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坤?李福生?王藝梅
【摘 要】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農村實行以包產到戶為主要形式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這場政策實驗的推廣過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制度建設上反復試驗走向完備和政治心態上不斷動員走向接受的過程。本文以云南包產到戶的制度推廣為歷史背景,以干部民眾的政治心態為切入點,意在展現改革開放初期政治動員轉變民眾政治心態的過程,說明改革開放初期包產到戶的政治動員還具有計劃經濟時代的運動特征,得以讓民眾短期內快速消除政治恐慌。這一階段,國家已無法有效地通過基層組織開展動員,動員兼具有市場經濟下的引導與誘致特征。
【關鍵詞】包戶到戶;改革開放;政治心態;政治動員
【中圖分類號】D6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570-(2018)05-0034-08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農村改革實行以包產到戶為主要形式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包產到戶的推廣過程是計劃體制向開放體制過渡的一個縮影,意識形態的對抗、基層組織的重組、利益結構的調整等都生動地展現其中。正如鄧小平強調:“這幾年進行的農村改革,是一種帶革命意義的改革。”①在轉型與過渡時期,包產到戶推行過程表現出組織化動員的強制性與市場化動員的引導性,表現出獨特的時代特征。本文以云南農村制度變遷為歷史背景,研究改革開放初期,包產到戶在制度建設過程中,民眾的政治心態是怎樣的?政府如何動員群眾去接受這一新鮮事物,政治動員的方式發生了何種變化?是延續了傳統以行政命令為主的組織化動員方式,還是呈現出新的動員特征?
國內外對包產到戶的制度建設也有諸多討論。從制度建設上,孫澤學從中央、地方與農民的互動關系說明農村改革初期圍繞包產到戶展開的激烈交鋒。②鄧萬春從“動員式改革”概念出發認為改革過程具有濃厚的動員色彩,包產到戶的改革過程中動員和制度建設相互影響。③張海榮從政治心態上分析了五六十年代中央高層對包產到戶的認識與態度如何發生變化,認為缺乏理論支撐和高層領導人的反對導致了包產到戶未能獲得合法地位。④國外學者如裴宜理、沃馬克等人也從情感動員、“一刀切”等角度對中國農村土地改革進行過研究。前人的研究均聚焦于中央層面對包產到戶的影響,而從省域層面利用多元史料對包產到戶全景展現較少。
一、政治恐慌:談“包”色變的基層心態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推行之初,地方政府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政治阻力,其中就包括土地制度變革帶來的政治恐慌。包產到戶能否有效地貫徹落實,關鍵在于基層干部與農民的心理認可程度。學界認為,包產到戶的制度機理及其可觀的經濟績效是農民創造并選擇這一制度的內在動力。①普列漢諾夫認為,社會心理是“一部分由經濟直接所決定的,一部分由生長在經濟上的全部政治制度所決定的。”②變革一項長期執行的農村政策,特別是與農民生產生活緊密相關的社會制度,無疑是對農民生活方式和心理狀態的革新。
生產關系的調整影響著基層政治秩序。包產到戶事實上瓦解了過去集體公社和大生產制,作為基層干部對此有著更多的政治考量。
首先是改革之初他們面臨著巨大的政治風險。從改革風險來說,由于過去的中央農村政策反復性和政策邊界不清,地方干部通常徘徊不前墨守成規,進行大刀破斧改革的決心和定力不足。他們認為“過去在政策多變時候,說了真話吃了虧,挨批斗、被撤職、被開除黨籍、被打成右派,歷史上的每一次斗爭都是‘槍打出頭鳥,誰也不愿再擔風險。”③幾十年來動蕩的政治變革已讓基層干部心有余悸,在黨內對包產到戶認識尚不統一之時,誰也不愿意成為政治改革的第一責任人。包產到戶剛剛試點時,1980年7月時任玉溪市華寧縣沖麥青龍大隊大包干試點工作組組長楊超回憶到村干部對改革擔責的顧慮:
