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穎
一
2016年6月參加中國刊協蘭州主編培訓班,聽《三聯生活周刊》前主編朱偉以“一本雜志和他所倡導的生活”為題的授課之后,忽然有比較一下目前國內兩份頂尖的生活類刊物前主編風格和刊物氣質的沖動。另一份是《新周刊》(雙周刊),其定位的廣告語“一本雜志和一個時代的體溫”與課題何其相似,又迥然不同。
這么比較,并不嚴謹。雖然對《新周刊》及其前主編封新城相對熟悉,但僅憑一堂課卻不可能深入了解《三聯生活周刊》和這位主編。先談談印象。
這印象也許可以兩幀照片概括。
2015年1月參加《新周刊》年會,給在臺上講話的封新城拍過一張照片:背景是2014年24期刊物封面的投影,封新城在畫面右方,投影儀的光束貫穿封新城的身體,在他的額頭上印上了雜志的Logo:《新周刊》三字加藍色框的圖標;光束同時將他的影子深深地嵌入了后面平鋪開的封面之中,頭直指以他的漫畫像為主體的封面專題“丑陋的中國男人”,再上面就是那期“中國記憶榜”。幾天后,我在我的QQ空間建了一個相冊,名為“印記”,并在說明文字里寫道:“人刊一體,互為印記……”半年后,封新城投入東方文化,離開了《新周刊》。那次講話可看作他的告別演說。抓住這一刻,是何樹青的一句話給我的靈感:“封新城和雜志是連在一起的,沒有雜志,他什么都不是。他絕不會冒雜志停刊的風險。”
6月23日下午,朱偉老師早早到了教室,我走進去時,他正打開課件封面,明黃的底色上,左為標題,右為梯度排列的一群人物,我坐下來,抬頭看去,他的身影襯在畫面上,我忽然眼睛一亮。這不就是昨天晚上讀講義留下的印象嗎?發揮記者個性,培養大寫的人,成就雜志品質。上半堂課進一步強化了我的印象。課間休息時,在大家圍著他聊天的時候,我將PPT調回封面做背景,在一旁抓拍。就圖片來說,并不完美,但我想表達的意思都在里面了:照片體現了他與團隊的關系,這個團隊讓他放松、自信、驕傲,整個畫面也體現了雜志看世界的姿態:旁觀者。
二
兩個頂尖雜志,主編的風格和帶團隊的方式完全不同。
封新城是東北人,在西北學習工作多年,詩人,圈子里綽號“西北王”;曾在廣播電臺工作,連續兩次獲得中國新聞獎;性格中最突出的是江湖氣,自然也就免不了好面子講排場,曾在飯桌上要狠揍一房地產開發商,不是因為他賴賬(答應的一套別墅泡湯),而是因為他貶低那期專題“生活家”。朱偉是上海人,感覺外表頗書生,卻是綿里藏針,敢于說不,據說行事風格比較務實。
封新城在即將出版的回憶錄《自封新銳》序“我創建了它,它也塑造了我”中說:“寫詩讓我有語感,做廣播讓我有對象感,而《新周刊》則磨煉和成就了我一語中的的話題能力和命名能力。”“我們自封為‘新銳,也示范‘新銳、發現‘新銳,更營造‘新銳創領主流的話語空間和價值評估體系。”“《《新周刊》》與國家、社會和時代的基本關系——感知它,紀錄它,參與它,梳理它,命名它。”“縱有萬般誘惑和跌宕,內心總守護著一個律條——做一個有溫度、有價值觀的媒體。”他的基本理念、思路和做法盡在其中了。
