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敏 柏久蓮 馬天牧 王永生
1.江蘇省中醫院 南京 210029 2.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
抑郁障礙相關性失眠(depression insomnia related,DRI)是指有心境和(或)情感障礙的抑郁患者,以睡眠障礙為突出表現,嚴重者失眠可以掩蓋抑郁癥狀,且失眠程度與心情和(或)情感障礙的程度呈正相關[1]。隨著現代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生活節奏的加快,生存壓力的增加,人類身心健康倍受影響。抑郁癥已然成為當代社會的一種高發病率的精神心理性疾病,WHO研究報告表明,全球20%的人患有抑郁癥狀[2],而相關患者就診時往往以失眠為主要臨床表現。據估計抑郁障礙中70%女性以及80%的男性患者均存在入睡困難,和(或)維持睡眠困難或早醒[3]。抑郁障礙與失眠二者互為影響,失眠既是抑郁障礙的主要臨床表現癥狀,也是加重抑郁障礙發生及其復發的高危因素。西醫對此病的治療以鎮靜安定類、抗抑郁類藥物為主,雖部分改善失眠的癥狀,但副作用較大,難以根除,經常反復,對此中醫治療優勢比較明顯。符為民教授從事臨床工作六十余載,擅長治療神經內科各種疑難雜病,對失眠的認識頗有見解,多從肝論治此病,每獲良效,筆者幸能跟其學習,獲益匪淺,現將其相關臨床經驗總結如下,以饗同道。
失眠歸屬于中醫“不寐”“不得眠”“目不瞑”“不得臥”等范疇。失眠病因復雜多變,歷代醫家大多責之于心,乃“心主神明”之故,多從心火亢盛、痰熱擾心、心腎不交、心陰(血)不足、心脾兩虛、心膽氣虛等證型進行辨證施治。然符為民教授認為,抑郁障礙相關性失眠不完全等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失眠,其是臨床上一種常見的癥狀性失眠,與抑郁癥之間存在著密切、復雜的關系,精神心理問題是其主要致病因素,結合時代因素考慮,認為該病的發生首責于氣郁。正如《素問·舉痛論》所云:“百病生于氣也。”正常睡眠依賴于人體的臟腑調和,氣血平和。《丹溪心法·六郁》曰:“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多生于郁。”[4]《醫方辨難大成·標點本》亦云:“氣血之亂皆能令人寐寤之失度也。”[5]郁生百病,肝當其沖。因此,情志之郁致肝失疏泄,氣機不暢,氣血失和是其基本病機。肝為藏血之臟,主疏泄,調氣機,藏魂,喜條達而惡抑郁。氣血津液的正常運行、情志活動的正常表達均賴肝臟的疏泄功能正常。情志之郁致肝之疏泄、條達之性失調,則氣血失和,痰火、濕濁、瘀血、水飲等病理產物隨之而生,肝受其擾,血脈失其和利,心神不安,神不守舍,而致不寐。正如許叔微[6]《普濟本事方》中所言:“平人肝不受邪,故臥則魂歸于肝,神清而得寐。今肝有邪,魂不得歸,是以臥則魂揚若離體也。”因此,從肝論治抑郁障礙相關性失眠是臨床上重要的辨證思路之一。
筆者通過跟隨符為民教授臨證抄方,對治療抑郁障礙相關性失眠臨床醫案進行收集、整理、驗證、歸納、總結,受益匪淺。符為民教授將抑郁障礙相關性失眠臨證分為肝氣郁滯、肝郁化火、肝陽上亢、肝膽郁熱、肝郁痰阻、肝郁脾虛、肝腎陰虛等七個證型,臨證分別以“疏肝、清肝、平肝、瀉肝、補肝、柔肝、養肝”等方法為主,佐以安神定志之法,現分析如下。
2.1 肝氣郁滯證,治以疏肝解郁、理氣安神 朱丹溪[7]云:“司疏泄者,肝也。”肝木曲直,喜條達而惡抑郁,藏魂而主疏泄,全身氣血津液的正常運行和輸布均賴肝氣的疏泄有常。情志內傷,致肝氣郁滯,疏泄失職,則氣血運行失調,心液失利,魂不入肝,心神受擾,而致不寐。癥見輾轉難以入睡,夜寐多夢,急躁易怒,心煩胸悶,善嘆息,脅肋不舒,納差,舌紅,苔薄白,脈弦。治以疏肝解郁,理氣安神。符為民教授常以逍遙散為基礎方臨證加減治療。正如《醫貫》所云:“以一方治木郁,而諸郁皆解,逍遙散事也。”[8]常用醋柴胡、當歸、白芍、茯神、合歡皮、香附、枳殼、川楝子、延胡索等。