在一次討論會上,我看到了一位姓何的副大隊長欲言又止,會后他約我到他家吃飯。路上他對我講:“我贊成你提的建議,農業生產還是包產到戶好。但支書不表態我也不敢說什么。請你來我家吃飯,就是要跟你說,我家在的這個隊可以搞包產到戶,連牲畜、農具、碾米機、磨面機、馬車等都可以包產到戶。搞了以后,你們工作組敢不敢負責?我說:“當然是我負責”。他說:“你負責就行,工作不用你做,你只要在社員大會上說明,搞包產到戶你負責就行。”當晚,我在細土村召開的群眾大會上講:“地委書記對我說過,大包干可以搞,只要能把農業生產搞上去,讓社員生活好起來,采用什么辦法都可以。你們村搞包產到戶,出了問題我可以負責。”會上,社員們紛紛表示同意搞包產到戶。④
由此可見,即便1980年4月云南省委印發了《鄧小平同志關于編制長期規劃的意見摘錄》,中央領導人已明確表態像西北、貴州、云南、甘肅等省份中的這類地區,“有的可以包產到組,有的可包產到人。不會影響我們制度的社會主義性質”。⑤出于對中央政策的疑慮,基層干部和民眾通過尋找明確的改革責任人來規避政治風險。直到1980年底,包產到戶的生產隊僅占云南省生產隊總數的5.2%,包交提留到戶的生產隊占到21.7%。⑥改革的進度相對緩慢。
其次,地方干部面臨著潛在的改革成本。包產到戶事實上削弱了村干部的權力,造成了管理混亂。從個人因素而言,出于對這場生產關系的大變革不理解和不適應,地方干部將包產到戶等同于“分田單干”,出現了“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包產到戶,何必要干部”等論調和“將軍下馬,各奔前程”的情況。事實上,包產到戶后剝奪了大生產體制下干部對集體經濟的指揮權和平調權,還可能直接或間接影響個人利益,因而反對包產到戶。⑦特別對于生產效益較好的平壩地區,生產關系的調整并沒有邊遠山區迫切。
再次,其它政治考量也影響干部對包產到戶的態度。過去被視為典型與標桿的地區,以往的政治形象反而成為推行改革的隱性枷鎖,過去的政治榮譽成為了地方政府的改革成本,這類地區的基層干部表現出更加保守的政治傾向。例如,1965年被列入全國“農業學大寨”先進單位的麗江縣黃山人民公社,1977年在全國第二次農業學大寨會議上曾被評為“大寨式大隊”,在云南掀起了“遠學大寨,近學黃山”的熱潮。保持“先進性”成為黃山大隊領導干部的政治考量。經過十年文革的洗禮,黃山大隊從對大包干的不理解轉變為放棄對大包干的領導。1981年底,一部分群眾要求分隊,一部分群眾要搞“包交提留”,兩種要求均被隊長否定,主張買大拖拉機。①上級主要領導人也曾不同意黃山大隊實行包交提留責任制。在群眾和形勢要求下,直到1982年冬天黃山大隊才全面實行了包交提留責任制。此時,麗江縣已經只有幾個生產隊沒有實行這種責任制了。②最終,黃山村的政治光環成為了意識形態的政治束縛。
對于改革成本相對較低的村民這一群體而言,他們推動制度改革的積極性相對較高,要求更加徹底的制度變革,造成了保守猶豫的干部與相對激進的群眾之間的政治對抗。群眾迫切地希望從現有的利益分配格局下獲得解放,但也意味著獨立經營管理能力差及勞力較少的家庭失去了集體互助的“拐杖”,“想干不會干,要干有困難”的抱怨時有出現。最終,鬧分隊、認“根子”③的現象出現,集體經濟變賣財產造成了人民公社的削弱,迫使基層政權組織形式不得不重新調整。例如,1980年,云南陸良縣全縣鬧分隊的生產隊就有314個,其中已經138個生產隊自行分開,鬧得嚴重的有24個生產隊。中央對農村改革政策尚不明晰,一方面造成農村民心不穩和基層政治動蕩。“分隊”成為農民討價還價,與村干部博弈的政治籌碼。“有的以拒絕交售公余糧來要挾,說什么‘交糧就要分隊”,④三岔河公社白巖大隊甚至有人揚言“要拿出造反精神來分隊”。另一方面,也造成基層的政治失序。少數人乘機煽動無政府主義,自由罷免和任命領導班子,“有的干部對黨的政策產生了懷疑,不敢大膽領導。有的不敢挑擔子,想借機會‘抹帽子,打退堂鼓。也有極少數乘機撈油水,想通過分隊當隊長,奪取領導權。”⑤最終,這場政治亂局在陸良縣委組織的社隊干部培訓班上加以平息,并將規模確實過大的84個生產隊調整為259個生產隊。
綜上所述,在制度革新的歷史進程中,群眾與干部都是最利益相關的當事人,他們對包產到戶的政治心態反映了當時中國農村改革的恐慌和焦慮。
二、從中央到地方:從“權宜之計”到“長久之策”的政策實驗主義