在編輯部,封新城有絕對的個人權威。周可戲稱為“高壓統治”。比如說,早年,選題會封新城會出來主持,在許多編輯記者看來,那就像是審判會。對提出的選題,還來不及解釋,就得面對封新城的厲聲一問:“從什么角度做?”回答的慢了,或結結巴巴,常常遭遇:“別報了,下一個!”周可回憶道:“‘從什么角度做多年來像緊箍咒一樣,難倒了不少人,但不少有意思的選題也就這么被逼出來了。”曾在《新周刊》工作過的謝立回憶:“那時封總的脾氣如同一塊黑云,長年沉沉地壓在編輯部上空。開編輯會一見封總黑著一張臉,就知道完了,先聽他兜頭兜臉把大家罵一頓,個個大氣不敢出。斃選題更是常見,他總是讓你覺得不夠、不夠,還是不夠,充滿自卑感和挫敗感,連閱讀量都趕不上他,這人隨時手邊一大堆報紙雜志書籍,隨手圈起不起眼的消息就是采訪、選題線索,扔給你,哼一聲,立刻讓你訕訕的,覺得自己無能。有時候到下廠前一天了,封新城忽然推倒了全部專題,折騰得每個人都要發瘋。”
大概是在上世紀90年代末,《新周刊》提出來一個雜志定位:觀點供應商、資訊整合商和視覺開發商。他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市場化的媒體,就像是一個商人一樣在賣東西,他們賣的是觀點、資訊、雜志具體的形態。觀點供應商是最核心的東西,在差不多20年的歷史當中,作為一個觀點供應商,《新周刊》取得了很大的影響,得到了社會上比較廣泛的認可。每一個專題,就是一個觀點,一個概念,一個新的名詞:“飄一代”、“她世紀”、“急之國”、“生活家”、“民國范兒”、“有一種毒藥叫成功”……許知遠談《新周刊》時的一段話,可作為注腳:“這份雜志在十年前是中國媒體的標志性雜志,造就好幾年的閱讀狂熱。那時的中國社會既躁動又饑渴,人人都覺得一切都在變,卻說不清到底哪些變化了。但《新周刊》卻以不容置疑的語調,告訴你哪些變了。每次的封面故事,都像是當年革命標語一樣,斬釘截鐵。而深感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的讀者們,則像是找到了可暫時依靠的東西。”
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呢。周可,這位雜志“元老”,既是它的參與者,又是旁觀者、研究者,對雜志的發展了然于胸:1997年底的一期號外《中國不踢球》成為《新周刊》概念化的起點,這期雜志的成功,是因為它抓到了大家情感的熱點,情緒的熱點,然后用一個很鮮明的、強有力的觀點,通過封面標題清晰、直接地呈現了出來。這個觀點態度非常鮮明、傾向性很強,而且這種傾向正好跟廣大球迷和讀者態度吻合,說出了他們想說,但是又沒有辦法直接說出來的話。從1998年開始,《新周刊》連續不斷地去強化雜志的觀點立場,在大家都在廣泛的去采集各種資訊,在奔赴現場,去尋找各種各樣新聞熱點、尋找新聞源的時候,《新周刊》更多的是跟這個新聞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后在這個距離的基礎之上,形成一個合適的觀點。1998年3月的一期《弱智的中國電視》強化了《新周刊》作為觀點供應商的基本立場和態度,并將之從具體業務標題的層面上升到了方法論的層面。《新周刊》在大標題上,在具體文章的標題上,以及透過這種標題對記者、對編輯的要求,都貫徹“出觀點”的要求。endprint
幾年前我開始跟《新周刊》親密接觸,那年的年會上,當時的編務總監陳艷濤上臺談感想,談到《新周刊》的價值時,她說其文本具有社會學樣本的意義,許多社會學學者收藏,作為研究的資料。我覺得很新鮮、很中肯。后來接觸多了,我發現《新周刊》人有一種時代當事人的擔當,把自己當成其中的一個角色,保持了對現實的高度敏感,策劃選題、專題時特別強調感受性,由此它表現出了極為突出的選擇性,并努力將自己的感覺標簽化、符號化,沒有感覺的話題絕不參與。我想這大概就是它之所以能夠成為社會學樣本的原因吧。朱偉說,在《三聯生活周刊》改周刊后,封新城曾說,在中國做周刊沒必要節奏太快。這會不會也體現了理念上的不同呢?封新城要做的不僅僅是梳理、記錄,而是要感知、參與、命名,保持一定的距離和時間很重要。
