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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圍鄉長

2018-01-16 16:36:38陳水章
四川文學 2018年1期

陳水章

每天清晨,趙叔總是第一個到。趙叔任何時候來,都自帶茶杯茶葉。他那只套了布套的不銹鋼茶杯往桌上一放,很顯眼。

我租的這地,民間有個統一的叫法,叫麻將大排檔,全城有名。低消費,規模大,所有店子不臨街,順河,僻靜,樹木很好。從魚嘴到上游的收容所,綿綿兩百多米,全是一家連著一家,以麻將為主要娛樂的場所。這排低矮的平房,是老城區唯一沒有改造的地方。這兒的房主見有商機,紛紛把老屋租出去或是自己經營。他們把屋子從中間隔斷,臨街那面當商鋪,臨河這面自己用。防洪堤建起之后,從石堤到房沿有幾米寬空壩。開始只有少數幾家在空壩擺上麻將桌,供人消遣。后來,麻將桌便越擺越多。各家都沒有店招,但客人從不會迷路。每個店家有固定的熟客,客人也有自己中意的店家。

所謂大排檔,就是將內屋與空壩連起來使用,能擺多少桌子就擺多少桌子。為了擋雨遮陽,各家都支起一塊很大的布,花花綠綠的,成了老城區一道風景。我開的大排檔位置最好,從魚嘴過來拐個彎,幾步就到。店子是開醬品廠的汪老板的老房子。最初他自己管,后來生意忙,就把店子盤給了我。其它店的老板不斷換人,我卻在這里做了整整十年。利潤雖然不高,但收入穩定。六十多歲的老吳,在這兒做的時間最長。老吳先前在油脂廠當過工會主席。他的人脈廣。他的店子容納不下時,就把客人介紹給我。

后來,我學老吳的樣,將老房子的屋頂吊了天花板,隔成小包間,裝上空調和飲水機。投入雖然高了點,但收費增加,算大賬還是有賺。講究一點的,玩得大點的,坐包間。普通消費者,則選擇外面的大排檔。時間長了,客人自然分類。搓麻將的在里面,斗地主、抓雞、玩長牌的在外面。

大排檔使用的茶葉都次,茶具也是處理品,一元錢兩個那種玻璃杯子。趙叔雖然自帶茶杯茶葉,但還是按規矩付費,坐一次,一元。自帶茶杯的還有幾個。他們的茶杯不能與趙叔比。裝香辣醬的,裝老干媽的,裝保健品的……只要是瓶子,廢物再利用,掉了或者壞了,再撿一個。瓶口和內壁似乎從來不擦,茶垢已改變了瓶子的本色,顯得骯臟難看。

趙叔的穿著很少變化。多數時間里,就是一套舊藍布裝。衣服上有四個兜——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種干部裝。夏天他穿一條蓋過膝蓋的短褲,白背心任何時候都扎在褲子里。腳上穿皮鞋,套白襪。趙叔的頭發掉光了,光得發亮,整個人很精瘦。

來大排檔的大多是社會底層的人。兜里銀子多的,會去環境更舒適的茶樓。趙叔從不到隔出來的包間里坐。他喜歡外面,說外面有樹,空氣好,能看見河水。

趙叔懂麻將,但他從來不打。他只打長牌。

長牌就是川牌。解放前,凡有茶館、碼頭的地方,都打這個。打法比現在復雜。最初,我不懂。后來為了與客人搭攤子,旋學。教我的人就是趙叔。他把九十二張長牌分門別類擺在桌上,告訴我打長牌的規矩和方法。打亂戳,須剔出聽用和財神,只要八十四張。原來這牌并不難學,打起來更有趣。它不像麻將,手氣不好拿了一手爛牌,基本上就是死兔。但長牌不。長牌講究相互制約,打法充滿中國人的傳統智慧。牌拿孬了,割牌無望,可以抱著炸藥包沖,讓拿了好牌的盡量損兵折將。最后,即使那人割了牌,贏面也小。四個人打,每盤都有一個人坐底。坐底的人旱澇保收,誰輸誰贏,他都有收入。據說這個規矩,是袍哥們為了防止輸贏過大,導致兄弟不和而立下的規矩。另外,據說這個坐底的辦法,還有延緩節奏、重新分配手氣的功效。

興不起長牌攤子,趙叔就坐一邊,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折成小方塊的報紙──一份《參考消息》。我早年經營過報攤。《參考消息》很受歡迎。不少上了年紀的人,舍不得掏錢,整天站在報攤前,戴副老光鏡,一篇不落地讀,沒讀完,吃了午飯又來。現在互聯網發達,手機微信流行,《參考消息》慢慢成為棄兒,冷落一邊。

老革命,你早!張體面身著紫色唐裝,抱著一條短腳寵物狗,搖著紙扇來了。他早先與我同一個廠。是這里的常客。

趙叔欠身朝他點點頭,算是回應。

叫趙叔老革命的不止一人。最初,我以為他們熟。后來才知道他們相互間并不認識,就是天天在這兒見面,成了熟面孔而已。我開了十年麻將大排檔,叫得上名字的客人沒有幾個。干我們這一行,不精不行。太精了也容易招惹是非。說精,你要掌握每個客人的脾氣、喜好。有的人急,有的人喜歡茶葉多,有的人打牌時愛嘮叨,而有些人又反感。還有的人不喜歡有人在自己背后走,對座位方向講究很多,等等。店主心眼不細,搭錯攤子,吵架斗氣難免,散了攤子對店主來說就是損失。

桌子擺好,久不來人,店主心里跟貓抓起一樣難受。客人是店主的衣食父母。客人不來,店主喝風。眼毒、手快、話甜,是店主的基本功。但店主若是精過了頭,好管閑事,也麻煩。有個叫秋霞的店主,啥事都想知道個究竟。客人中誰離婚了,誰的兒子遭公安抓起來了,她都曉得。秋霞又管不住嘴。客人少的時候,坐著與人家聊天,聊著聊著的,嘴巴就開始跑火車。某位客人有了點新聞,要不了半天就傳得眾人皆知。一般的事倒沒啥,尤其那種涉及臉面和尊嚴的私事,誰受得了啊?秋霞為此吃了幾次大虧,都是客人家里的人追上店子來,找秋霞討說法。吵吵吵,推推推,客人們心煩。有一次,秋霞的嘴巴還遭一個長頭發女人給抓得稀爛。

叫趙叔老革命的張體面,跟我在一個廠里待過。廠子垮了,等了十幾年,他終于等到了吃社保的年齡。之前,張體面來這里,只坐,從來不上牌桌。上午來,下午還來。中午離開時,吩咐我不要倒了他的茶葉,他下午要接著喝。我知道他窮,一杯茶一塊錢,他要坐一天。現在張體面吃社保了,每月有了一千多元的收入。

吃了社保的張體面變了。每天來,手上多了一樣東西──一條長不足一尺的寵物狗。狗腿短得出奇,站著就像趴著。而且他還不客氣地開始挖苦我了,挖苦我的茶葉次,挖苦我給他泡茶的水是自來水。為了用純凈水,他經常朝包間跑。有幾次不知啥原因,他跟包間里的客人吵了起來。

趙叔任何時候衣兜里都揣著一份《參考消息》。趙叔看完了,張體面接過來繼續看。張體面喜歡高談闊論,喜歡分析國際國內形勢。他那些東西聽的人不多,只有趙叔聽。趙叔有時聽得眼睛鼓起,有時又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稱呼某位上了年紀的人為老革命,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改革開放前,這稱謂很高貴,不能亂用。只有那些在槍林彈雨中過來的,參加革命早且德高望重之人才能享用。后來范圍擴大,凡是退了休的,不管你是哪個行業,都可以享用這一稱號。再后來也即現在,叫誰為老革命,更多了一些調侃戲謔之意。呼趙叔為老革命,始作俑者是張體面。之后大家見了趙叔,也改口叫老革命了。趙叔最初聽了別扭,不理睬。不理睬也難阻擋大家熱情。于是,趙叔改變態度,誰叫他,就朝誰舉一舉他那套了布套的茶杯,算是作了呼應。

最近,趙叔很高興。大排檔來了很多會打長牌的人。這些人來得早,占據了大部分的桌子。慢慢地,斗地主、抓雞的少了。以前,每天能湊一兩桌長牌就算不錯了,現在卻能湊上四五桌。不光我的店子如此,其它店子也一樣。

這些人開始還有些拘謹,不咋說話,多來幾次,踩熟了地盤,便嘻哈打笑,再不像初來時那般拘謹。開始,招呼他們坐,他們總是站著。直到湊起攤子了,才肯落座。這些人既會打麻將,也會打長牌。他們看見往包間走的,大多是挾著黑皮包的中年男子,或是穿著講究的女士,自認為那不是他們去的地方。于是都在外面的空桌上等。他們年齡大多在五六十歲,穿著跟城里人差不多。只有當他們伸手拿牌,才發現他們手很寬大,皮膚很粗糙,且老繭重疊,明顯是下苦力的,或者曾經是下過苦力的。

不知為啥,趙叔與這些人,似乎有著某種天然的親近感。之前的趙叔不茍言笑,現在笑容多了,話也多了。趙叔慢慢成了他們的召集者,見他們來了就主動招呼。一桌湊齊,又有人來,趙叔還主動站起來,朝我打招呼,老板,又來客了,倒茶。

這些人打長牌,賭資小,一元起碼,一盤牌下來,輸贏幾元而已,打半天,輸贏也不過十幾二十元。他們把這個叫打小牌,說敗不了家,純粹是耗時光。

但沒隔多久,趙叔就與這些人起了摩擦。

有天上午,才打幾圈,趙叔就與牌友吵了起來。

他的下家,外號叫包公的男人,微胖,臉黑,有哮喘,年齡看起來比趙叔年輕。趙叔出手兩張長二,包公臉一下拉長,出氣也大聲起來。輪到趙叔出牌,他又不動聲色地甩出四和五。包公的嘴角抽搐一下,怒氣頓時爬滿黑臉。天牌下了,地八又吃不起,只得活生生扯爛手中的八人七。趙叔大概覺得下家手氣好,已經連割幾盤,應該管制得了,于是對下家連下重手。包公覺得趙叔有意跟他過不去,臉色黑里透紅,像一堆干柴,隨時可能點燃。

輪到趙叔和包公坐底,平安無事。

又輪到趙叔打頭,出手一對二五。包公沒有黑九,不得已破三根二六被下家吃掉。包公突然說,趙鄉長,你是透、透視眼嗦!說完,氣喘。

趙叔原來是鄉長?看來他們早就認識。難怪這些人一來,趙叔表現那么積極主動。包公的牌本來很好,卻被趙叔七拆八卸,成了一手爛牌。

他們最后終于大吵。起因是趙叔先丟一根梅子。包公正要過和牌,趙叔又扔下一根梅子。牌桌上講究一手清。牌一旦離手,不能反悔。趙叔明顯是犯規了。偏偏這一犯規又戳到了包公要害。包公抓了四根人牌和三根和牌,滿滿四大翻啊。但包公缺天牌保護,打一根梅子,包公可以犧牲一根地牌。打兩根梅子,包公就慘了,不破和牌,就得破人牌。包公火了,霍地站起,一邊喘著粗氣,把牌往桌上一摔,高聲叫罵,趙、趙鐵錘,幾十年哪,你還是那副德、德性,整人往死、死里整!

趙叔很尷尬。拿著牌的瘦手輕輕抖動。哎呀,老武,就是打個牌嘛,你咋這樣子說呢。

包公不依不饒,繼續怒罵。你、你以為你還是鄉長,你的鄉民永、永遠都是你敬神的刀頭嗦?包公因為喘得厲害,雙手按著桌沿,歇了歇氣,然后繼續罵。你騎我頭上撒尿拉屎的時代結束哪。收、收起你那閻王架子吧。在牌桌上,我們是、是平等的!

兩位搭檔上來勸。其他打牌的也扭頭朝這邊看。有人小聲說,這老頭平時斯斯文文,從不與人起爭執,今日咋的哪?咋被那個黑漢老頭罵得回不起嘴呢?