政治恐慌主要來自政策界限的模糊、政策的反復不穩定和意識形態阻撓。通過梳理中央與地方的互動過程表明:包產到戶這個由基層創造的農村政策充滿了政策實驗主義的意味,包產到戶的政策內容是在中央與地方不斷實驗、反饋與更新下才得以具體化和可操作化的。
包產到戶在改革開放之前就作為某種“地下”的生產方式存在,農民自發搞包產到戶由來已久。1980年11月28日,原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潤生在中央黨校上課時說到,“包產到戶已在農村出現過四次了。第一次是在1957年左右,那時有的地方農民辦高級社,宣布生產資料公有化,但不合伙,不搞統一經營,上繳一定數量產品,多余歸己,叫包產到戶。第二次是在三年困難時期,那時候農民又有自發搞包產到戶的。第三次是1964年,規模不大,但是很多地方都有。第四次就是這次了,又來了。”①包產到戶在云南的情況也大致類似。
(一)作為意識形態靶心的包產到戶:從“不許搞”到“不要搞”
1962年七千人大會后,鄧子恢赴廣西等五個省區就農村發展困境進行系統考察,明確提出:“解決包產到戶問題,要從有利于生產,有利于團結出發。可以包工到組,也可以包產到組,單村獨戶的也可以包產到戶,不要怕說右傾,不要怕說單干。”②劉少奇、鄧小平等中央領導人,也開始思考包產到戶問題,試圖將包產到戶作為政策實驗與人民公社進行比較。“搞社會主義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鑒,搞人民公社是一種試驗,搞包產到戶也可以是一種實驗,發展集體經濟也好,包產到戶也好,無非看哪種形式更切合當地的實際情況。”③
然而這種政策實驗,在改革開放前由于被貼上了“資本主義”的標簽失去合法性,但在云南邊境地區對包產到戶的探索從未消失,只是以默許或不宣傳的形式存在。1977年7月4日,云南省委發出《關于文山州分田到戶情況的通報》,指出:文山全州約20%的生產隊集體經濟解體,實行分田到戶。有的生產隊集體種糧,社員種口糧,有的生產隊以小組為核算單位等。云南省委認為,這是資本主義復辟的嚴重現象。當時,省委迅速派工作隊處理了集體經濟已瓦解地區的生產問題。④可以看出,當時的云南對待這種原生的“縫隙經濟”持否定態度。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央對包產到戶并不明朗的態度讓地方試點阻礙重重。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中心議題是“集中主要精力把農業盡快搞上去。”此時,意識形態的爭論仍舊是包產到戶推行的政治阻力。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和《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兩個文件仍舊提出了硬性規定:“不許分田單干”“不準包產到戶”。幾乎同一時期,1978年11月底,楚雄州召開農業學大寨先進代表大會,開始在全州推廣包產到組、到勞、到戶等各種形式的聯產承包責任制。1976年元謀縣大塘子生產隊會計李國有開創了“四定一獎”包產到組責任制,帶領全隊實現糧食產量從14萬斤增加到30萬斤,甘蔗產量從7萬斤增至40萬斤,而他在這次大會上被表彰為先進個人,獲得獎金100元,并獎勵大塘子生產隊一臺“豐收35”輪式拖拉機。最終,同樣是由于這種責任制“姓資姓社”的意識形態爭論導致無法全面推廣。⑤
1979年1月11日,在云南省縣委書記會議上,省委第一書記安平生提到“三中全會的兩個文件是加快農業發展步伐的強大思想武器,要堅決執行”,⑥但并未明確提出允許農村包產到戶。3月3日,在全省地委書記會議上,決定在農村推行多種形式的生產責任制,提倡元謀縣“四定一獎”管理責任。3月13日,省委發布在農村建立生產責任制的通知,但明文規定“要教育干部和社員堅信‘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絕對不允許以作業組為單位搞核算,不得分田單干”。⑦1980年4月,主政安徽的萬里調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釋放了中央對包產到戶的支持信號。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生產發展若干問題決定》肯定“某些地區”可以搞,措辭上也從明令禁止的“不許”轉變為較為溫和的“不要”。中央對包產到戶的態度開始松動,包產到戶終于開始走下意識形態的靶心,成為試點實驗的對象。
