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
西部漢子
流沙。戈壁。駝隊。雪域。蒼鷹。草原。駿馬。秘境。
——默念西部的時候,一串西部的標簽從我腦際馳騁而過。接著,大漠雄風,馬背上的廝殺,漢子胸口上生命力的張揚,呼嘯而來。
西部,西部,夢遼闊。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西部”這個詞語的印象,卻來自美國西部片。貫穿美國十九世紀的“西進”運動,白人大移民開拓西部疆土,被演繹為市場不衰的西部風情片。簡單的故事情節,粗獷俠義的西部漢子,律動著迷人的粗線條。硬朗的牛仔、槍手、流浪漢、老兵、騎手,臉上隱約一記刀疤,粗陋毛糙的著裝,腰插一把左輪槍,叼著煙斗,騎馬四處游蕩,出入荒鎮、酒吧,七分正義三分邪思,除暴安良后一騎絕塵。西部漢子幾乎成為“男子漢”的代名詞,不但成為現世男人們的終極夢想,也讓無數女人為之傾倒。粗衫拙裝,孤身獨騎,風塵仆仆去西部,是一段時期內熱血少年的夢幻。
相比美國,中國有著更深厚而寬廣的西部文明。中國西部擁有她71%的領土和29%的人口,廣袤無垠的西部神州大地具備所有地理特征。這里是山之父:阿爾泰山、天山、昆侖山、喜馬拉雅山,雄視莽莽乾坤;這里是河之母:黃河、長江、雅魯藏布江、勒拿河、葉尼塞河,覆流亞歐大陸。幾千年來,中國西部衍生過氐、羌、吐蕃、匈奴、回鶻、突厥、烏孫、黨項、鮮卑等創造歷史輝煌的民族,演變為現在西部的漢、回、藏、蒙、維吾爾等40余個民族。這里是誕生史詩的王國——《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烏古斯傳》《創世紀》,一部部史詩傳唱至今。這樣看來,中國西部早已誕生血性剛猛的“西部漢子”,他們是松贊干布、李元昊、耶律阿保機、完顏阿骨打、成吉思汗、忽必烈,甚至后來馬仲英、盛世才這樣的西部騎手,也儼然在其列。只不過他們是中原王朝的敵手,是野蠻文明的代名詞,成為歷史的配角,在漢文明大行其道的歷史長河中被邊緣化。
中國西部漢子形象真正浮出水面,在各種影視、文學作品中大放異彩,被人津津樂道,是很晚的事。風平浪靜的當代生活日趨精巧柔弱,導演和作家終于看到“西部漢子”的回歸所產生的重大價值。于是,這些張揚雄性、血性、個人英雄主義的西部漢子,被放置到家仇國恨交織滲透的晚清民國亂世的背景下。伴隨著移民、開發、屯墾、戍邊等時代洪流,中國廣袤荒蕪的西部成為流亡者、亡命徒、謀生者、游歷者、獵奇者的地獄或天堂。我們看到,盲流、貶謫者、退伍軍人甚至逃犯、乞丐這樣的邊緣人,在死亡和生存的嚴酷鞭打下,綻放出人性光芒。中國西部漢子的鐵血,在復雜多變的歷史氣候中,流淌到蕪雜的筏子客、流浪漢、盜馬賊、山匪、漆子客、趕馬人、灘佬、藏客、刀客、淘金漢子的血管里。西部漢子圍繞家園、愛情、死亡、性、暴力等嚴酷主題展開命運角逐,他們以剽悍姿態迎接惡劣自然和多舛命運的挑戰,在抗爭中顯出英雄血性和生命神性。