最后,趙叔先撤退,退到另一張桌子上,看報。

其余三人猶豫一陣后繼續打牌。沒人坐底,輪轉速度加快。一元小幣在桌上頻繁轉移。包公心不在牌,邊出牌邊罵,人跟狗一樣,生活好了,頓頓有肉吃,還是改不掉吃屎的本性。我家那條黑毛狗,偶爾碰到一坨人屎,張嘴就吃,看著就惡心。包公怒氣小了些,說話流暢多了。

牌友勸他安心打牌。包公才不安心呢。他時不時地掃一眼遠處坐著的趙叔。趙叔倒是沉得住氣,專心看他的《參考消息》。到了十一點半,打牌的人站起來,離開大排檔回家。趙叔卻比其他人走得晚。我想上前安慰他幾句。在我攤子上發生這樣不愉快的事,我總覺得自己有責任。趙叔提著他的布套不銹鋼茶杯,旁若無人地從我身邊經過,并不看我。

趙叔只來上午。他說,吃了午飯,他要午休。起床后,看會兒電視,澆澆花草,這一天便打發過去了。

下午,包公來得早。我想勸勸他,對年紀大的牌友,主動讓讓,莫讓對方難堪。不料包公直言直語,滔滔不絕地講起他與趙叔的過往。

啥子他年紀大?他七十多,我也七十多哪。包公原來姓武,名字也奇怪,叫地。他說,那個地原來是帝。文化大革命中,社員認為這個字與封資修有關,斗爭他,說他想復辟舊制度。武地嗨了一聲,罵道,胡球雞巴亂說,我祖祖輩輩都是窮人,我復辟啥子舊制度嘛。但抗不住當時那個舉國瘋狂。連我的老大,也跟老子講階級斗爭,喊老子正確理解革命群眾,主動接受批斗,氣得老子一拳揮過去,擂脫了老大兩顆門牙。但最后我還是不得不將皇帝的帝,改成了土地的地。

武地說得快了,又有點氣喘,他歇了會兒。我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復員后當了生產隊的隊長。趙左原是公社書記,后來公社恢復鄉制,改任鄉長。

趙左是誰?

趙鐵錘啊。哦,你們不曉得,這家伙辦事牛皮得很,說一不二,鐵錘,是老百姓送給趙左的外號。

牌桌陸續坐滿。武地請幫他們找個新牌友。這時,張體面抱著他的短腳狗來了。我問張體面會不會長牌。張體面瞄了瞄三個略顯土氣的人,樣子顯得很委屈地說,我不會這種過時的玩法。為武地他們物色好新牌友后,張體面又抱著他的短腳狗,拉了根斑竹椅,坐到武地旁邊,津津有味地看。

第二天,趙叔還是來得早。他表情輕松,獨自一人到各家店子溜達。我以為他是為了回避武地,要改坐其它店子。當武地他們來后,趙叔又轉了回來。我希望他們握手言和,重新坐到一起。但我的愿望落空了,他們都表現出互相厭惡的樣子。

牌友間因為丁點兒小事吵架,甚至抓扯,在別的店子偶有發生,在我的店子上,以前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我雖然不關心每位牌友的背景。但趙叔與武地之間鬧出的事,還是讓我在搭建牌桌時,更加小心謹慎。

很快,我知道了新來的這批牌友的身份。

他們的子女在城里買了房,為了照顧上學的孫輩,被子女們動員進城。最初,他們不知道如何打發空閑時間,便形影孤單地四處游逛。逛了老城區,又逛新城區。縣城不大。每條街道和巷子被他們踩熟了的同時,寂寞無聊的情緒也越加嚴重。鄉下總有做不完的農活,時間容易打發。城里呢?照顧孩子那點事忙完,心里就空了。在這個城市里,像他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一來二往,他們互相認識了,盡管不屬一個鄉鎮,更不同一個村子。農民與農民之間容易溝通。慢慢地他們有了伴,投緣的就湊到一起走路,一起尋找打發空閑時間的角落。他們相信,總有個地方能留住他們。最后,他們打探到從魚嘴到收容所這一轉,有一溜麻將大排檔,消費很低,離他們天天要接送孫子的學校又不遠。

武地說,早晨,老伴負責做飯,他負責送孫子。然后,老伴上市場買菜,做中午飯。他送孫子進校后,便來到麻將大排檔。到了該接孫子的時候,他和擔負著同樣任務的牌友們,又齊聚到學校門口。他們的上午和下午,程序似的做著相同的內容。

我發現,城里人會玩的東西,這些人也會,比如手機微信。別看武地手大腳大,他若先到,就掏手機玩。武地會搶各種各樣的紅包,會用微信語音功能與老鄉聊天。武地還會玩手機游戲,尤其喜歡種菜、蓋房子那類游戲。這些游戲我不會,也不關心。

這些人都上了年紀,對麻將不陌生,對長牌似乎更有興趣。他們身上的零錢,大多靠子女孝敬,或是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幾個銀子。所以用錢時摳得很緊。有一次,我問武地,你老伴下午做啥?武地咧咧嘴,女人心疼錢,五毛錢一杯茶的地方也不愿去。吃了午飯,她就提根小塑料凳,到濱江路坐。那兒老太太成堆,她們整齊地坐成幾排,看不給錢的壩壩演出。

我問他習慣城里的生活不?武地說,開始不習慣,現在好一些哪。

他與趙叔之間的事,我隱約覺得很敏感。他不講,我從來不問。

有天清晨,武地來得早。他說今天是星期天,孫子放假。武地見我忙,就幫我搬桌子擺凳子,讓我很不好意思。這老人外表看似粗獷,內心卻是很細。

沒想到他會主動說起他跟趙叔之間的糾葛。

武地說話只要不急,還是很有條理的。他說,趙左這個人在鄉上干的時間很長,做事左得要命,不長腦殼,上頭咋個說,他就咋個辦,根本不從農村實際情況出發。遇到矛盾,作風很粗暴,下狠手整人,沒得一點人味。有年過端陽節,社員想吃肉,悄悄宰了頭病豬,趙左不知咋個曉得了,帶了人來,估倒把已經分成小堆堆的病豬肉給卷起走了,還把他弄到公社關了幾天。種小麥,趙左硬說我們隊的窩、行距不符合上級規定,窩子打稀了,要翻攤重來。種子已經下土,翻攤就是損失。趙左他不是一點不懂莊稼,但這個家伙想在產量上超過別的公社,就以合理密植為由,非要我們搞廂種。啥子是廂種?就是把地開成廂廂,往里頭密密地撒滿麥種。這像話嗎?種子量成倍增加不說,而且麥稈長不高,麥穗短,顆粒輕,跟五八年的浮夸風有啥子區別,完全就是胡鬧嘛。

武地抽葉子煙。他從煙盒包中取出一支,點燃,吸了一口。

我不吃他趙左那一套,他趙左就領著全公社干部在現場開我的批斗會。更可恨的是一九七五年,趙左為了在全區爭糧食產量第一名,不準各隊搞多種經營。我不管他的,照樣從集體土地中勻出二十畝地,種小菜,種紅花。以往我們隊的勞價是全公社最高的,一個工日可以分到一元五角。其它隊一個工日分多少?幾角,還有幾分錢的。

這年,海椒茄子都掛起了。趙左帶了十幾個民兵來,非要鏟掉不可。民兵不敢動手。趙左親自操鋤。正要下手,我一個箭步沖上去,奪了他的鋤頭,把他掀下田溝。社員本來就憋著氣,見我跟書記動手了,一聲吶喊齊上陣,繳了民兵們的鋤頭。

這事鬧到了縣上,趙左要求公安逮捕我。縣上下來調查,曉得我上過朝鮮戰場,屁股上還有兩顆子彈沒有取出,就把我狠狠批評了一頓,不了了之。此后,他趙左便再也沒有踏腳過我們生產隊了,他覺得他丟了臉,不好意思。

武地臉上掛著微笑,又吸了一口。我勸他少吸,說抽煙對肺病患者不利。武地說,你說起抽煙,我就說說抽煙的事吧。我這個病,抽煙不咳,不抽,就咳。還有,抽紙煙要咳,抽葉子煙就不咳。你說日怪不日怪。武地說的是真是假,我弄不明白。但他抽了葉子煙,是沒見他咳過。

武地又把話繞回來。我頭幾天來這里,與趙左一起打長牌,沒認出他。我們幾十年沒見過面了,變化很大。我發現趙左老了,我自己也老了。有回,我無意中提起青岡鄉,趙左愣了一下,問,你、你就是武、武……

我回答,我叫武地。

趙左一下子不自然起來。就在這一刻,我也認出了他。然后彼此心里就別扭起來。再后來就發生了那件事。他是借打牌耍威風嘛,我武地不吃這一套!

我安慰武地說,武叔,事情過了那么久,沒必要再記著了。那個年代,城里的荒唐事也不少。武地說,誰愿意記著那些事?我復員回來,身上有傷,是特等戰斗英雄,縣上要給我安排工作。我說我還是回老家吧。大家以為我是覺悟高,才不是呢。那么多戰友在我身邊倒下,有個戰友嘴里含著的饅頭還沒來得及吞下肚,一排子彈就把他的胸脯打成了篩子。他們得到了啥?好多尸骨埋在哪兒都不曉得。我能活著回來已經是福氣了。我還想啥?我真的啥也不想。叫我出去作報告,教育青少年,我不去,縣武裝部的杜干事很不滿意我。我回想一次那些經歷,心里就痛一次。趙左他左了一輩子,現在咋樣?還不是天天跟我一樣在這里打牌等死。我恨他做啥?就是見不得他拿派頭的樣子。人都老了,還居高臨下,哪個會吃你這一套嘛。

武地正說得起勁,從魚嘴那邊轉過來一個人,是趙叔。

趙叔跟武地的矛盾還沒有緩和,卻又跟另外一個牌友鬧起了矛盾。

這回,趙叔得罪的是一桌人。他們發生沖突的那天,我去參加一個熟人的再婚宴。那熟人是我們以前的供銷科長。這家伙在廠子沒垮的時候就緋聞不斷。記不清他辦過多少婚酒。因為他幫過我的忙,所以他每次的婚宴我都在。店子臨時交給老伴。晚上回家,老伴說,下午又有人吵架。有個瘦老頭子真怪,硬要追問同桌另外一個人是咋進的城,咋會買得起城里的房子。那人不愿說,老頭子就生氣了,臉繃起,不斷打錯牌,又不斷悔牌。其他人忍不下了,就跟老頭吵。

從老伴的敘述中,我猜到那個老頭一定是趙叔。

果然,張體面第二天就告訴我,老革命又跟人吵架了。為首與老革命吵架的那個人,叫邢松毛,是個進城時間不長的農民。張體面指指不遠處靠電樁坐著的男人說,那個就是邢松毛。

這人啥時候來店子的,我真沒有留意到。邢松毛又瘦又矮,一件淺灰色襯衣好像從來沒熨過,皺紋連著皺紋,不注意看,還以為布料本身就是那個樣子呢。他喜歡撓臉,撓了左邊撓右邊。我以為他臉上有蟲子,或是有毒疙瘩。其實啥也沒有。他的眼睛因為臉小顯得很大。他基本上不說話,坐上牌桌,到離開牌桌,沒人與他搭話,他可以一句話也不說。一盤打完,他不算賬,輸多少贏多少,由別人去算。你少拿兩塊給他,他不問你要,你多拿兩塊給他,他也不退你。

與這樣一個人鬧矛盾,總覺得離譜。看樣子,趙叔要大邢松毛二十幾好遠呢。邢松毛話那么少,一副與事無爭的樣子,咋會與趙叔吵呢?今天,他倆沒坐一桌,中間隔了兩張桌子。各人臉上都很平靜,都專注地看著自己手上的牌。

打長牌的咋說也是少數。老吳的店子外面,留了兩張折疊桌,其它的換成了機器麻將。他的這項改革舉措,立馬見效,攤子天天坐滿。我問老吳,一張機麻帶四張椅子,兩千多元,四張機麻啥時候收得回成本?老吳正忙,嘴上應著我的話,手上卻不歇著。他說也是聽了牌友們建議才改的,原來每桌半天十元,現在改收二十元,差不多一個季度就能收回機器麻將的成本。當然,重要的是看麻將的翻桌率高不高。

我很猶豫。現在手搓麻將,大家嫌麻煩,也容易做手腳。機器麻將,自動洗牌、碼牌,相對公平,還減少了客人洗牌的勞動強度。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效率。效率這個詞,各行各業都在講,但麻將大排檔的客人落實得最好。比如,約好了一點半開桌,不會有人遲到一分鐘。我這邊打長牌的人多,改了未必見效果。我想再觀察一下。