(二)作為經濟建設的包產到戶:從“權宜之計”到“長久之策”
基于云南省情,1979年11月28日,時任云南省革委會主任的安平生在山區經濟建設和民族工作座談會結束時的講話,表現更多的是對“包產到戶”政策的妥協和憂慮。他認為,邊緣山區的經濟形態從原始社會“一步登天”只是從形式上實現了公社化,“干脆退回去,不搞什么人民公社,其實也不是退,原來就沒有進。”“(包產到戶)這種形式,社會主義成分比較低,過去你不承認它,但它就是和生產力相適應,群眾愿意,群眾滿意,生產發展。”①這種“干脆搞包產到戶”的精神引起了農民的擁護。顯然,此時包產到戶只是作為解決邊緣地區經濟發展的權宜之計,是面對群眾“明搞集體暗單干”情形下的緩沖之舉。同時,也表現出對這個制度擴散可能造成的影響也有所顧忌,“怕的是百把萬人的問題一解決,有連鎖反映。”②這是省委第一次提出在100萬人口的山區和民族地區實行包產到戶。隨著民眾對包產到戶的呼聲越來越強烈,1980年3月31日,中共云南三屆二次全會決定將把包產到戶的范圍放寬到400萬人口的地區,并強調“把農業搞上去的關鍵是落實政策,解決‘左和‘右的思想認識問題。”③
隨著中央對包產到戶的態度逐漸明晰,“十二字方針”更是成為云南省大范圍推廣包產到戶的政策依據。1980年4月,鄧小平談關于編制長期規劃的問題上提出,對地廣人稀、經濟落后、生活窮困的地區,像貴州、云南、西北的甘肅等省份中的這類地區,政策要放寬,使它們真正做到因地制宜,發展自己的特點,有的可包給組,有的可包給個人。這個不用怕,這不會影響我們制度的社會主義性質。④云南省委立即印發通知指出:“我省‘地廣人稀、經濟落后、生活貧困的地區比重相當大。”⑤6月底,省委決定對1000萬人口的地區堅決實行包產到戶、包交提留到戶。此時,云南省178701個生產隊,已建立多種責任制的有156443個隊,占總數的87.6%。
云南省對包產到戶更有信心。1980年7月29日,安平生在云南省縣委書記會議上,明確肯定了包產到戶是“一種很好的生產責任制,決不會導致分田單干或鬧分隊。”“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將來很可能成為一種主要的生產責任制形式。”⑥緊接著,在8月4日縣委會議結束時的講話,安平生還特別強調了實行包產到戶的決心,他提到:“在整理我7月29日所作的報告中,不知哪個‘秀才把“堅決實行包產到戶或包交提留到戶”的“堅決”二字抹掉了,我又把它勾回來,就是表示要下決心解決這個問題。”⑦
1980年9月,中央75號文件《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充分肯定了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的生產責任形式,包產到戶正式戴上了“社會主義”的帽子。之后,包產到戶在云南平壩地區也加以推廣。1981年11月12日,在云南省縣委書記會議上印發了《安平生同志對平壩地區的生產隊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意見》,安平生介紹了姚安縣關家生產隊實行大包干的生產經驗,以此說明“即使在平壩地區,在一個生產隊內,對糧食實行統一經營,包產到戶;對多種經營實行專業承包,聯產計酬,是可行的。”①并進一步強調因地制宜,“既不要不加分析,人云亦云,也不要為自己原先說過的話或發過的文件所束縛。”
值得注意的有兩點是,首先,這一文件的標題在原文注明不直接使用“包產到戶”的原因是,“因為有一種意見,說壩區不能搞這樣那樣的生產責任制,故暫用了這一名詞。” 說明意識形態領域的阻撓即便是改革在諸多地區初見成效、甚至官方正式認可的形勢下還仍舊存在,地方領導人依舊對包產到戶的改革自由度持觀望、審慎的態度。其次,“不要為自己原先說過的話或發過的文件所束縛”也恰恰體現了包產到戶過程中充滿了實驗主義的意味,官方也無法保證政策的穩定性,也說明了意識形態的影響對政策穩定性的后續影響。