西部漢子馳騁的西部大地,正是亞歐大陸中心,世界上最大的原始舞臺。馬匹成為西部漢子最好的伴侶,西部這塊碩大的牛皮鼓面,被萬馬奔騰的原始力量敲打出沉沉音律。西部漢子虎飲烈酒時,高唱“血管里響著馬蹄的聲音”,他們拒絕庸俗、猥瑣、算計、世故、小聰明,崇尚激情、原始蠻力、敞亮的生命、血性、冒險、自由的闖蕩。也就是西部惡劣蒼涼的自然環境,以及群體的流徙生活,生成了西部漢子漂泊的靈魂。典型化了的西部漢子身上攜帶的神性、血性和人性光芒,粗獷人格和野性的生命力,正是中原文化所缺少的終極大美。因此西部漢子不易為凡庸的女子接受,一旦有聰慧純情的女子愛上西部漢子,則又是死去活來,優缺點一并深愛,連西部漢子胸脯上那記刀疤,也呈現迷人的草原夜色。
電影《藏客》里那些冷酷硬朗的野漢子,無形中把女人內心的情愛和性愛全數掏了出來,使美麗的女人失去理智地以死相許。在西部漢子心里,女人是美麗的滴血的弱者,西部漢子把對女人的愛深藏心底的同時,又堅守著剛烈血性和對自由的固執向往,像野馬和蒼鷹一樣不斷拋棄家園的同時又苦苦尋找家園。西部漢子幾乎處于沒有“家”和“根”的狀態,最終他們的愛情均以悲劇結局。在我看來,小說《水滸傳》和《天龍八部》塑造了漢文化圈子里最具西部漢子特質的典型——魯達和蕭峰。關西漢子魯達出場時,是一個在西部沙場效力的軍漢,沒有親人家眷,仿佛是個狼族孤兒長大的。他的一次次義舉,全因弱女。替金翠蓮伸張正義,打死鄭屠,做了和尚;因桃花村劉老漢女兒,痛揍小霸王周通……他不謀、不算、不圖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殺過一個不該殺之人。人格的“闊大”,堪稱俠之大者。蕭峰錯綜復雜的身世,寓示他一生將處于被家國拋棄的漂泊狀態。他身上的悲劇人格最終撼動人心,隱現莎士比亞筆下的史詩性悲劇人格,其人物的力感和厚度超出金庸塑造的其他俠者。自然,無論是魯達還是蕭峰,最終收獲的不是愛情或金光大道,而是西風烈烈殘陽如血,讓人慨嘆:英雄在出生時,他的結局的悲壯就已寫在額頭。
西部,華夏文明的母土。西部的雄渾深厚與蒼涼深廣滋養出漢風唐韻,司空圖的詩描述過漢人胡化的情景:“漢兒學得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從最后一個草原帝國元朝退出歷史舞臺后,它就走入邊緣化的旅途。自近代以來更是顯得荒蕪蒼涼,被視為流放逃亡的異邦。隨著馬背男人的消散,西部像一個滄桑的祖母寂靜地披著夕暉,被中東部的高歌猛進甩在后頭。而斯文·郝定、斯坦因等“闖入者”,卻深深為之傾倒,發現西部的每一粒沙子都寫滿神奇和蘊藏著財富。獵奇者在二十世紀紛沓而至,懷著各種目的的過客,搜索著西部的秘密。西部漢子的故鄉在遠方,遠方在西部得到最好的注解。與馬為伴的西部漢子,在西部走的是一條心靈的流放之路,一條靈魂的救贖之路,一條家園的回歸之路。由于二十世紀末中東部城市的現代化進程加劇,人流滾滾,物浪滔滔,幾千年來沉淀下來的優秀男人傳統——剛烈血性、堅韌頑強、淳樸豁達、重諾輕利,卻在西部經濟滯后地區得到保留。西部荒原是崇尚自由的真情男人的“樂土驛”,在這兒遠離權力中心,遠離了政治高壓和利益密集的擠壓,可以擯棄法度,與人真誠相對,人不因地位卑微而心境灰暗,人忠實于內心感受,躍為“野馬圈”、“駱駝圈”一員。