我正跟老吳說事,張面體抱著他的短腳寵物狗過來。他神秘地說,老兄,老革命可不是啥子鄉長,是個大人物哦。我笑,他是不是大人物,與我有啥關系。張體面好像不滿意我的說法,扯了一下我的手肘,老兄,你見過縣級干部沒有?我說沒有。張體面得意地說,老革命當過啥子局的局長,退休后享受的是副縣級待遇哦。

我有點煩。我說我正向老吳取經呢。張體面扭頭望了望,沒看著老吳。你取個鬼經哦。老兄,這河邊的麻將大排檔,真是藏龍臥虎啊,啥子人才都有。

我沒理他,從老吳那里借了把斧頭,準備修理一下兩張折疊桌的傷腿。

張體面見我對他的話題不感興趣,抱著短腳狗繼續往上走。他喜歡一家一家地轉。轉累了,又回到原地。趙叔這段時間坐牌桌的時間多,少與張體面討論國家大事,使老張有點落寞。說句公道話,張體面那口才,真的要幾個人趕,國際國內,古往今來,天上地下,沒有他不曉得的,講起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不要稿子,兩個小時沒有一句重復話。如果提拔他到大學當個教授,或是到輿論部門當個領導,真的太適合不過了。初次聽他吹牛,真的讓人過癮。不知他從哪里躉來的這些。偶爾有人發表不同于他的觀點,他立馬就把人家批駁得啞口無言。張體面認為,唯一與他對得上話的,就是趙叔。但趙叔更癡迷于打牌。

麻將大排檔的人氣有規律。早上沒啥人,大約到了九點,人浪子就來了。中午沒人,下午三點至五點,人又多了。晚上還有一波人潮,就是八點到十一點。趙叔晚上不會來,張體面晚上也不來。

趁晚上生意高潮沒來的空檔,我得抓緊時間打掃衛生,重新擺放桌椅。張體面沒走。他抱著他的狗,轉到我的雜物間,查看我的銻鍋和電飯煲。

你今晚吃啥?張體面揭開罩子,見有半碗芹菜肉絲。

我說,下面。

張體面說,多下點。我今晚沒地方吃飯。

張體面蹭飯,不是第一回。我說,喝兩口如何?

張體面脆聲答應,要得!我去買半斤豬耳朵。

我曉得張體面的毛病。你要他出錢去買豬耳朵下酒,還不如直接割他的耳朵下酒。

我說,你幫我看著電爐子,水快開了。然后,我出了魚嘴,往左一拐。晚上,那里有家鹵菜攤子。

酒杯就用與客人盛茶的玻璃杯,一人倒滿一杯。酒是托人從鄉下小酒廠打的高粱酒。我舉起杯子說,來,慶祝你吃社保了。

張體面挾了一塊菜喂他的狗。那狗不吃。張體面罵,娘的喲,生活好了,只吃豬肝,今晚將就一下不行啊?

張體面說,老兄啊,你說這世道奇不奇怪,邢松毛那樣的農民,居然也能住進城來。

咋哪?城里的房子敞開賣,誰有錢誰買。

張體面搖頭。你不曉得。邢松毛是個懶得出奇的農民。據說他的草房,小雨小漏,大雨大淋。漏得沒地方睡,他就移床,哪兒不漏移哪兒。整間屋都漏了,他干脆把鋪蓋卷到灰槽后面睡。灶房沒地方躲了,又搬進豬圈,跟豬擠在一起。嘖,嘖,天下奇聞啊。

我說,喝酒吧,帶話要帶長,你躉來的這些話,多半信不得。

嘖,嘖,我親口問過邢松毛。他沒有否認呢。

邢松毛沒老婆嗎?我問。

張體面的短腳狗忽地從他身上跳下,嘴里咝咝叫著,朝魚嘴那頭跑。張體面一驚,起身去追。那頭站著一只吉娃娃。張體面踢了吉娃娃一腳,抱起短腳狗重回座位。

邢松毛有婆娘,死了,他有個女。

我嘆口氣說,他那閨女怕是吃了不少苦。

張體面悄悄說。他閨女長大了。邢松毛現在就靠著他閨女吃飯呢。不過,不過……張體面神神秘秘,欲語又止。

我皺了皺眉,猜想張體面下面的話不是好話。

果然,張體面挾了一塊豬耳朵送進嘴里,繼續作神秘狀,聽說他女兒是只雞。

我警告張體面,此話就此打住。我這店子小,經不住亂七糟八的事折騰。秋霞的教訓記憶猶新。

張體面不好意思,慌忙解釋,說他只對我說過,在其他人面前半字未提。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進屋下面。

我真沒想到張體面的胃口這么好。他吃了一大碗,說不夠,我又為他下了一碗。最后,他酒足飯飽,抹抹嘴巴說,好久沒這么享受了。

他又去端他的茶杯。我說,換換吧,喝了一天了。

張體面不客氣,自己倒掉茶渣,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放。少抓點,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差點笑出聲來。說,謝謝老兄為我著想。

張體面說,你別看我平時嘴巴爭強好勝,我其實是個軟腸子。老革命跟邢松毛為啥相安無事了?我起了作用啊。我勸老革命,用不著跟邢松毛這樣的人慪氣,邢松毛算啥子嘛,低素質的農民。你可是我們黨的寶貴財富,氣壞身子可不是你個人的事。老革命一聽,哈哈一笑,覺得我說的是那個道理,就不再與邢松毛糾纏了。

我問,他們之間有啥事用得著糾纏?

張體面見我不知道的太多,覺得不能白吃了我的東西,但他沒有忘記我剛才的警告,就報復我說,別人家的事還是少議論些好。

你這話的意思?我喜歡打聽別人的私事?

不是,不是。張體面急搖頭。你不曉得,老革命當了縣里的局長,曉得了邢松毛的事,便千方百計幫助邢松毛,為他翻蓋了房屋,為他買了母豬,還找人教邢松毛種啥子黃背木耳。可邢松毛是只扶不起的爛桶,竟背著老革命把母豬賣了,黃背木耳還沒長出來,就連棚子一起賣。更可惡的是,邢松毛還把女娃子送人,說自己養不起。老革命氣壞了,發誓再不管邢松毛的事。那天,老革命聽說邢松毛也住城里來了,那個吃驚哦,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亂了地方,怪物一樣看著怪物邢松毛。邢松毛,你發財了?你咋個發的?你懶得那個樣子,咋買得起城里的房?你沒干違法亂紀的事吧……邢松毛被問毛了,頂了老革命,就你可以住城里,我就不可以?哪本書上有這規定?

哈哈。張體面笑起來。認識老革命這么久,我還沒見他出過洋相。武老頭罵他,他都沒有那樣狼狽,邢松毛頂他,你猜他咋了──想喝茶,茶杯舉到嘴邊,喝不到水,手抖啊,杯口老對不上嘴巴,磕得牙齒當當的,哈哈哈,真有趣。

張體面一會兒學趙叔的腔調,一會兒學邢松毛的腔調,說得眉飛色舞的。我不曉得他講的有多少是真的。直到有客人來了,張體面才閉了嘴。怕影響我的生意,抱著他的短腳狗,端著我為他新泡的茶,坐到一邊去了。

誰能想到,邢松毛,原來跟我竟然是鄰居!

而且,我們還住在一個單元。我在底樓,他在七樓。他在這里住了近一年,我們竟然沒有碰過面。或者說,之前碰到了由于互相不認識,誰也沒有記住對方。這院子里的住戶,像走馬燈一樣變換,今天這戶出去,明天那戶進來。百分之八十的住戶,早已不是原單位的職工。從外面來的,姓啥名誰,根本搞不清楚。就連住在我對門的那戶住戶,迄今為止,我們也只見過一面。而且見得十分尷尬。有年地震,我穿著短褲沖出去,心有余悸地站在院子里,忽然發現身邊有個中年女子,也只穿著短褲。

我問,你住幾樓?

她說,底樓。然后又問我,你住幾樓?

我說,底樓。

四目對視,既驚訝又迷惑。

余震不斷。雙方忽然意識到光身子的問題,頓時尷尬不已。互相正猶豫冒不冒險進屋找衣服,老伴突然回來了。她咬死說,我與那女人有一腿,鬧,鬧,鬧,鬧到抗震救災都接近尾聲了,還沒有完。

曉得邢松毛與我是鄰居,是因為那天下午他搬家。他要搬到河那邊的新區。指揮搬家的是個女子,模樣俊秀,精明能干,看樣子有三十來歲。工人們扛著一個個柜子或箱子,緩慢下樓。院子里擺了各種箱包和家具,旁邊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車。

邢松毛看見我,很驚訝,你、你住這兒?

我也驚訝,你也住這兒?

邢松毛點點頭,說一年前他買了七樓左邊那套房。女兒嫌樓層高,擔心他的腿,就在河東那邊又買了套電梯房。

原來,邢松毛并非不善言詞。他只是說話語速緩慢而已。張體面挖來的關于邢松毛的消息,似乎一點也不對不上號。

女子,你過來!那個指揮工人搬家的女子從單元門出來,邢松毛叫住她。來認識一下,這是陳叔,我經常在他店子上打牌,卻不曉得我們還是鄰居。

女子伸出手與我握了一下。我爸常念起你,說你從來不以貌取人,對哪個都很和氣。

然后,那女子自我介紹,說她叫邢春柳,在一家藥械企業工作。

邢松毛笑瞇瞇地看著他女兒,臉上滿是得意之色。我女子是管銷售的,是個大經理,是個領導。

邢春柳笑了。陳叔別見笑,我爸沒啥文化,他說話很俗。

我說,我們做了一年鄰居,竟然互相不認識。你們當初咋個想起買這里的房子?這里面的住戶,條件好點的都在往外搬。

邢春柳一邊清理盒子,一邊說,都是我爸嘛。他不跟我商量,圖便宜,就悄悄買了。他的腿不好,住了一年,吃了不少苦,才勉強同意賣掉。然后,在河東新區換一套有電梯的房子。

邢松毛嘿嘿笑,樓高怕啥,多爬幾回就習慣了。我女子過場多,估倒我要換房。不然我才不得換呢。

這是個老院子,九十年代建的。原是塑料制品廠的倉庫。那時,準許單位集資建房,廠里研究,中層以上的干部可以參與。底樓的垃圾門經常關不嚴,臭氣熏天。到了夏天,成千上萬的蒼蠅把守,讓進出的人心驚膽戰。那些肥大無比的老鼠更可恨,經常從兩層樓中間的垃圾門拱出來,攆著人的腳往屋里躥。樓道上經常聽到有人尖叫,以為發生了兇案,后來才曉得有女孩子踩著了毛聳聳、軟沓沓的老鼠。就是這樣的房子,職工們也認為是高樓大廈,是神仙住的地方,是廠干部搞特權。所以一封又一封的告狀信往上飛。張體面就是積極的告狀者之一。上頭來查,一切手續合規。有職工不甘心,指著這院子咒罵,不昌盛的,哪個住哪個死!

底樓很潮濕。過年過節放鞭炮,樓上的人只管放,底樓的人負責打掃。有些人的洗鍋水不往地漏里倒,而直接從窗戶往外潑。我因工齡較短,榮幸地分到了底樓。也榮幸地洗了幾次洗碗水澡。

能住進七十平米寬的房子,在當時洋盤得很,副縣級干部的待遇哦。但沒有光輝幾年,房子政策就變了,允許新房、舊房自由買賣。廠子雖然不景氣,但廠里發財的大有人在。于是不斷有人搬出去,也不斷有人搬進來。我想搬走,無奈兩口子都下了崗,為了活命而四處打工。現在一家三口仍然住在這里。兒子三十多了,因為買不起新房,一張臉老跟我們繃著,連家也不想回。

邢松毛父女在我眼里,真的是個謎。他們家在農村,能進城已不容易。現在,說換房子就換,他們到底是啥子人?我的換房夢做了二十年,仍然是夢。這時,一種自卑感悄然涌上心頭,我慌慌地看了一眼他們從屋子里搬出來的東西。那些東西說不上有多高檔。但起碼比我家里的強。單說那臺電視,有四十英寸大吧,還是那種時髦的叫啥液晶的電視。而我家的電視機,背后突出一大坨,把個五彩屏幕頂到離我半米遠的地方,晃得我眼痛。他家那臺電冰箱,更讓我汗顏。我見過雙開門的。但沒見過有那么高的。我家電冰箱是十五年前買的,雜牌子,修了一次又一次。朋友上我家,以為它是破爛,挖苦地問我,你在搞收藏?