三
朱偉主要是從管理的角度來談他在《三聯生活周刊》的工作,印給我們的講義的標題是“編輯部管理與編輯人才建設”。聽完課,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是將傳統的編輯體制發揮到極致的主編。為了解決長期以來無法解決編采分離帶來的矛盾,他的編輯部以記者為中心,只有一名編輯,就是他自己,就是主編,一個人面對所有的記者;為了解決編發矛盾,他將編輯經營一體化,直接抓發行經營部門,親自協調編發兩個部門的意見,使自己完成了由文化人向文化商人的轉變;雖然已經成為一本公認的大刊,但我們所看到的只有一本刊物,沒有從這個品牌衍生出任何延伸產品——比如時尚集團基于市場細分的系列刊物,比如《新周刊》那樣制造的各種榜單,又比如《中國國家地理》基于自身特色的“探索之旅”。
我頗為納悶的是,為什么整堂課朱偉始終沒有明確定位《三聯生活周刊》,概括其辦刊宗旨,或者作為一個務實的辦刊人,他不認為這些漂亮的所謂定位、宗旨有必要在課堂上說。在他的講義中,在談人的管理時,看到這么一句話:“以人的塑造與成長來決定刊物的走向,以大寫的人的個性求效益,以個人的成就、品牌成就刊物的品牌、效益。”去蘭州前,我曾在網上搜到過一篇文章“《三聯生活周刊》的品牌之路”,其第一大點就是:“清晰定位,明確立場。”定位是:“做新時代發展進程中的忠實記錄者。在力爭以最快速度追蹤熱點新聞的前提下,更多關注新時代中的新生活觀”。宗旨是:“以敏銳姿態反饋新時代、新觀念、新潮流,以鮮明個性評論新熱點、新人類、新生活。”承諾以“最快、最豐富、最好看”權威梳理一周新聞。是不是這些概念化的東西,朱偉認為沒什么意思呢?
即使在課后的提問環節被問及主編的主導性時,朱偉也只是說:“《三聯生活周刊》是團隊的共同創作。我接受和糾正選題內容的過程體現了我的選擇和立場。主編對刊物調性的把握形成了刊物的風格。刊物的氣質就是主編的氣質。”
2001年,《三聯生活周刊》轉為周刊。911事件,連續做了五期報道,不僅發行量由長期不足5萬份,一躍而上10萬,而且在報道質量上,成功體現了編輯部的想法,發揮了現有編輯的優勢。911系列報道讓雜志迅速完成了轉換。2005年的抗戰系列報道,標志雜志成功轉型為綜合性刊物:什么都可以做,不以新聞為主。新聞道路難走,自選動作有限,讀者厭倦主導式新聞,很難做出不一樣的新聞。2005年“抗戰系列”,發展進入快車道,2009年“建國進城系列”將這一方向發揚光大。新聞化和為重大事件作注,蛻變為去新聞化的綜合性刊物,事件人物專題深度寫作成為其標志性的文本。
朱偉的課件,比講義要豐富,因時間關系,課堂上他省略了很多。半天課聽下來,我感覺《三聯生活周刊》基本上把自己當作時代的旁觀者,一個有文化追求的高度商業化雜志,辦刊方向是在生活的這個大概念下,幾乎無所不包,而不同時期會據形勢、人手、需求的而有所變化,不左不右,不抱立場。朱偉說,他辦刊完全是“實用主義的模式,手里有什么樣的人,就做什么樣的活。主編就是一個大的協調員”。早期,他利用自己的作者資源,請王小波、余華、蘇童、李陀、史鐵生等等為他寫稿,主持欄目,寫專欄。后來,完全靠自己的記者寫稿。方向偏向經濟方面內容、胡泳模仿《新聞周刊》帶來了文體革命、苗煒向自由平等博愛的內容擴張、高昱開啟了社會報道、李鴻谷將雜志帶向新聞化等等,后來還進入時政報道,最后明確為綜合性生活周刊后進入發展快車道。不斷的與世推移,隨時調整變化中,有一點是不變的,“一切以稿件質量論成敗,以生產能量定級別”。