于是,云南省再一次通過官方媒體清除“左”的思想,并為平壩地區推廣包產到戶做好思想動員。1981年3月11日,《云南日報》發表特約評論員文章《清除“左”的思想影響,堅持從實際出發——論加強和完善我省農業生產責任制》。5月,云南省委召開地州市委書記會議,強調不能單純以自然條件和區域來機械地規定山區、壩區、邊疆、內地只能實行什么形式的責任制,采取何種責任制,由群眾自己選擇。1980年底包產到戶的生產隊僅占云南省生產隊總數的5.2%。短短兩年內,到1982年11月,包干到戶占全省生產隊91.7%。至此,這場農村改革的政策實驗得以在云南全省推廣落實,走向制度化。
可以看出,包產到戶制度建設的過程,本質上也是中央與地方對包產到戶從擔憂到信任的過程,是從“能不能推行”到“如何推行”的過程。隨著包產到戶制度效益的凸顯和中央農村改革的堅決支持,意識形態領域的阻礙逐漸消除。
三、從地方到村莊:“消除政治恐慌”的“動員式改革”
動員式思想解禁。思想解禁是為了改變干部和群眾對包產到戶性質的認識,并減少“怕變”的思想疑慮。動員式宣傳表現在思想工作的強度和頻率上,從1979年開始,中央對包產到戶連續出臺文件,短時間內消除長期積攢的“左”傾錯誤,特別是1982年到1986年中央1號文件連續五年都是關于農村改革的,讓農村生產力與農民積極性得到快速地釋放。此外,云南省也緊跟中央政策短期內獲得巨大成效。1981年 3月11日,《云南日報》就發表了《清除“左”的思想影響,堅持從實際出發——論加強和完善我省農業生產責任制》特約評論員文章,正式在官方媒體上對包產到戶、包交提留到戶定性,并開始在全省范圍內開展高強度的思想宣傳工作。具體來說,從動員規模上,1982年云南省有7%的大隊和15%的生產隊領導班子因為思想問題處于癱瘓、半癱瘓狀態。當年,全省共組織領導93000多人(包括省、地、縣、社和部分大隊干部)的工作隊,通過以會代訓或輪訓的形式培訓了四十多萬基層干部,初步整頓了基層領導班子。②從動員強度上,當時在玉溪市華寧縣農村工作部辦公室工作的邵茂森回憶道:“縣委對工作隊員(縣級機關干部220人,公社干部157人,大隊干部373人)集中培訓7天后,工作隊分組直接到農村生產大隊開展工作,白天集中在大隊培訓骨干分子,晚上到生產隊開社員大會宣講,入戶到人,做細致的思想工作。”①
總體來說,從強度與規模體現政治運動的 “短、平、快”。本次思想動員與以往不同之處在于,地方在動員策略一再強調反對過去的“一刀切”和強迫手段,減少了行政性的思想灌輸和空談政策,并通過教育和基層輪訓兩種手段促成觀念過渡。正如1982年11月9日云南省委中共第三屆第五次全體會議關于的報告總結那樣,“沒有采取過去那種在‘左的思想指導下整人的做法,沒有傷害干部,這說明我們的黨比以前更加成熟了,更加堅強了。”②
運動式制度建設。在這場政策實驗中,農業典型和先進戶成為了這場制度模仿運動的樣板。政策實驗過程中,中央和上級政府僅僅是政策的制定者,中央說明了地方應該效仿的典型和須達到的目標,并未詳細規定準確的制度與形式。而農民和干部才是具體政策的創造者和執行者,農民和基層干部完成上級要求的任務并回饋效仿的效果后,中央才逐漸對包產到戶的制度建設明朗起來。之后,中央識別新一輪的典型,通過官方追認再加以進一步推廣。包產到戶的推廣過程就是“發現典型—推廣—發現新典型—再推廣”的運動過程。以《云南日報》的文章為例,我們梳理了1979年到1983年刊登于《云南日報》前三版關于包產到戶的文章共21篇,③通過典型案例的宣傳來反映和解決包產到戶制度落實時的共性問題。例如, 《實踐證明實行生產責任制好》 (1979年11月15日)介紹了蒙自縣芷村公社包產到組的經驗,《干部“愛包又怕包,想包不會包”怎么辦:師宗縣總結責任制經驗提高認識》(1980年2月27日)、《幫助邊疆少數民族干部由“不會搞”到“懂得搞”:滄源縣注意解決“兩包”到戶中出現的問題》(1981年6月25日)、《領會文件精神肅清“左”的影響:曲靖縣委支持群眾搞大包干》(1982年10月29日)等系列文章反映了包產到戶為政策落實初期的制度設計、干部思想引導以及邊疆地區發展等問題,為云南其他地區提供了借鑒經驗。
本次制度建設與動員措施的出臺先后次序與以往不同。過去由中央進行制度設計后,通過群眾運動手段加以整齊劃一地落實,而包產到戶的推行過程是通過動員措施開展試點成功后,引發了進一步的制度變遷和建設。從試點到識別典型再到推廣的過程充分強調了地方經驗和自主性,但不得不承認動員措施在制度創新時發揮的巨大作用。