盯著人家東西看不禮貌。我說,耽擱久了,你們忙吧。

邢松毛突然扯住我的胳膊。我們喝兩杯行不?

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人家住了一年,我竟然不認識。現在人家要搬走了,我理當做一回東。但家里這時沒啥吃的。我有些猶豫。邢松毛說,走,橋下有家蒼蠅館子,價錢便宜,味道還過得去。

見我猶豫,邢春柳說,陳叔,我們在城里親戚少。你就認我爸做個朋友吧。搬家的事我管,他留下來也做不了啥。

我跟老伴打了個電話,讓她多守會兒店子。然后,便與邢松毛朝橋下走。

今天,邢松毛穿了一件新的短袖白襯衫,褲子也換了。只有腳上的涼鞋沒換。我笑說,開始學著打扮哪,想找個女人過日子哇?

邢松毛抬起一條手臂,往空中夸張地搖搖。你好像比我大三歲吧,我該叫你老哥子。你就別洗我腦殼哪,我的穿著讓春柳哭了好幾回,說我讓她丟臉。我現在正學著穿衣服呢。女人的事嘛,這輩子就別想哪,我天生是個殘廢。

看你好好的,哪里殘廢?

我也不曉得是啥原因。小時候不明顯,大了,腿老是沒勁,擔不起東西,一擔就摔倒。只有我婆娘曉得我不是裝病,生產隊所有的人都認為我裝。婆娘死后,我沒靠了。那幾年活得真是遭孽,死的心都有。我在我們那一轉,成了懶人的代表,說我懶得來把女娃子都送了人。簡直胡說!我姑爺見我活得苦,擔心誤了女子,主動幫我養,哪里是我送人了嘛。邢松毛說得有些激動,另一條胳膊也抬起來,幅度很大地在空中揮動。

那家蒼蠅館子就在眼前。我們這地方說蒼蠅館子,絕不是說館子里蒼蠅多,而是形容它規模小,菜普通,價格低,是底層市民和打工者經常光顧的地方。我和邢松毛站在小館子門口。他沒有立即就要進去的意思。

這病怪得很。幾年前,女子帶我上省城大醫院檢查,旮旮旯旯都查遍了,就是查不出名堂。不過現在好哪,不做農活哪,真正成了閑人。

邢松毛說得很輕松。但我聽了卻不輕松。我想起張體面的話,想問趙叔幫助他的事。但始終不便開口。邢松毛已經過上了另外一種生活。我不想讓他想起過去的事難過。

我一再說,菜少點不要浪費。但邢松毛不管不顧,低著頭一氣點了四個菜──一盤鹵豬蹄,一盤火爆肥腸,一盤麻辣魚,還有一盤虎皮海椒。各人要了一瓶二兩裝的瓶裝白酒。邢松毛說,在家他從來不喝酒,在外面也很少喝。今晚不一樣,他高興。

酒一下肚,我還是沒有管住嘴巴。

我問,趙叔是咋樣一個人。

他想了想說,農民不喜歡他,他做事死板。鄉上的干部很多都是滑頭,遇到不好做的工作就躲怕得罪人。但趙鄉長不躲。他一根腸子不拐彎。上級喊學大寨放炮開山造梯田,他就放炮開山造梯田。上頭喊割資本主義尾巴,他就扛起鋤頭鏟社員的小菜秧子。上頭喊搞多種經營,他又發動下面種菜養魚栽桑養蠶。毀林開荒他開,植樹造林他也干。你說他究竟在干啥?他做的好多事都是前后矛盾的。他幫我是真心的。當時已經搞包產到戶了,上面有指示,每個領導干部要聯系幾戶貧困戶。是我辜負了趙鄉長的好意,聽說因為沒有幫好我,他還挨了批評。

邢松毛沒咋吃菜,只喝酒。桌上的菜剩得多。我覺得可惜,就一個勁地吃。吃了一歇才覺得有失顏面,便趕緊放下筷子。

你后來咋個突然發財了?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問人家錢財的事極不禮貌。但邢松毛似乎不在意。他說,這輩子全靠了我那女子。春柳初中畢業就到沿海打工,換了很多家工廠。十年前回到縣上,幫一家私人藥械企業。老板見她有管理員工的經驗,就提拔她。嘿嘿,她現在是銷售經理,是領導啰。我不曉得他跟趙鄉長比,哪個的官更大?

我忍不住笑。說這個不好比,趙鄉長是行政領導,你閨女是企業領導。

邢松毛說,我不想進城,希望女子把家里的破房子整一下。女子不同意,說農村的房子不值錢,要在城里買。后來,政府搞啥子開發,把我的房子和地都占了。賠償的錢,我沒給女子說,自作主張進城買了套舊房子。女子曉得了,就罵我不長腦殼。嘿嘿,我人都住進去了,罵又咋個嘛。

你閨女成家了吧?這話一出口,我的臉頰突然發燒。我怕邢松毛曉得我兒子的情況,懷疑我這么問是不是有啥想法。

邢松毛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問我還要一瓶不。我說算哪。

嫁了七年了。女婿也是她那個企業的。兩口子買的房子在上五里,離河東新房有七里多路。我還有個外孫,女兒不讓我帶,說我沒文化教不好。其實啊,我女子是心痛我,怕老子累著。邢松毛又嘿嘿地笑。

我很羨慕邢松毛,養了這么個有孝心又有出息的女兒。老話說,人算不如天算。邢松毛這一生看著就完了,卻因了這女兒,生活突然大轉彎。哎,我呢,還在苦苦經營那個麻將大排檔,還要苦等三年才能吃到社保。我現在最怕得病,一得病家里就少個人掙錢。兒子的事更讓人操心。現在的女子現實得讓人害怕。男方沒有新房,沒有小車,沒有穩定的收入,兒媳婦便會連個影兒也沒得。

邢松毛見我似乎不開心,以為是酒不夠。沒經我同意,他又喊老板拿一瓶。

我酒量其實很小。最后這瓶全是我喝的。頭暈乎乎的。

那晚是怎么回家的,我記不起來。只模糊記得,邢松毛陪著我,沿濱江路往北走。兩岸閃爍著迷人的霓虹燈光,新區那些高樓一到夜晚,就變成了妖人,身形百變,撓首弄姿,向黑暗拋出各種各樣的媚眼。散步的人摩肩接踵。我幾次走不穩,險些掉到水里。邢松毛好像還問我,愿不愿過河去看看他的新家。他說他女子買的這個房大著呢,差不多是這邊兩套房子的面積。他要求買小點的,女子不肯,說逢年過節,外孫子要回來,房子小了一家人住不下。

邢松毛一提房子,我的頭更暈。走路飄飄忽忽,像是在飛。我還記得在一個很多人跳舞的壩壩邊上,我吐了,不顧羞恥地吐了。我分不清城市的輪廓,看不清城市的細節。四處都是一片紅色,不是單一的紅,是混和的紅,鋪天蓋地的紅。我最初懷疑我遭了腦溢血,或是被人捅了刀子,覺得快要死了。我真的倒了下去。有個人將我托起,然后我扒住了一個人的肩膀,后面好像跟著一個女人,她用手使勁抵著我的屁股。我仿佛在爬山。山好高好高啊,總也爬不到頂。我聽見有人說,到了。然后,人沒了,光亮也沒了,只剩下了我。

我感覺好冷啊。

發現趙叔有些反常,是張體面。

有天,河堤下圍了很多人。幾個消防戰士乘著一輛橡皮艇,拉著繩子,在河中撈人。麻將大排檔的人紛紛涌向堤邊看熱鬧。聽說有兩個年輕人,不知是不熟水性還是受了啥刺激,雙雙跳下河,往河中心游去,游著游著地就沉了下去。遠處停著幾只小船,因為沒有任何人呼救,船上的人仍在專心修補魚網。最后是在公園中散步的一對母女報了警。

張體面抱著他的短腳狗,沿著通往河邊的石梯,登登地往下跑。警察拉了線,他過不去,就蹲在一處排污口看打撈。上游剛下了一場雨,河水很渾濁。大約撈了個多小時,沒撈著。警察又擴大打撈范圍,橡皮艇也朝下游劃去。那幾只打魚船也加入了打撈行列。

牌友們放下手上的牌,議論剛才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故。有人說,那兩個年輕人跳水前正在吵嘴,先跳的是個女的,男的去拉沒拉住,也跟著跳下去。有的說,兩個人跳水前哭了一會兒,然后一齊往下跳的。還有人說,這是兩個學生,因為通宵上網,受到雙方父母打罵,故而走上了絕望之路。說啥的都有,都說得活靈活現,有鼻子有眼。不過,隨著打撈隊慢慢向下游散開,麻將大排檔又恢復了常態。

張體面抱著短腳狗過來,小聲說,你發現沒有,老革命精神不對喲。說著,他回頭望了一眼坐在榕樹邊的趙叔。趙叔面前的桌上,攤開著一張《參考消息》。但趙叔沒有看報,他的目光很空洞。

我說,是剛才堤下發生的事故,觸動了老人吧。

張體面立即否認我的看法。他說,那么多人朝底下跑,他坐著不動,頭也不往外轉。這不對頭吧,正常人不會這樣。

經張體面一提,我開始回想這段時間見到的趙叔的情況,發覺趙叔的神情是有些反常。他每天照常來店子。但他似乎對長牌不再有興趣。好幾次牌桌湊不夠人,趙叔都推了,一個人坐在榕樹下看報。還有,以前趙叔每回見到我,都很客氣地點一下頭。現在趙叔見了人卻十分遲鈍,就連我主動與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反應。武地最近來得少。邢松毛搬到河東新區后,也很少過來。趙叔與他們雖說有一些不愉快的過去。但他們畢竟來自農村,對鄉村有著相同的感受。是不是熟悉的人少了,讓趙叔感到了孤獨?

張體面立馬又否定了的我的猜測。張體面說,武地這人很怪,見著老革命就像見著野獸,仇氣大著呢。他們之間咋可能有啥相同的感覺。邢松毛見了老革命,也是盡量繞著走。對了,聽說武地肺氣腫加重了,現在出不了屋。我問張體面咋個曉得這么多。他笑了。輕輕拍了一下懷中的短腳狗。自問自答,張體面是哪個?是這個城里最微不足道的市民,卻是活得最明白的市民啊。

我正往水壺里灌開水,背后有人輕輕拍我肩膀。回頭一看,是三號包間的吳先生。吳先生穿著講究,臉皮白凈,手里任何時候都捏著個黑色真皮包。他指著外面榕樹下坐著的趙叔問,那個老頭是不是姓趙?我回答說是。吳先生哦了一聲,眼睛朝外面虛著,表情上沒有任何變化。

像吳先生這樣真正體面的人,來我這兒的次數不多。他第一回來,我被他腳上的皮鞋吸引住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皮革,黑色,樣式新穎,皮面上似乎有皺褶,細看又平如鏡面,亮堂得很。后來,張體面譏笑我,鄉巴佬了吧,那是鱷魚皮,貴著呢,兩只腳加起來一萬多元呢。張體面覺得沒把我損夠,又說,一個麻將大排檔的老板,盯著另一個老板的鞋看,哈哈,有趣,有趣。我早已習慣了張體面那種輕蔑的調侃。

有錢有身分的人,大多不會上這兒。掉價是一個方面,關鍵是這兒太亂,太雜,四處都是眼睛。吳先生那次來,記得好像是春節前的幾天。他領著一男兩女,進店查看,埋怨說全城的人都瘋了,把城里好點的麻將室都預定光哪。不得已他們才找到大排檔來。自那以后,吳先生十天半月來一回,隨他來的人,男女混搭,穿著體面,年齡大多在三四十歲。他經常來結賬,十幾二十元的零錢從不讓找。對我們這樣薄利的生意來說,十幾二十元絕非小數。我很感激他。三號包間比較寬敞,隔音效果好些。曉得吳先生要來,我總會把里面的衛生多打掃一遍。張體面譏諷我,少讓你找幾個小錢,就巴結人家成這樣,還不如我的桑巴。鵝肝吃膩了,不換口味,桑巴就絕食。張體面的比喻很傷人。我真想上前扇他耳光。但我缺膽。要是有膽,我今天或許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張體面的話,的確擊中了我的要害。我活得確實不如他那條短腳寵物狗呢。