“主編的工作永遠是要去發現記者身上有可能突破的點。” “每一個優秀人才一定都是個性突出的。所以,我在《三聯生活周刊》強調,一個記者,文章能區別于他人,才能成為主任記者;一個主任記者,有突出的專長,才能成為主筆。主編的工作是發現與發掘他們的個性,他們的個性決定了他們自己的興趣點與興奮點,這正是人才發展的原動力。” “發掘人的潛能,保護人的個性”是他管理的方法論。“稿件質量與發稿數量還有一個關系問題,質量的重要性遠重要于數量……一個優秀稿件的效能可以是普通稿件的數倍,這決定了稿酬標準的級差。這就鼓勵大家都去寫重要的稿子、鼓勵大家按自己的愿望去寫自己想寫的稿子。”大概在選題的策劃和開發上,朱偉很少主動提出什么。他說“主編順著編輯走就行。”他充當的角色像一個“看水人”,拎一把鋤頭,在田里巡視,遇有水流不暢之處,才會出手疏通。他說,他最常問記者的問題是:“以什么方式寫最輕松?”也許我可以將之解讀為記者寫稿時的“寬心丹”。講課中,他多次談到了寬容的重要,但他的寬容度卻是以一個人能力的大小為度量的正向關系,這是他一以貫之的實用主義模式,效果很好,他將團隊的寫作潛力挖掘到了極致。
當然,我并不認為朱偉是一個一團和氣的好好先生,優秀的管理者從來是有鋒芒的。以能力的大小來定寬容度,主筆、主任記者之外的一般記者的感受如何?我不敢妄加揣測。課堂中有兩個細節或許可以說明一點問題。世紀初,李鴻谷的新聞團隊進來后,做刊物的理念遇到了挑戰,做深度還是做新聞?大多數站在原先刊物的風格一邊,而朱偉堅持新聞化的方向,導致了一批人的離開。朱偉說,“刊物要裂變,一定是新人的推動”。另一個細節是,課堂有一塊一度交頭接耳聲音較大,朱偉停下講課,對著那邊說,“請不要講話,影響其他人聽課。”這大概是他說的管理中敢于說不的側影吧!
四
如果說,朱偉的用人特點是發揮個性,封新城的則是為我所用。封新城的成功,同樣是團隊的成功。已經是新掌門人的陳艷濤說, “《新周刊》的輝煌和最好時光,其實是由每個置身于其中、為每一期雜志苦苦較勁的《新周刊》人創造的。”封新城有詩人的靈光閃現和直覺,有一語中的的話題能力和命名能力,但對這背后的成因、事情的因果等等,卻說不清,道不明。只有在編輯團隊的探究、碰撞、采訪,一步步將一個話題,一個名字豐滿起來,有意義起來,才使之有了形象、厚度、深度。而對標題(命名)這種概念化的偏好,還會為了一個自認為好的標題而改內容,重寫內容。主題先行,話題先行成為《新周刊》奉行的方法論。我以為,《新周刊》無法跟《三聯生活周刊》比文本的完美,而在話題的新銳、響亮,概念的制造和流傳上,卻是稍勝一籌的。
若要用一句話概括雜志的特點。我以為,《三聯生活周刊》追蹤、關注、反饋、梳理時代,解讀事件,執著于為時代作注,為生活作注,無偏袒地記錄、梳理、解說,姑且名之為“泛生活化”;《新周刊》力圖把握時代的脈動,感知、參與、命名時代,不妨名之為“概念化”。若要用一句話總結兩份雜志的成功,我想說:以旁觀者的身份,在泛生活化中對精致文本的不懈追求;以參與者的身份,在概念化中對命名的病態執著,成就了兩份雜志的輝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