞。咽干,系燥傷肺津。涼燥兼痰飲,則脈弦苔白;同時,脈弦也與燥金克木,以致肝病有關。
外受涼燥,內生痰飲。它與麻黃湯證的區別在于:一為感受邪氣的季節,彼為冬天受風寒,我為秋分以后,小雪以前受涼燥;二為感受風寒的程度與性質,彼為冬天受風寒,我為次寒兼燥,所以在臨床上,表現為風寒輕證,但又有燥邪的特點,同時兼有痰飲。次寒兼有痰飲,一如小青龍湯證輕證,吳瑭提到:“按杏蘇散,減小青龍一等。……若傷燥涼之咳,治以苦溫,佐以甘辛,正為合拍。若受重寒夾飲之咳,則有青龍。但細辨之,其間又有區別,小青龍湯證,其痰飲為縮飲,杏蘇散之痰飲為即病之飲。
前述杏蘇散之飲邪,應為即病之飲,是新生之飲。鄧中甲[3]、李飛[4]等方劑名家,在其著作中均指出,其飲邪是肺受涼燥,津液失去正常輸布,陽氣被阻,聚而成飲。但吳瑭的理解是:“按杏蘇散,減小青龍一等……若受重寒夾飲之咳,則有青龍。把杏蘇散視為小青龍湯證輕證。眾所周知,小青龍湯證是外有風寒,內有縮飲。從論治而言,無論是即病之飲,還是縮飲,均是化飲,吳瑭之言符合臨床。但從辨證而言,其飲邪是新生之飲,還是縮飲,則區別頗大,不可不察。
細辨之,吳瑭杏蘇散及其湯證,也非新創。在杏蘇飲前素百年,陳言著《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其卷13載參蘇飲,由人參、半夏、茯苓、陳皮、甘草、枳殼、紫蘇、前胡、木香、桔梗組成[5]。具有益氣解表,理氣化痰之功效。《醫宗金鑒》之杏蘇飲,系參蘇飲去人參、木香,加葛根、杏仁而成。去人參,則無益氣扶正之功;去木香,則減弱了和中的作用;加葛根、杏仁,則加強了解表宣肺止咳的作用。這樣就從參蘇飲之扶正解表,一變而為杏蘇飲之單純解表宣肺,化痰止咳。杏蘇散湯證,也與參蘇飲相關,其癥見惡寒發熱,無汗,頭痛,鼻塞,咳嗽痰白,胸脘滿悶,倦怠無力,氣短懶言,苔白脈弱或痰積中脘,眩暈嘈雜,怔忡噦逆。除在脈象上,氣虛為脈弱,涼燥為脈弦,及氣虛證候如倦怠無力,氣短懶言等外,其外寒癥候與痰飲癥候與杏蘇散差別不大。但從其所治痰飲癥候分析,尚難辨析其痰飲是即病之飲與縮飲,吳瑭化裁杏蘇飲后,也不辨其痰飲癥候是即病之飲,還是縮飲。
肺受涼燥,津液失去正常的輸布,復加陽氣被阻,聚而成飲,則成涼燥兼痰飲證。其治療,《素問·至真要大論》云,“燥者濡之”,又云,“燥淫于內,治以苦溫,佐以甘辛”;吳氏云“若傷燥涼之咳,治以苦溫,佐以甘辛,正為合拍”。但是,細究杏蘇散。其組方蘇葉、半夏、茯苓、前胡、苦桔梗、枳殼、甘草、生姜、大棗、陳皮、杏仁(原書未載用量與用法)11味藥中,具有辛溫者4,苦溫、甘溫者各1,辛苦寒者2,苦辛者1,甘平、甘淡平者各1,都具有辛味者7,且都性溫,苦味者5;其中半夏、陳皮、茯苓為燥濕化痰之藥;尤其是半夏在歷來中藥學書中被列為燥濕傷陰之品,其條下每注:“陰虛燥痰慎用。”顯然組方中除杏仁性潤外,其余大多為辛溫之品,與濡法相去甚遠。辛味藥的作用能散能行,多治表證,苦味藥能泄能燥,含有泄火燥濕之意。本方唯有杏仁苦溫而潤,雖有潤性但非是能益陰生津滋燥之品,在方中又處在大劑辛苦,燥劑之中,并不能發揮其潤的作用。因此有人認為,本方辛溫,只宜于涼燥與風寒表證,不宜于風溫,也不能作為四時咳嗽的通用之方;還認為,該方不是潤劑,不能用于治燥證。有的方劑書上,還把杏蘇散歸入解表劑。