今年的伏天特別長。各家大排檔都增加了幾臺霸王扇。這種電風扇,扇面直徑大,扇葉子響起來噪聲很大,如刮臺風。即使有這樣的降溫設備,客人還是不愿意來。包間整天不開張,里面的空調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制冷效果不佳。空壩上,一天頂多湊得夠兩三張桌子,收入還打不開店子的租金。

越來越熱,熱得蟬子也懶得叫喚了。空氣變成了火焰,舔著人的肌膚,肉皮子便似乎要融化成油和膠水一般。各家老板都望著老天發愁。希望這該死的鬼天氣早些結束。但是那些投資大的,裝修高檔的,環境舒適的,空調效果好的茶室外面,卻停滿了小汽車,生意好得不亦樂乎。

連無所事事的張體面,也嫌熱來得少了。他說我這兒的空氣像火,他頭上的摩絲容易化,漂亮的發型容易變形,這會影響他的形象。再熱的天,張體面的裝束都不含糊,像公務員們那樣著正裝,周武鄭王。最重要的,是他的短腳寵物狗喜歡空調。他好幾次偷偷摸摸鉆進包間去開空調。我很生氣,關掉了電源開關,張體面罵罵咧咧地說我不夠朋友,說我的店子沒有他在這里張五迎六,早就關門了。

邢松毛來得也少。刑松毛說,他的小區離這邊遠,要轉兩路公交車。公交車像個大蒸籠,里面啥氣味都有。他說他的鼻子很靈,每回趕公交,都能嗅出一百多種臭味。他最受不了狐臭,還有屁股沒擦干凈殘留在屁股眼上的屎臭味。他甚至還說,婦女們特有的某些婦科病氣味尤其要他的命。他每次嗅到那種腸子爛掉般的氣味,差不多都要暈死過去。

只有趙叔每天照來。

好多天,整個店上就我們兩人。趙叔說,你把那個霸王扇關了吧,費電。我感激趙叔的理解。他見店子生意不景氣,又建議,關掉所有電源,既節約了電費,也減少空氣熱量。

我發現,趙叔的走神狀況,只是偶爾出現。他對酷熱,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耐性。他輕輕地搖著紙扇,與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些有關熱天的故事。說這一生他經歷過兩次大熱天。第一次因為年紀小記不清了,只曉得整個熱天好多人夜里都不穿褲子,身上的毒疙瘩一片連著一片,淌著帶臭味的黃水。第二次大熱天,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他那時是公社的黨委書記兼革命委員會主任。為了抗旱保苗,組織全公社的壯勞力趕挖水渠,借了二十多臺抽水機,從十里開外的黑水潭抽水。抽了半個月,水在半道上漏的漏掉,偷的偷掉,到了最近的大隊,還不夠耕牛們飲飽一次。那年,糧食基本絕收,很多人外出逃荒。他作為領導,看到成群結隊的社員背著背篼往外走,攔,攔不住,不攔,生產又沒人搞。心里難受啊。他說這一生,他從沒哭過,就那一年,他哭了。趙叔忽然聲音哽咽,不往下說了。

我遞給他一沓紙,他沒接。他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取出一張。

停頓一會兒,趙叔又說,現在的人不曉得咋哪,農村的水利條件好了,天再干也有水放來。好多人卻不稀奇土地哪,任其拋荒,盡往城里擠。城里是好,但城里產糧食嗎?萬一哪天全國全世界都天干,沒吃的咋個辦?難道全國人民都出去要飯?都沒有吃的,又去跟哪個要呢?

趙叔說的農村,我不熟悉。趙叔擔心的農村問題,我也不咋了解,只從報紙、電視上看到一些報道,說現在的農村正在經歷一個前所未有的蛻變。農村再也留不住青壯勞力,留在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殘。

看趙叔情緒不好,我換了個話題。

趙叔,你老今年高壽?

趙叔頓了一下,淡淡一笑,高壽不敢稱,蠢活了七十有八。

七十八的老人,腰不彎,背不駝,耳聰目明,思維清晰,看來趙叔是個長壽之人。

趙叔,你是在鄉上退休的嗎?

不是。趙叔說,我后來調到區上任職,后來又調縣上農業局負責。跟農村打了一輩子的交道。

那趙叔是農業專家了。

趙叔輕輕搖了搖頭。農業是門大學問,越鉆研越糊涂。當年,農業是基礎,國家制定五年計劃,農業擺第一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論十大關系,第一個要處理好的關系,就是重工業、輕工業和農業的關系,也是農業擺在基礎地位上的。現在這個狀況正在發生改變,口頭上還在強調農業重要,但實踐中,農業正在慢慢退位。

趙叔又開始激動,細細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種略帶不滿的情緒。農業,第一位是人。人心不在農業,農業還有啥希望?以前,我每年都要抽時間回鄉下看看,看到的情況一年比一年糟,現在懶得回去哪。再過十年二十年,戶口本上的農民,連莊稼名都叫不上,連二十四個節氣是干啥的都不曉得,農村會成個啥樣?

趙叔講的農村情況,我知道得很少。我只曉得來麻將大排檔坐的農民越來越多。不論散步還是上市場,隨處遇到的都是一些穿著老氣,操著不同方言的中老年人。我想,武地、邢松毛他們能進城買房,說明他們的生活比過去好了。農村的荒涼與這個有啥關系呢?我想不明白,向趙叔請教。

趙叔沒有回答。

我以為他要想好了才給我答案。但趙叔一直悶著,臉色凝重,目光中充滿了迷惑。我沒有等來趙叔的解釋,卻等來了他的離開。

趙叔,你的茶杯。

哦。趙叔這才想起忘了東西,轉身回來取。

兒子打電話來說,他要帶女朋友回家。

接到這個電話,我和老伴又驚又喜。兒子三十好幾哪,終于處好了女朋友!我和老伴很興奮,就像我們自己才結婚一樣。

我正跟老伴商量,如何把家里收拾得像個樣子,兒子已經回來了。一個人,沒帶女朋友。兒子說,他是回來看家里準備的情況。

我們還沒收拾好呢,你昨天才打電話,沒說好久要來。對兒子的婚事,老伴最急。兒子一落屋,她就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問女朋友長啥模樣,在哪里工作,雙方耍了多久,等等。兒子很不滿意地瞄了眼屋內陳設,說,這個家,女朋友一看,肯定搞不成。

我說。這房子說小也小,但有些人還沒有這樣的房子呢。我和你媽想好了,你們處得成,結了婚,這房子歸你們住,我和你媽到外面租房。城南那邊的舊房子,面積小的一個月就四百來元租金。

兒子翹起嘴,不滿。我跟你們說了幾回,按揭一個房子,你們就是不動。

按揭房子的事,我們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么多年,我們省吃儉用,積攢起來的錢不足十萬。兒子四處打工,沒交家里一分錢。三年前有次機會沒下手。當時想著再等等,看房價能不能降點,結果越等房價越高。現在,縣城的房價已漲到了每平方米六千多元,我們哪里還敢下手嘛。這不怪兒子,要怪只能怪我們無能。那時若果斷下手,或許新房的事就成了。拖到現在,增加的那點存款,一下子就被房子上漲的部分吃掉了,交首付的錢都不夠。

我和老伴對視了一眼。

我說,這樣吧,老爸抹下這張老臉,找熟人借點,爭取下個月按揭一套。

兒子哼了一聲,來不及了。

啥意思?我和老伴追問。

兒子說,我都哄了人家好幾回,說我們家買了套新房。

對啊,裝修也要好幾個月嘛。

啥子好幾個月,我哄人家快一年了,人家快不信我哪。兒子居然掉淚了。

我的心如貓抓起一樣難受。老伴也跟著掉淚。

這一夜,暑氣悶得我們連房門也不敢關。樓道因為背對太陽落下那面,稍顯涼快。但我們不能搬到樓道上去睡啊,那是大家走路的地方。于是,只好讓門整夜半敞開,讓屋里的氣流通暢一些。

兒子那間小屋的燈光,徹夜未滅。我們自覺對不住兒子,不敢過問。老伴睡床上,我睡地鋪。因為焦慮兒子的事,我們竟然忘了開風扇。我和老伴挖空心思,把她那邊和我這邊的親戚都想了幾遍,看哪家有可能借給我們錢。最后的結論是,借人家三兩千可能,上萬,萬萬不可能。兒子急的是,女朋友要來看新房。即使借到錢,湊得夠首付款,至少也得等過一年兩年才能拿到房。我們等得起,兒子等不起啊。

這一宿,老伴一夜無眠,流淚。

我更睡不著,心火急攻,嘴角上竟然起了指頭那么大的泡。

早晨,老伴做好早飯,去敲兒子的門。兒子已不知啥時候走了。老伴又抹淚,埋怨我三年前不下手買房。我突然火了,老怪我!一家人都怪我!我不想買嗎?我怪哪個?老伴見我生氣了,急忙躲進衛生間。

我曉得她躲到里面除了嚎,還是嚎,就啪啪地拍了幾下門。這時,心里突然不舒服,隱隱作痛。那痛最初仿佛在地的深處,慢慢就浮上地表,劇烈起來。

快、快拿藥!

老伴聽到我急促的呼救聲,跑了出來。

我在家里躺了兩天,店子上的事由老伴頂著。

老伴不敢在我面前再提買房的事。但我心里一直在想著房子的事。

老伴比我提前三年吃上社保。為了彌補家里的開支,她在一家家政公司打工。兒子讀不得書,只上了一年高中。兒子不像我們這一代,總想一夜之間發大財。工資低了不做,勞動強度大的工作做不下。一度被人騙進傳銷集團,害得我們幫他賠了三萬多元。我們這個家,與書香沾不上邊,又缺乏綠林漢子的狠勁,似乎注定了就是過緊日子的命。

到了三伏天的尾巴上,來麻將大排檔坐的人漸漸多了。

張體面抱著他的短腳狗,幫我招呼客人。我想不明白,張體面的日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他和老伴都吃社保,兩個的社保加起來,一個月就三千多點。他有一個女兒,也不爭氣。張體面卻天天周吳鄭王地操大爺,啥愁事沒得。

張體面問我,你這段時間東一下西一下的,上哪弄大生意發財去了?

我沒理他,提起掃帚打掃衛生。

邢松毛來了。他笑呵呵地說,老哥子,我給帶來幾個老鄉。他身后跟著五個面容憨厚、年齡都在五六十歲之間的漢子。邢松毛像半個東道主一樣對他們說,這兒的消費低,打長牌的多,我這哥子啊,待人厚道,沒得擺。

那些人迅速落座。

我奇了,問邢松毛,兄弟你住那么遠,來回要倒幾次車,不劃算。

邢松毛笑。那邊的環境確實好。麻將館也多。但價格高得很,不是我們去的地方。還是你哥子這地方適合我們。天熱,我們就趕公交車,不熱,我們就走路,當鍛煉身體。

與邢松毛分別大概不到一個月時間。我發現邢松毛越來越會穿著,黑色的短襯衫,灰白色的長褲子,質地不高檔,但看起來干凈整齊。只有愛撓臉頰的習慣沒改。

今天沒看見趙叔。武地也好久沒來。張體面抱著他的短腳狗去巡視別的店子。

我問邢松毛,你們打長牌?

邢松毛說,今天不打,就喝茶,泡五元一杯的。

啥?五元一杯?

對啊。我今天領我們村的老鄉來熟悉地盤。他們才進城,不熟悉地方。我今天辦他們的招待,喝五元一杯的花茶。

唉。這小兄弟大概來這里次數多了,看出了我的窘境,才有意帶了人來點五元一杯的花茶。我明白他是有意照顧我的生意,心里很感激。

邢松毛說,老哥子,有件事,我說出來,你肯定不信。

啥事?

我住的那個樓,居然有八家人來自我們村!你說這事奇不奇?其它村其它鄉的我不認識,要是問一下,我估計超半數以上肯定是農村的,你信不信?