2.2 肝郁化火證,治以疏肝瀉火、清熱安神 《素問·刺熱論》云:“肝熱者……手足躁,不得安臥。”柯韻伯[9]亦言:“肝火旺,則上走空竅,不得睡。”五行肝屬木,心屬火,心為肝之子,木易生火,肝郁日久,郁而化火,上擾心神,而致不寐。肝在志為怒,主藏血,體陰陽用一體,血為心之液,肝郁化火,血室受擾,血脈不利,心神不寧,亦致不寐。正如《癥因脈治》所言:“肝火不得臥之因,或因惱怒傷肝,肝氣郁滯,或盡力謀慮,肝血所傷,肝藏血,陽火擾動血室,則血不寧矣。”[10]癥見失眠多夢,目赤口苦,口干喜飲,急躁易怒,小便短黃,大便干結,舌質紅,苔薄黃,脈弦數。治以疏肝瀉火,清熱安神。符為民教授常以丹梔逍遙散、龍膽瀉肝湯為基礎方臨證加減化裁,常用龍膽草、焦山梔、黃芩、夏枯草、柴胡、生龍骨、生牡蠣等。
2.3 肝陽上亢證,治以平肝降逆、斂陽安神 唐容川[11]《血證論》云:“肝病不寐者,肝藏魂。人寤則魂游于目,寐則魂返于肝。若陽浮于外,魂不入肝,則不寐,其證并不煩躁。清睡不得寐,宜斂其陽魂,使入于肝。”情志內傷致肝郁日久,肝陰虧虛,肝陽獨亢,陰虛不藏,陰不潛陽,陽浮于外,神明不安而致不寐。臨床表現為入睡困難,眠淺易醒,常伴頭暈,耳鳴,煩躁易怒,胸脅不舒,喜引太息,舌紅,少苔,脈弦細。治以平肝降逆,潛陽安神。符為民教授常以天麻鉤藤飲為基礎方輔以重鎮安神藥加減治療,常用天麻、鉤藤、菊花、石決明、煅龍骨、煅牡蠣、夜交藤、遠志、酸棗仁等。
2.4 肝膽郁熱證,治以清利肝膽、重鎮安神 膽為中正之官,清凈之腑,與肝相表里,性喜通利而惡抑郁。情志不舒致肝失調暢,膽失和降,肝膽不利,氣機郁結,久郁火熱之邪內生,郁熱內擾,陽氣動越,心神不寧,神魂不安而致不寐。臨床表現為入睡困難,多夢易醒,胸脅脹滿,煩躁口苦,口干喜飲,納食不香,小便色赤,大便秘結,舌紅,苔黃燥,脈弦數。治以清利肝膽,重鎮安神。符為民教授常用經方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及龍膽瀉肝湯加減治療,常用柴胡、黃芩、龍膽草、半夏、陳皮、龍骨、牡蠣、磁石、大黃、人參、茯神等。
2.5 肝郁脾虛證,治以疏肝健脾、養血安神 肝主疏泄,脾主運化,藏血與統血互調。情志內傷,致肝氣郁滯,肝血耗損,脾血乏源,神魂失養,終致不寐。正如《類證治裁·不寐》所云:“脾血虧損,經年不寐。”[12]217《景岳全書·不寐》亦言:“勞倦思慮太過者,必致血液耗亡,神魂無主,所以失眠。”[13]臨床表現為入睡困難,睡眠難以維持,情緒低落,筋惕肉瞤,心悸,胸悶太息,納呆腹脹,腸鳴泄瀉,舌質淡,苔薄白,脈細弦。治以疏肝健脾,養血安神。符為民教授常以逍遙散、養心湯、歸脾湯等為基礎方臨證加減治療,常用當歸、川芎、熟地、黃芪、焦白術、白芍、酸棗仁、茯苓、夜交藤、甘草、生曬參等。
2.6 肝郁痰阻證,治以疏肝理氣、化痰安神 氣血津液的正常運行均需肝氣的疏泄如常,情志內傷,致肝氣失疏,氣機郁滯,氣郁則水停,為痰為濕,郁久則化熱,痰熱內擾,心神失寧,而致不寐。正如《景岳全書·不寐》所云:“痰火擾亂,心神不寧,思慮過傷,火熾痰郁而致不眠者多。”[13]臨床癥見心煩失眠,胸悶心悸,口苦口干,泛吐痰涎,納差,大便秘結不爽,舌質紅,苔黃膩,脈滑數。治以疏肝理氣,化痰安神。符為民教授常以黃連溫膽湯為基礎方臨證加減治療,常用黃連、焦山梔、半夏、陳皮、竹茹、茯苓、枳殼、酸棗仁、香附、香櫞、木香、川楝子、甘草等。