動員式頒行措施。生產關系的調整導致基層組織形式的變革,包產到戶的推廣導致了人民公社體制的迅速解體。矛盾的是,動員群眾推行包產到戶的基層組織基礎恰恰正是公社體制,最終包產到戶走向制度化,而推行這一制度的主體手中的權力卻在動員過程中慢慢剝落。“由于基層組織的削弱,組織控制的弱化導致國家與地方政府對農村資源的控制大大松弛,這就使動員的影響和后果在一定程度上失控。”④最終,造成基層無法與同人民公社時期一樣展開高效的組織化動員。所以在制度設計上,中央1983年頒布35號文件改革政社合一體制,實現政社分開,以社設區,以大隊設鄉,原生產隊改為合作社,并以自然村為基礎建立村民委員會,重整基層組織。⑤1983年2月21日,云南省委發布了《中共云南省委關于加強農村思想政治工作的通知》,要求深入進行“三兼顧”,將愛國家、愛集體、愛社會主義、愛黨的教育與政策教育緊密結合。“三兼顧”的出臺,是應對包產到戶推進過程中集體權力的削弱和個人主義抬頭而開展的意識形態動員。
此外,駐村工作隊的派駐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公社削弱后造成的管理真空。包產到戶后出現了土地承包糾紛、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與拖欠集體資金等諸多問題。在包產到戶執行過程中,駐村工作隊本身和工作方式充滿了運動式和個人化色彩。例如,華寧縣1982年11月上旬組建包干到戶試點工作隊750人,就在一個月內幫助解決了包產到戶土地糾紛745戶,動員1629對育齡夫婦做了節育措施,征收3426戶超計劃生育費并簽發1983年《準生證》,足見包產到戶推行過程的高效與力度。①為了減少平均主義觀念造成的土地承包糾紛,易門縣工作隊提出了“瘦田怕壯漢”的口號動員群眾做出退讓,最終勞力多的家庭都希望多分配到產量較低的遠田瘦地。②新平縣革委還將土地承包與計劃生育政策掛鉤,1979年10月1日后出生的超生子女不承包土地,獨生子女可多一份土地。再如,1985年春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到云南視察工作介紹保定地區的經驗后,云南當年就派出11萬干部下農村,開展“增百致富”活動。③
總體來說,包產到戶制度化過程沿襲了很多傳統的運動式特征,但更強調柔性激勵。
四、結語
改革開放前的農村發展,更多是國家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和政治建構。20世紀50年代的土地改革,通過“清匪反霸、減租減息”到“成立農會、分配土地”等,達到了“密切聯系廣大農民,建立和鞏固基層政權,國家直接管理農村、農業”的目的。本質上,土地改革是國家在農村建設和鞏固基層政權的需要。人民公社時期,不愿放棄土地所有權參加合作化的農民極大制約了社會主義建設步伐,國家不再是循序漸進的說服,而是行政性引導農民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國家推行合作化政策,主要想解決的是農村政治問題而不是農民問題。農村政策最根本的利益是國家的政治利益,而不是農民利益,這也導致動員型體制的出現。
改革開放后,以包產到戶為核心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農民自發性創造加以引導式發展的結果。包產到戶的推動過程也表明傳統的集中動員型體制走向衰落。④從此,中國農村現代化走上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推動農村經濟社會內生性變遷的道路。云南實行包產到戶的政治動員之路是開放中國里“摸著石頭過河”農村制度改革的典型案例,極具政策實驗主義的意味。消除政治恐慌的過程,也是包產到戶制度建構上走向完善,意識形態從對抗走向統一的過程。同時,包產到戶的政策動員方式仍然保留著濃重的計劃經濟運動色彩。隨著公社制的解體,國家組織化動員的能力削弱后,動員方式上含有引導、誘致的市場特征。
(趙家坤,政治學碩士,中共玉溪市委黨史研究室;李福生,中共玉溪市委黨史研究室;王藝梅,中共玉溪市委黨史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