有那么一瞬間,我被邢松毛的話鎮住了。

我不曉得這座城市在解放前的樣子。但解放后的情況,我是清楚的。最初很小很小一點,只有一條稍微完整的街道,其它的只算作巷子,而且不長。四周還有圍墻。墻外面到處是菜地。河壩這一塊也是菜地。

改革開放才幾十年,圍墻沒了,圍墻外面的菜地也消失了。然后向外延伸,魚嘴以下綿延數里的菜地和河灘也消失了。十幾年前,街區又越過沱江,向一片廣闊的平壩延伸。當時,反對過河的人不少,說老城區這塊地方,發展用了七百多年,比老城區大若干倍的河東平壩,根本不可能發展起來。結果沒要五年,那邊高樓林立,大道縱橫,不剩一寸土地。如今城市又在河的那邊,分出兩枝,向南向北,似乎瞬間就把江岸線伸長了十多華里。這是啥子速度?簡直難以想象。

邢松毛的話,讓我驟然明白,那么多的房子是誰在買。里面當然有城市的老居民,有機關企事業單位的干部和職工,有來自鄉鎮的公務員和教師,還有少量的外地人……但比例會有多大呢?

邢松毛沒坐多久,就領著他的老鄉站起來。

我說你們是第一次來,茶錢就不收哪。

邢松毛哪肯,抓著我的手硬付了茶錢。他說,老哥子,你這里坐著舒服。他們熟悉路了,一定常來。

邢松毛沒走出幾步,我突然想起啥。我追上去說,兄弟等等。

邢松毛轉身看著我。老哥子有啥事請說。

我覺得是有件啥事,卻一時想不起來。腦子很亂。邢松毛耐心地等著。我撓撓頭皮,突然想起來了。但開不了口。

邢松毛看出我的為難,請他的老鄉在魚嘴等他,說他要跟我商量事。

那些人走了。邢松毛說,老哥子,不要為難,我幫得上的盡量幫。

兒子的女朋友下周要來看房。我哪里有房子讓人家看啊。我想借邢松毛的新房子一用,暫時把女方哄過去再說。但我開不了這個口。

說啊,老哥子。邢松毛催。

我覺得臉頰發燒,囁囁嚅嚅的,還是開不了口。

邢松毛嗨了一聲。你們城里人做事咋像個婆娘人家哦,有屁就放,有痰就吐嘛。

我費勁地把兒媳婦來要看新房和我家的窘境說了一遍。我說,能否借你的新房子哄哄那女子,過了這一關,我打算拼了老命也要按揭一套新房。

邢松毛閉著嘴大笑,聲音憋在喉嚨里咕咕咕響。我以為是個啥雞巴好大的事得。成,這個不算個事,我配合老哥子把戲唱好。

晚上,我把我的想法說與老伴聽,老伴說行。又打電話給兒子。兒子先是不同意,后來經我們反復做工作,才勉強答應。

邢松毛領我去看他的新房。他將一張小卡片往一根立柱上挨一下,柵欄門就自動開啟。我一邊走一邊看小區的環境,高接云天的大樓,一幢挨著一幢。綠化很漂亮,假山水池,花道小亭。還有不少健身器材,一些老媽子正領著小孩在器械上玩。小區叫啥羅馬廣場。我說這名字扯亂彈,廣場在哪?邢松毛笑了。說他也不喜歡這叫法。后來去逛別的小區,名字古怪的多得很,啥子情人谷、依人河、巴黎小鎮、紐約大廈……沒得一點中國味道。

邢松毛的房子在三幢二單元十八層。他熟練地按了電梯,按了樓層號。邢松毛說,他媽的,最初他摁不來電梯,出了很多洋相。好幾回鑰匙捅進了別人家的鎖孔,鉆出來個穿著睡衣的女人,罵他神經病。

邢松毛的房子讓我大開眼界。三室一廳。客廳很大。真皮沙發,電視機也換了,大得讓人恐懼,放出來的人影子比真人還大。鞋柜、儲物柜亮錚錚的,漂亮極了。三間臥室,兩個衛生間。還有一間六七平方米大的內陽臺。廚房寬敞明亮,全是組合式的。冰箱不大,卻是名牌。唯一不協調的是邢松毛的衣物亂扔,沙發上,地板上,陽臺上,到處都是。邢松毛說,他女子限他三個月內學會收撿,要過得像城里人一樣。邢松毛忽然想吐痰,又即刻止住,捂了嘴,慌慌地朝衛生間跑。

我幫邢松毛把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臨時裝進一個紙箱。邢松毛把鑰匙交給我。我說,明天中午你去哪里吃飯?干脆跟我們一起吃吧。我訂了一桌,為了給兒子撐面子,我定在了皇帝屋,離你的小區不遠。

邢松毛推了。說他最近又在小區里發現了幾戶老鄉。他隨便與他們中哪一位約頓飯就行了。分手時,邢松毛忽然說,不行啊,家里的東西都是我的,土氣得很,你們是城里人,人家一看就有問題。還有,萬一你那兒媳婦心細,打開衣柜查看,沒有一樣女人的東西,會不會懷疑?

邢松毛的話提醒了我。于是,我與老伴急趕回家,呼哧呼哧地盤了一大箱東西,上邢松毛的家布置。

領著未來的兒媳婦看房的過程,可以說是驚心動魄。好幾次差點穿幫。兒子的女朋友,看樣子有二十四五歲,白白凈凈的,穿著打扮很得體,辨不出是城里的姑娘,還是來自農村的姑娘。

姑娘大大方方,進屋就這間屋奔那間屋。兒子心不在焉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和老伴戰戰兢兢地跟在姑娘身后。她每看一樣東西,都要用長手指甲刮一下,似乎對材質不那么放心。主臥比較大。她伸手打開衣柜,發現有兩件灰不溜秋的女人衣服,立即皺緊眉頭。

我跟小陳結了婚住哪間呢?她問。

老伴搶著回答,當然是這間大的,我們老兩口住兒子那間。

姑娘笑了一下。然后她又試馬桶。說馬桶的顏色要是粉色的就好哪。老伴連忙檢討,說當初沒征求兒子意見,顏色買得有些老氣。

看兒子住房時,又遇險情。

姑娘說,咦,小陳喜歡玩電腦,咋沒得電腦呢?

這間屋的床比較窄,除了內藏衣柜,一個組合柜、一張平桌外,沒啥擺設。老伴傻眼了,驚慌地看著我。

啊,是這樣的。我說。不是不買電腦,當初與兒子意見不合,我們主張買那種背后有一坨的,他不同意,要買啥子蘋果。才裝了房,手上緊,暫時沒買。

這個解釋姑娘信了。沒有不等于不買,蛋糕反正是會有的。她沒表現出過多的不滿。

正當一家人準備出屋往電梯走時,姑娘突然說,陳伯伯,能看看房產證嗎?我和小陳結了婚,這房子……

兒子已搶先一步出去了。他對借人家的房子哄女朋友本就不愿意,覺得早晚會穿幫。老伴也擔心這關過了下一步咋辦?聽姑娘這么一問,老伴的腳挪不動了,定在原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像突然患了疾病。我們啥都作了預案,唯獨沒有想到這個。

房產證的事嘛……我盡量穩住自己的情緒,句酌字斟地說,還要一段……時間……才能拿到,房管局辦事拖沓……

姑娘沒再說啥,低頭往外走。

看房這關,我們完全處于被動。我覺得不能讓姑娘牽著鼻子走。吃飯時,老伴坐她旁邊,不停地問她喜歡吃啥。人家還沒表態,她就挾著菜強往人家碗里擱。

兒子依舊心事重重,沒有味口,也不說話。

場面不免有些尷尬。

我問,姑娘,你老家在哪?

我老家在大山腳下。離這兒挺遠。

農村的?

對。姑娘回答。

爹媽身體如何?

還行吧。我腳下還有個弟弟,跟我一樣也在外面打工。家里的農活全靠父母。

接下來,我問啥,姑娘回答啥。態度還算誠實。可能是我問得比較多,姑娘慢慢表現出不適應。她低頭吃著老伴挾給她的菜,目光卻不似看房時那般勇敢和挑剔,顯得怯。吃了飯,兒子和姑娘說要趕回上班,先走。

我瞄了一眼老伴。老伴趕緊拉姑娘到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包。姑娘推辭,老伴便拉開對方的坤包,強塞進去。人家第一次來,盡管成的可能性很低。但我們還是得按傳統規矩盡到禮數。

好累啊,這一天。我早早回家,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趙叔那句關于農村現狀亂套了的感嘆,自己也跟著感嘆起來。早年,我有個鄰居,他兒子從小患了小兒麻痹癥。鄰居們覺得這孩子這輩子婚姻是無望了。哪曉得,在他長到十五歲那年,鄉下的媒婆竟然起串串來提親。這孩子挑肥揀瘦,丑的不要,胖的不要,比他矮了的也不要,最后選了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鄰居們預測,他們這日子肯定過不長,那么漂亮個姑娘早晚得飛。然而,兩年后,女人不僅沒飛,還給麻痹癥的男人生了個胖兒子,男人天天坐茶館,女人天天忙了外頭忙屋頭,完全像個奴隸。后來大家發現,不僅城里的腳跛眼瞎的男人是鄉下姑娘們的香饃饃,連城郊邊上那些不學好,經常打架斗毆,經常到派出所作客的小青年,身邊也帶著賽天仙般的農村姑娘。如今,我兒子也是城里人,身體健康,五官端正,也基本算個本分人,卻讓一個農村姑娘挑來挑去,人還沒嫁過來,就惦記著房產證的問題。將來,她還會惦記啥,我們不敢往下想。亂套哪,全亂套哪!

我想睡,睡不著。想坐起來,又沒有力氣。床變成了一條河流。我的身體像個半僵的尸體,在水上漂浮。一會兒沉下去了,一會兒又漂了上來。為啥不漲一場大水?我愿意被激流沖走,沖得越遠越好。我真的感覺累了,我希望我沉到水底,看看水底是個啥樣,像不像岸上這般堵心。城邊這條河,我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在河壩上玩,捉魚抓蝦,打沙仗,打水仗,身子曬得跟水牛一樣黑。那個時候從來不想以后,不想長大后的事,只曉得玩。我們偷過火車站的煤,偷過糖果廠的糖渣,還偷過老城門外那個老頭兒攤子上的杮餅。全城所有高大無比的桉樹,我們都爬過,上去打桉樹籽賣。我們被人逮起來綁在樹上餓過飯,也被下家壩的孩子追打得幾天不敢回家。現在想來,那些都很美好,哪像現在這般窩囊。城市越來越漂亮了,橫跨沱江的大橋,比賽似的冒出來,一座比一座雄偉。然而,我卻感到自己棲居的蟻窩,越來越逼仄,越來越兇險,隨時有被掏掉的可能。我感到有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城市里搗亂、蔓延。它要打破所有原先的規矩,重新建立一種秩序。在這個打破和建立的過程中,有些人,就像我,會不明不白地死去。既如此,我愿意永遠躺在水底,再也不浮上來。因為看得見的這個世界,似乎很討厭我,在拋棄我。

我發高燒,在床上躺了一周。

老婆說我每天晚上都在說夢話,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她怕我心臟又出問題,所以不敢睡,一直守著。看她眼皮浮腫,滿臉疲態,我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這時,陽光從院子里唯一的喬木──那株三丈來高的槐樹葉縫中透過來,灑在了小小的陽臺上。我的心又活了,感覺不那么熱了。這才想起處暑已過,這個恐怖的熱天,很快就要結束,心里立時升起一股喜悅。

我想起了我的店子。

每天好歹有百把元的利潤。老伴的社保維持全家人最低的生活開支,店子的利潤則可用來支付銀行的按揭還款。停業一周可惜啊。當我虛弱的身子走過魚嘴,發現幾十家麻將大排檔都關著,樹陰下空無一人。再細看,各家店鋪的店楣上貼著一張紙,上面的字是打印機打印的──停業整頓。

怪啰,啥時候通知過停業整頓,為啥子要整頓?老伴咋沒提過這事。我想找人問問,卻找不到人。

我一邊納悶,一邊提起店子的卷簾門。

張體面抱著短腳狗,幽靈般地從我身后轉出來。你不怕遭起嗦!打開嘛,打開了罰款。我問為啥。張體面說,上面有人來檢查環保。等檢查的走了才能打開。

扯蛋。我又沒有破壞環境,沒有亂扔亂倒垃圾,何來停業整頓?