2.7 肝腎陰虛證,治以滋補肝腎、降火安神 《靈樞·口問》云:“陽氣盡,陰氣盛則目暝,陰氣盡而陽氣盛則寤矣。”《類證治裁·不寐》亦言:“不寐者,病在陽不交陰也。”[12]217人體睡眠的正常維持以機體陰陽和諧為根本,情志內傷致肝氣郁滯,肝郁日久,陰血暗耗,肝陰虧虛,腎陰不足,心腎失交,心陽獨亢,神魂不安,而致不寐。正如《羅氏會約醫鏡·論不寐》所言:“腎水既虧,相火自熾,以致神魂散越,睡眠不寧。”[14]《清代名醫醫案精華》亦言:“心火欲其下降,腎水欲其上升,斯寐寤如常矣。”[15]癥見心煩難以入睡,心悸多夢,五心煩熱,脾氣躁急,口干少津,腰膝酸痛,舌紅少苔,脈細數等。治以滋補肝腎,降火安神。符為民教授常以黃連阿膠湯、交泰丸、知柏地黃丸為基礎方臨證加減治療,常用阿膠、白芍、生地、龜板、黃連、肉桂、黃芩、知母、黃柏等。
翟某,男,59歲,因“夜寐欠佳2年余”于2017年10月27日前來就診。自訴2年前因與家人吵架后,情緒激動,出現入寐困難、寐淺易醒、醒后難以入寐,經常夜寐2小時左右,甚則徹夜不寐,曾經在外院做心理測試考慮“抑郁障礙相關性失眠”,長期服“舒樂安定、阿普唑侖、氯硝安定”等安眠藥維持睡眠,但效果時好時壞。平素性情急躁,多思多慮,伴左耳耳鳴,偶有頭暈,日間神疲乏力,注意力難以集中,大便干結,小便黃,舌質紅,苔薄黃,脈弦數。辨證:肝郁化火,心神失寧。治法:疏肝瀉火,清熱安神。處方:醋柴胡6g,黃芩 10g,黃連 5g,當歸 10g,白芍 15g,薄荷 5g,香附 10g,茯苓 15g,酸棗仁 30g,合歡皮 15g,金礞石30g,夜交藤30g。14劑,水煎溫服,一劑兩煎,囑其服藥時間為下午3~5點及睡前半小時。2017年11月24日復診,訴睡眠整體情況較前改善,入寐稍好,易醒次數明顯減少,但夜夢較多,寐時易汗出,舌紅,苔薄黃,脈弦數,上方加生地黃12g、麥冬10g、五味子6g、浮小麥 30g、柏子仁 15g、生龍骨 30g、生牡蠣 30g、生曬參10g,14付,水煎溫服。2017年12月22日三診,訴睡眠明顯改善,夜寐5小時左右,夜夢較前明顯減少,寐時汗出不覺,舌質仍偏紅。原法治療有效,守法擬方,原方去薄荷、浮小麥、柏子仁,加夏枯草 10g、百合20g、遠志6g,鞏固治療。3月后隨訪,訴夜寐已恢復如常,伴隨癥狀亦消失。
按:該患者因“夜寐欠佳”就診,有明顯的情志誘因,四診和參,辨證乃肝郁化火致心神不寧所致,治以疏肝瀉火,養心安神。方中醋柴胡、香附疏肝解郁,黃芩、黃連、薄荷清瀉肝火,白芍、當歸養肝血以補肝體,茯苓、酸棗仁、合歡皮、夜交藤養心安神,金礞石重鎮安神定志。二診癥情較前改善,夜寐汗出較多,予生脈飲人參、麥冬、五味子益氣養陰、安神斂汗,生地、浮小麥、柏子仁滋陰養心寧神,生龍骨、生牡蠣加強重鎮安神之功。三診患者睡眠明顯改善,舌質仍偏紅,加夏枯草增強清肝瀉火作用,并加百合、遠志養心安神定志。縱觀治療過程,符為民教授從肝入手,對癥加以重鎮安神,養心寧神藥,諸藥和用,效果甚佳。該病容易復發,三診病情好轉后,繼予鞏固治療,以減少復發,冀徹底治愈。
隨著社會生活節奏的加快和競爭壓力的增加,抑郁障礙相關性失眠已然成為常見病、多發病,給患者生活、工作、學習造成巨大困擾。符為民教授認為該病的發生首責于肝,治療過程中也多以肝為著眼點進行辨證論治,臨床療效斐然。但符為民教授常教導,該病的治療以肝為中心,但又不能拘囿于肝,臨證需根據病情的“病、證、癥”變化靈活譴方用藥。此外,該病屬心身疾病,符為民教授在使用藥物治療的同時,也重視患者的精神調攝,耐心傾聽患者訴說病情,細心開導患者,予以心理引導,告知失眠的原因,解除其思想顧慮,使其樹立戰勝疾病的信心。符為民教授常鼓勵患者培養興趣愛好,適度參加鍛煉,豐富精神生活,做到移情易性。正如《類證治裁·郁證》所云:“然以情病者,當以理譴以命安,若不能怡情放懷,至積郁成勞,草木無能為挽矣。”[12]165該病容易復發,符為民教授主張在病情基本痊愈后,還應鞏固和間斷的不定期治療,如此方能取得徹底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