其實,從本方證病機及組方分析,杏蘇散確實不是潤劑,套用經旨,片面從潤理解,難以剖析涼燥的病理。杏蘇散是解表劑,針對肺受涼燥,津液失去正常輸布,陽氣被阻,聚而成飲的涼燥最相適宜。涼燥表散,痰濕消化,肺宣降功能恢復,津液輸布如常,故云化飲即潤。
從陳言參蘇飲到杏蘇飲成為“時人統治四時傷風咳嗽之方”。其實代表著用蘇葉為主組方的風寒解表劑的興起。期間有張元素者,鑒于宋以前治表證,長于發汗、短于祛濕的局限性,以及“有汗不得服麻黃,無汗不得服桂枝”[6]之戒忌,遣羌、防、蒼、芷等辛溫香燥藥組成方劑,“以代桂枝、麻黃、青龍、各半等湯,此太陽經之神藥也”[7]。羌防與蘇葉解表劑的出現,打破了麻桂劑一統解表方的局面,開創了解表方的另一模式。隨著對溫熱病認識的加深,與溫病學的興起。有人提出“南方無真傷寒”,并視麻黃、桂枝類方劑如虎狼。典型的如紹派醫家胡寶書,其言“南方無真傷寒,多系溫病,而吾紹地處卑濕,純粹之溫熱也少見,多類濕邪為患”[8]。當然也有反對意見,如清嶺南醫家陳煥堂,批評王叔和、陶節庵、張景岳等曲解傷寒與麻黃、桂枝類方劑[9]。章次公指出“近世畏麻黃不啻猛虎,而尤以上海為甚,問其理由,莫不以麻黃發汗之力太悍,不慎將汗出不止而死”;又說桂枝:“自有清中葉,蘇派學說盛行以后,桂枝之價值,遂無人能解,病屬外感,既不敢用之解肌;病屬內傷,更不敢用之以補中……蘇派醫生,所以不敢用桂枝,其理由之可得而言者,不外南方無真傷寒,仲景之麻、桂,僅可施于北方人,非江南體質柔弱者所能勝”[10]。在這樣的背景下,故而杏蘇散一經表出,未經細考,便迅即得到醫界相應。
綜上,杏蘇散其實是參蘇飲、杏蘇飲的化裁方,主治外有“次寒”或風寒表證輕證,內有痰飲證。在痰飲治療方面,主要針對即病之飲,新生之飲,對縮飲的輕證也有一定的效果,但溫化之力略嫌不足。無論是杏蘇散,還是九味羌活湯,都是對仲景傷寒學說及治療的深化。就杏蘇散及其主治等的討論,若認為杏蘇散可通治四時外感咳嗽,則有欠缺,因它適宜風寒,不宜風溫;它不是潤劑,也不治燥,只為涼燥而設,其意義在于解表與化飲,表解痰化,肺暢氣調,諸證自愈。單純從潤理解,套用經旨“燥者潤之”去理解杏蘇散的方義,顯然與組成不符。
在臨床中,以肺為中心,津氣干燥為基本特征的燥證,并不少見,但是,如何達到正確的辨證,認清燥病的病因,病機,成為了治療的關鍵。涼燥是一個兼寒邪,有燥邪共同特征的病證。在治療中,如果將一味強調“燥者潤之”,將內燥、外燥混為一談,外燥證投用滋陰養陰之藥,或是將涼燥誤作溫燥治療,投之辛涼甘潤之藥,則可能發生它變。知名老中醫蒲輔周先生有云:“涼燥既是涼氣,需當小小的傷寒醫治,若誤用潤藥,越吃越燥”,可謂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