張體面嘻嘻笑。湊上來說,告訴你個小秘密吧。晚上可以打開。

真的?

哪個說謊話是孫子。張體面說,搬張椅子出來坐坐吧,走累哪,我才從公園那邊逛了一圈。既然各家都沒開,我也沒膽子冒險,就把卷簾門拉下來,留個能彎腰進去的空隙。張體面說,整點好茶來泡吧,我向你透露晚上可以打開的秘密,你得回報我。

反正不能營業,我就燒了壺水,與張體面一起坐在外面喝茶。

張體面說,你這段時間不在。有天,老革命跟武地又整毛了。

咋的了?

武地也是好久沒有露面。湊不夠一桌長牌,幾個人就坐著喝茶沖殼子。偏偏趙叔又在旁邊。武地一邊咳嗽,一邊指責老革命是個老左。說老革命當了幾十年干部,沒辦過一件好事,盡整農民。老革命毛了,反駁說咋哪,我是聽組織的。武地頂他,組織喊你把吳老三弄去判刑?老革命說,我沒那么大的權力,他搞投機倒把,販運糧食、倒賣肥料,是他自作自受!武地說,老三才好多歲?十五六歲的娃,教育教育就行哪,你咋下手那么重?老革命氣得又要喝水。茶杯還是對不準嘴巴,磕得牙齒當當響。武地窮追不舍,又揭老革命的老底。說人家趙寡婦拖著四個娃,攬點縫紉活做,你黑起良心斗爭人家,差點逼出人命。老革命說,她晚上加班,白天出工就打瞌睡,生產那么忙,大家都像她這樣,出工不出力,生產咋個搞?國家的糧食、棉花任務咋個完得成?武地的喘病發了,停下歇氣。等氣出勻了,他又摳老革命的底火。說那年割尾巴,好多公社就是走過場,你卻黑起心整我們生產隊。我們跟你沒有過節,之前也沒有得罪你。你跟我們哪來那么大的仇氣!老革命說,掐資本主義苗頭,是上級布置的任務。其它公社陽奉陰違我管不倒,在我這個公社,必須堅決執行。呸唷!武地憤憤地吐了一口痰。說,你這個趙左就是個死硬派,土巴都快封到嘴巴了,還不曉得反省!你枉自吃了國家這么多年的俸──祿!武地又開始氣喘,臉脹得像茄子的顏色……

這時,有幾個打麻將的來了。我說不敢營業。他們說,我們在里面,外頭不曉得。我看了一眼張體面,希望他幫忙拿個主意。我怕為掙幾個小錢遭罰款停業,麻煩那就大哪。張體面的話沒有說完,對我的求助無動于衷。我還在猶豫,那幾個人已彎腰從卷簾門下鉆了進去。

我把卷簾門往下放低一點。

張體面接著說。我以為老革命氣得要摔杯杯的,武地的話的確戳心,換成誰都受不了。你猜,老革命咋說?

我沒在現場。我咋曉得。

張體面說,老革命好一陣子沒說話。最后,他提起他的布套茶杯,邊走邊說,我是聽組織的,組織的決定未必會有錯!

天氣慢慢涼了。麻將大排檔又熱鬧起來。包間天天滿,下午滿,晚上滿。空壩也座無虛席,人多,又加桌子,擠得密不透風。

房子按揭的事終于落實。河東張家嘴有個新樓盤,起價每平方米六千二百元。我們吸取過去的教訓,不敢等降價,咬咬牙訂了一套,九十平方米。七拼八湊,交了二十多萬首付,其余的向銀行貸,每月還貸兩千五百元,十五年還清。十五年后,如果我還活著,也就七十二歲。這輩子看來就為這套房子活著了。

趙叔自從被武地剜了一頓后,再也沒有來過。武地倒是常來。他的氣喘病明顯比以前重了。一場牌打下來,要喘好幾回。

邢松毛的老鄉越來越多。他不知受了誰的影響,迷上了走路。城市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逛遍了,就把腳伸向鄉下。他說他的老家,已經面目全非,所有的農戶都搬走了,土地全部被政府征用,老地名沒了,換了個新名稱,叫啥高新技術開發區。他回去看了幾回,找不到一點點原來的痕跡。最氣的是,到處都圍了起來,有保安守著,不讓進。他跟保安吵,說這兒原來是他的家,憑啥不讓他進。保安態度很好,看他嚷得沒了力氣,就和顏悅色地說,你走吧,大叔,老黃歷翻不得哪。

邢松毛隔三差五地就帶幾個老鄉來打長牌。看得出邢松毛已經適應了城市生活。他身上多了一樣東西,一個流行的小包,質地低檔,大概也就五六十元一個吧。里面裝著手機、茶杯、鑰匙和幾疊紙。邢松毛的語言也在變,粗話少了,流行的詞匯多了。他說他學會了上網,用電腦上網。原來網上那么好玩,想看電影、電視,想與人聊天,方便得很。邢松毛甚至還給我談他對城市的看法,說城市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好耍的東西多,不像鄉下,除了黑,就是靜,啥玩藝兒沒得。人活在那里容易變傻。我對邢松毛的看法不敢茍同。但真心為他適應了城市生活而高興。

老板,那個姓趙的老頭好久沒來了呢?

我一轉身,發現是吳先生。他從衛生間出來,打算回三號包間。

你們熟嗎?我問。

吳先生模棱兩可地噢了一聲。遞過來一支中華煙。我說謝哪,不會。吳先生把煙插回煙盒說,我與那老頭又熟,又不熟。

這話咋講?

我十五歲那年,就是那老頭弄我去判的勞改。

我心里一驚。趙叔在這兒的仇人真是多啊。

吳先生抽了一口,讓煙霧慢慢出鼻孔飄出。我初中畢業回家,不想干農活,又沒別的出路,就動腦筋找輕松事做。我發現自由市場上有麥子賣,就借錢買下來,弄到另一個自由市場賣,賺幾分差價。這個在當時是違法的。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凡能賺差價的我都弄,弄出名聲了,公社盯住我了。

我想起那天武地與趙叔頂牛,好像說起這事。

你就是吳老三?

對。我在家排行老三。

你認識武地?你們是一個隊的嗎?

吳先生掐滅煙頭。我不認識武地,聽說過這人,脾氣硬得很,經常得罪上級。哦,我們同一個大隊,他在二隊,我在九隊。

你恨那個老頭吧?我沒再叫趙叔,怕他反感,畢竟他很照顧我的生意。

吳先生笑了一下。說不上有啥恨。那年代的政策就那樣。當然啰,不恨也是假的,我才十五歲就弄去勞改,八年啊!不過,由于我有點文化,管教干部看我頭腦靈活,讓我協助他們搞基建。哈哈,沒想到出來后政策變了,在勞改農場學到的手藝,幫了我大忙。現在嘛,哈哈,不好吹牛,一家建筑公司,一家裝飾公司,兩家磚廠……日子還勉強過得。

吳先生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頭都大了。他跟趙叔之間的恩怨,以及他對此事的大度,我并不上心。我上心的是,同樣是人,同樣經歷過挫敗的我,與他們這些人,結局差別咋會那么大呢?吳先生很快就擺脫了厄運,活得風生水起。而我,還在為麻將大排檔的生意,為等待社保,為兒子婚姻等一系列爛事焦爛了心。企業垮的時候,我還在相信拼博和堅持,相信有一天會時來運轉。現在,我有些灰心了,有點宿命論了。再惡劣的環境,再好的政策,似乎都有人過得好,有人過不好。我屬于后一類人。

吳先生他們啥時候離開包間的我不曉得。等我發現時,三號包間空無一人。我急了,四下尋找,怕他們逃費。最后,坐在空壩上的張體面說,人家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錢在你的香煙柜上,報紙壓著。吳先生說,你回來時,告訴你一聲。

我趕緊進屋,拿開香煙柜上的報紙。下面竟然壓了三張百元大鈔!我有些發懵,包間用一次四十塊,還包括茶水。我不曉得該高興還是不該高興。像吳先生這樣大方的老板不多。可我又覺得那三張百元紙幣像個不懷好意的人,眨著眼,向我投來嘲弄與可憐的目光。

唉,人越窮越敏感。我一邊自我安慰,一邊快樂地將三張大鈔塞進褲兜。

張體面說,老弟,你今天發財了哈,你該砍半邊鹵鵝招待我。

憑啥子?

憑啥子?為了保護你的財產,我哪兒也不敢走,一直在這兒替你守著。

你這個無賴!你不在那兒待著,你能做啥?我一邊笑,從紙箱里翻出三十元零錢,請他代勞上魚嘴那邊整點鹵菜,晚上下酒。

七至八點是個空檔。要回家的走了,要來的還沒到。我和張體面往那張靠著榕樹的桌上鋪了兩張舊報紙,防止油污臟了桌面。為了增加收入,我在店子里放了些啤酒和從鄉下打來的燒酒。方便在夜深時,供應有需要的客人。

張體面提出他要喝啤酒。我不同意,因為他的酒量大,我怕吃虧。但最后還是經不住他纏,同意他喝兩瓶。我自己倒了二兩老燒酒,與張體面對飲。

張體面想把他的短腳狗放到桌上,我堅決不同意。

那只狗在桌子底下不老實,又叫又咬。我說,把你的狗呼住。

張體面背對我,掏出一個紙包,悄悄放到桌下。狗不叫了。我低頭一看,紙包里是鵝肝!我這才發現,三十元應該買到一斤鹵鵝了,可報紙里面的數量明顯不足。張體面嘿嘿笑,它也是我們中的一員嘛。再說,我們喝酒,它沒有喝酒。

對面公園已經亮起了燈。那些吃飽了急著消飽脹的大媽大爺們,在試音響。河風刮上來,樹葉搖曳。我們這邊的燈開得晚,各家都在算細賬,客人沒來或是人少時,盡量少開燈,節約電費。

張體面嚼東西慢。鹵過的帶著油香氣的骨頭,本不經嚼。但在他嘴里就像一塊頑固不化的石頭。他關于吃鹵菜的學問多得很。他說,鹵的菜,不管是豬牛羊,還是雞鴨鵝,一定要細嚼。這樣有助于消化,還能嚼出老板用的材質優了還是劣了,在哪些工序上偷了工減了料,下回在買的時候,好當場揭露。多數老板曉得遇上了厲害的家伙,往往會贈送一塊肉或是少收點錢,封住對方的口。這樣一來,不就間接壓低了價格嘛。

吃了一歇,張體面忽然問,你曉得最近縣上的人事變動不?

你曉得?他們找你商量過?我也諷他一下。

那個胖縣長下了,上了個瘦縣長。

這關你啥事?

農業局,就是老革命原來那個單位的局長也換了,還有水務局、工商局、財政局……一共有八個局的班子都有調整,新上了不少人哦。

我很驚訝,這么具體的消息,你是咋個得來的。

張體面反問我,你不看電視嗦。怪不得你這人落后,一點不關心國家大事。公示了的,喊市民有意見的可舉報。

你舉報不呢?張體面在廠子還在的時候,就喜歡告狀。我想,他肯定不會放過一切告狀的機會。

張體面冷笑,你就只曉得洗刷老子。我當然想舉報啊。但那些上的下的,我一個都認不倒,我咋個舉報嘛。

那不是白公示啊。

也不能這么講。到底我們曉得了縣上原來有這么多的單位啊。但我擔心……張體面沒有說他擔心啥。

我說,你都吃社保了,還有啥擔心的。

張體面側頭望了望后面。老吳的店子外已坐了幾個人,我這邊還空著。你這個落后分子,不學習,不關心大事。為了讓你明白我的擔心,我深入淺出地打個比方吧。人和豬是一個道理,瘦的時候很能吃,胖了吃得就少。我擔心胖的領導下去了,上來那么多瘦子領導,我們老百姓的日子會受影響哦。

我喝進去的燒酒,撲一聲噴出來,眼淚花也涌了出來。我說,張體面啊,張體面,我看你也不瘦啊,你吃我不照樣是一套一套的嗎?

張體面覺得我不是能分享他高論的人,一臉的失望。你呀,就是窮人命,你以為你不關心政府的事,就能過上好日子?你看看你現在這個熊樣,守著一個破麻將大排檔,通知停業整頓,就像死了老子一樣難受,活該!

張體面!老子白請你喝酒吃菜,老子哪兒有痛,你就戳哪兒!滾!

張體面見我突然動怒,嘴巴歪了歪,想解釋啥,又沒解釋出來。

他抱著他的短腳狗往魚嘴方向走了幾步,回頭望著我說,不學習的人,就是覺悟低!

天氣由涼轉冷。人們紛紛換上了長衣長褲。怕冷的甚至還籠上了薄薄的絨衣。麻將大排檔的生意,最怕兩種極端的天氣──暴熱和暴冷。我們對冷暖的關注,超過任何人。今年大熱天的時間破了歷史紀錄。往年最熱不過半把個月,今年竟長至兩個月。今年的冬天咋樣?會不會暴冷?好幾天,各家店主碰面時,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對未來的天氣,尤其是春節前后的氣候感到擔憂。

張體面沒過幾天又來了。他拖了根椅子,遠遠地坐在邊上。我說,不泡茶?他不好意思地笑。泡,泡,泡兩元一杯的。

我笑。社保金又漲了?

還沒有。只今天泡一杯兩元的,明天還是泡一元一杯的。

為啥?

算賠禮道歉吧,那天晚上我酒后失言,得罪你哪。

算了吧,啥道歉不道歉的。我還不了解你,泡一元一杯的吧。

天氣轉冷后,趙叔,武地,邢松毛,包括那個吳先生,都沒來過。

我很奇怪,這幾個人相互之間咋會有那么多的牽牽絆絆?也奇怪自己咋會時不時地想起他們?難道我與他們之間,在命運上也有啥關系連著嗎?

入冬后的氣候果然不正常。冷,冷得出奇。偶爾來幾個客人,都裹著厚厚的冬裝,有的還抱著暖手器。一壺水燒開,放不到五分鐘,就得重新燒。茶水冷得快,客人來的時候那茶水是多少,走的時候還是多少。客人只是借它表明沒有白坐老板的椅子而已。

張體面的狗也穿上了厚厚的絨衣。他還在地攤上買了雙加厚棉鞋將腳包上。那條短腳狗整天趴在他懷里。張體面解釋,抱著狗,手暖和,省了買暖手器的錢。這人的賬任何時候都算得精準。我沒有笑他。

老哥子,來杯茶。我正在里面照顧包間的客人,忽聽外面有人喊。

原來是邢松毛!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超厚羽絨服,精神煥發。我順著往下看,發現他的褲子也是羽絨的,鞋子也是羽絨的。

客人少,我坐著與邢松毛聊天。

我說,好久沒看見過武地他老人家了,不曉得他的情況如何。

邢松毛用稍帶吃驚的眼光望著我。你不曉得?武地死了。

啥?武地死了?好久死的?

邢松毛想了想,回憶說,大概在半個月前吧。

唉,才進城沒多久,福還沒享夠就走哪,真是可惜。

一陣冷風刮過來,地上的枯葉滿天飛。邢松毛緊了緊吊在下巴上的帶子。說武叔命好,也算好,三個兒子都有出息,都在城里買了房。說他命不好,也不好。

這話咋說?

武叔他老伴死的時候,他的三個兒子還小。他沒有再娶老婆,親手將他們拖大。他走之前要他的兒子們把他送回老家去死,兒子們不干,說抽不出人回去照顧他。你說這些兒子像話嗎?老人的愿望那么簡單,后人都不能滿足,你說武叔值不?

張體面插話進來,嗨,這老頭也是,死在哪里都是死,非要回農村去死有啥意思。

邢松毛瞪了他一眼。你不懂,農村老人很看重這個。哦,忘了說件事。邢松毛笑了,讓我猜是啥事。

我哪里猜得到。就說,有人給你說女人了?

邢松毛哈哈笑。才不是呢,你想不到吧,原來趙叔也是我的鄰居,他住在六幢樓的頂樓,那樓高哦,怕有三十幾層。我這邊正好望得見他家的窗戶和樓頂。

邢松毛說,我之前并不曉得趙叔也住在羅馬廣場。有一天,我在小區門口等老鄉,忽然來了個瘦老頭,手里捏了張報紙,走攏我才發現是趙叔。趙叔也很驚奇,問我在這里做啥。我說在等人。趙叔又問我住在哪里,我轉身指指遠處的三幢樓。趙叔的眼睛瞇著朝那樓望了一下,說他住六幢,頂著天的那一層。

邢松毛脫下手套撓臉。我問,你臉上有啥,經常見你撓。

沒啥,就是癢。撓一陣,邢松毛又接著說趙叔的事。

趙叔對我進城買房很不理解。這么懶的人,咋可能在城里買得起房嘛。我不計較他這種態度。他畢竟幫助過我。有天我買了禮物去看他。我發現老人的房子不大,還沒我的寬。屋子里擺的東西也很簡單。我走進他住的那間屋,你猜我看到了啥?

又來了。我不開腔。我曉得邢松毛會自己講出來的。

他的床還是農村那種老床,床上掛著蚊帳,灰不溜秋的。墻上有很多鏡框,裝的全是獎狀。有張舊桌子,上面擺滿了各種獎品,杯子,碗,草帽,鐮刀、毛巾、肥皂、搪瓷水盆……啥稀奇古怪的獎品都有。哦,還有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呢。他屋子里最現代化的擺設,就是一架收音機,就是現在好多人走路時別在腰桿上,音量大得像高音喇叭的那種。我來看他,他很激動,說我是有良心的農民。我以為他還要追問我是咋個進城的,他沒有。他好像不大關心這個事哪。

邢松毛端起茶杯。我說給你換一下,水冷哪。邢松毛制止,說他喜歡喝冷茶。邢松毛又賣關子說,趙叔說他發現了一個秘密。

你適合去說書。我說。

嗨,我女子也是這樣說我的。可惜我書讀得少。

趙叔說他發現了啥秘密?

趙叔那層樓住了八戶人,除趙叔外,全從農村來的。你說巧不巧?

我說不巧,在城里買房子的,農村人多。

那七戶全是從趙叔工作過的鄉鎮來的,他們都認識趙叔。你還說不巧?

這還真是有點巧呢。

還沒完唷。趙叔住的下面那層樓,也全是農村來的。趙叔原來住在老城區,他說周圍沒得一戶是農民。

我說如今農民有錢了,看不起城里的舊房子。我忽然想起我住的舊房,想起兒子女朋友看新房子時的情景。心里極不是滋味。

才不是呢。邢松毛繼續說。趙叔分房子那陣,哪允許農民進城嘛,周圍當然見不著農民的影子啰。趙叔說原來的房子沒有電梯,現在爬起來惱火,就換到新區來住。結果這一住,住出了麻煩。

麻煩,啥麻煩?

趙叔說,不認識的農民還好,認識他的見了面,個個都黑起臉,好像趙左欠了他們好多賬一樣。現在,趙叔連樓都懶得下,他說不想見到人。

張體面又插話,新區那邊的房,我反正是買不起。我不會有老革命那樣的煩惱。

我笑。你老兄的稟性,住哪里都不會有麻煩。

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趙叔了。可就在兩天后的一個晚間,趙叔來了。

他兩手插在羽絨服里,頭上的套子將臉蒙得嚴嚴實實。如果他不從衣兜里掏出那只有布套的不銹鋼茶杯,我真認不出是他。

趙叔,這么晚了你還出門?

趙叔沒有回答我。他目光呆滯地坐在他平時喜歡坐的那個地方──那株榕樹下。我提了一壺熱水放到他面前。他終于朝我點了下頭。

此時,各店主已不安心管理店子了。中午有消息傳出,麻將大排檔這片舊房,春節過后就要改造。店主們都憂心忡忡地四處打探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這時,忽聽有人吼了一聲,下雪啰!

我抬頭一望,天空中果然有稀稀的雪花落下。

我記得縣城最后一場雪是一九七一年,那場雪很大,下了三天三夜,河流不見了,樹木不見了,低矮的黑色瓦房也不見了。自那以后,再也沒有下過雪。人們要看雪,得跑到幾百公里外的山區。雪,已慢慢從人們記憶中淡出。各家店主和少量的客人,暫時忘卻生活中的煩惱,紛紛跑到堤邊。哦哦哦之聲,沿著河邊一直響到上游的收容所。

趙叔坐著,面對突然而至的喜氣無動于衷。有人說,這雪咋個下也壓不起,因為沒有下雨。也有人說,這雪若在深夜后繼續下,明天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包間里沒人。我說,趙叔,外面冷,到里面坐吧。

趙叔泥塑一般坐著,沒有回應。我開始擔心起來,過去坐在他的對面。

趙叔竟然在流淚,淚水與鼻涕混和在一起,順著他那干癟的嘴唇往下滴,落在下巴底下的羽絨服上,浸濕了一團。

我急忙拿來紙巾,趙叔沒要。他的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

我不曉得該咋個安慰他。也不曉得他心里在想啥。

趙叔忽然一聲嘆息。我想不通啊……這一輩子……聽組織的……未必會有錯啊……

趙叔今天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便秘久了的人,肚子里憋得難受,想排泄卻始終排泄不出。他可能覺得我這里適合排泄,臨場了卻又改變主意。他那句含含糊糊的無厘頭的話,有點像費盡九牛二虎的努力之后,勉強排出來的一點點稀屎。

趙叔繼續坐了一會兒,沒再說任何話。最后,他起身整了整羽絨服,正了正頭上的絨帽,朝魚嘴那頭走去。雪下得更大了。趙叔孤獨的身影在街燈映射下,慢慢變小。

深夜,我接到老吳的電話,說麻將大排檔可能保不住了,過了春節就要拆。聽說政府已與房主談好補償條件。老吳在電話中說,我們這些店主咋辦,房子拆了我們這批生活沒著落的人咋辦。他要我趕去大排檔,商量對策。

對策?我苦笑。要是有對策的話,還用得著守那個破攤子?還用得著看我兒子臉色?他出氣粗一點,我兩口子就緊張。他的女朋友吹了,怨我的餿主意。把自己關在小屋里,已經幾天不出門了。他老娘端著飯求他開門,聲音哽咽地說,按揭的房子再等一年就到手了,那個女娃子不干,世上還有好女娃子啊。他媽聲音都澀了,兒子就是不開門。我看不過,狠狠踹了一腳房門,朝里面大吼,有本事自己掙房啊,老子老娘啥歲數哪,還要受這個罪!兒子突然從屋里沖出來跑了。老伴沒攔住,趕緊跑到窗臺上向大門口張望,抹著淚說,下雪了啊!

一宿煩躁。沒睡好,只感覺冷。

我睜開眼,恍惚覺得外面明晃晃的。早已起床的老伴說,這雪好大啊!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邢松毛打來的。

老哥子,出事了!

我腦袋嗡的一聲,馬上就聯想到一夜未歸的兒子。

老哥子,趙叔想不開,要跳樓!

我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松弛下來,不是兒子就好。

老伴忙問,兒子咋哪?我說與我們的事無關,老伴這才走開。

你咋曉得這事的?我問邢松毛。

邢松毛在電話里說,外面麻雀一樣鬧喳喳的,開窗一看,在下大雪!樓下站著不少人,仰頭朝六幢樓的頂頂上望,我也望,突然發現趙叔穿得很單薄,站在樓頂上,像棵樹,一動不動。不曉得誰報了警,消防車已停在小區門口。危險!危險!趙叔往邊上走了……

信號突然中斷。我撥了兩遍,邢松毛的電話還是不通。

我正猶豫出不出去,手機又響了。這回,我沒敢接,怕聽到不幸的消息。打電話的人顯然很執著,我不接,他就耐心地等待。

我咬了咬牙,我與你趙叔無親無故,你不就是眾多來麻將大排檔娛樂的一員嘛。你生活無憂無慮,想換好房子立馬就換,卻為一大批農民包圍在你身邊苦惱,為“聽組織的未必會有錯”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苦惱。我從來不糾結這個。或者說,現實逼迫得我無法關注到更多的東西。

我作好承受趙叔已遭遇了不幸的心理準備,摁下了接收鍵。

但電話里傳來的是一個甜美的女聲:

尊敬的客戶,你本月的房屋按揭還款為兩千五百一十三元五角九分,請及時到開戶行繳納,逾期,將按千分之五的比例處以滯納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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