馬克思提到中國城市特征時所言:“亞細亞的歷史是城市與鄉村無差別的統一。”現代化進程中這種統一被打破,城鄉之間出現嚴重的文化斷裂,物化時代狂亂氣息帶來的城市文明病,產生了物欲時代大量的灰色男人。五官扁平不長胡須的男人比例增大,男人的生殖能力和雄性特征嚴重退化,他們瘋狂消費身體,年逾三十就頭頂荒漠化,身體中部隆起,體型嚴重走樣變形。女人瘋狂用物質將自己重塑的同時,城市大街小巷貼滿向男人推銷的藥品廣告,仿佛這是個男人器官嚴重頹壞的年代。更嚴重的是歐洲人稱我們為靈魂出竅、身體脫軌的一群。一次,我隨一個煤老板進山看他的礦洞,煤老板用極其惡俗的臟話大罵了礦工。走時,坐在小車里看到路邊裸睡的礦工,他們身體優美的線條,呈示著男人應有的一切。兩個體格雄壯的礦工以示對煤老板的回擊,站在路邊石頭上,握著碩大的陽具對著路撒尿,胯下驚現一道彩虹。煤老板旁邊坐著的二奶呆視著車窗外的野漢子,我發現煤老板神奇地流露出自卑的眼神。家產過千萬的煤老板,在礦工原始的身體資本面前,變得一貧如洗。記得看過一篇題為《野木匠》的小說,講一個副處級干部家里裝修房子,請了一個流浪的西部山村木匠來搞裝修,一周時間,野木匠身上粗獷、原始的活力深深吸引了副處級干部的老婆,小說最后,干部的老婆與木匠走上私奔的心跳之路。另外,漠月的小說《放羊的女人》中,女人要丈夫離開“不要臉”的城市,回到牧區家里安安穩穩過日子。兩篇小說都是對物質天堂的反諷,是土地對游子的柔情呼喚,是純凈的情感對逐漸冷漠的人倫的招魂。嚴酷的西部,竟然比不上發達城市的猙獰。
重返西部,重返西部漢子的內心,尋找一些丟失的原始信仰和神性,成為二十世紀末的一道另類風景。張承志、余純順、曾哲、巴荒等一大批流淌著中古斗士血液的西部漢子,走向西部深處。城市燈火輝煌閃耀的同時,珠峰、羅布泊、昆侖山、可可西里、廢棄的茶馬古道上,聳立著西部漢子的墓碑,在冷月的照耀下,閃現如劍的藍光。
有刀疤的鷹
霧鎖群山,陽光成了開鎖的鑰匙。高處的山峰最先拋頭露面,將陽剛的頭顱戳在霧外,與天空爭雄。只是深峽的谷底,成為陽光無法抵達的兇險地帶。那里面,金沙江和雅礱江似兩頭發怒的野公牛,紅著兩眼,以千萬年牛不停蹄的狂叫沖殺,在橫斷山腹地犁出暗流涌動的出路。高山深谷成為這塊土地的天然屏障,護衛出一個沒有疆界和年號的南蠻王國,任由無數蒼鷹君臨天下,駕著白云自由牧狩。這樣的國度,還有烏鴉巫師般的寓言,螻蟻筑就的城堡,喜鵲四處的游說,奇花異卉這樣落落出眾的民女。
至于我冒出這樣的暢想,是在困牛山,還是在蠻王寨,已記不起來。即使我山登絕頂,我也不覺得是人為峰。頭頂上一個瓦藍藍的蒼穹罩著,你能得意起來?還有,黑色鴉群叫出曠古之音,老鷹滑翔著黑色圓舞曲不知疲倦,馬上把人的那點自尊擊垮。每次登上山頂遠望,我都收獲一腔悲哀歸來。那重重疊疊綿延千里的群山,早就在那兒屹立了萬年億年,不曾妄自浪語一句,我們人類個體的幾十年如一葉劃過低矮空間,能算個啥啊?就算我的先祖在大地上漫長曲折的遷徙線路,在橫斷山里也就是一線埋沒無影的沙粒,悲何以堪?
我在山頂巨石上的每一次傲立,都變成了蜷坐,頭顱如輕蝗,體如蔓草,牙無力得連一只紙煙都沒有咬住。不過,螻蟻亦有氣血,自我先祖逐日之時起,就沒有停止對一只鷹的向往。鷹的高度,是翅膀上生長著一顆永不墮落的心。到高海拔地區,留守的鳥類屈指可數,無恙的只有鷹和烏鴉。我一直把烏鴉認作祖父,把鷹看做父親。精神之父的鷹啊,在我頭頂作永不停息的飛翔,把我的理想指向高地。橫斷山區瓦藍的天空是個永恒的主題,這個主題醉人的空闊遼遠之間,鷹的存在是引領全文的標題。我抬頭閉眼的時候,鷹都是個箭頭,穿過寒冷的時空,穿過苦難叢生的寂地,抵達無數個靈魂的棲息地。
大山褶皺里漸漸密集很多時尚的城池,陽光的反射和樓群的遮蔽,大海一樣深邃的天空常常退出我的視野。塵埃飛揚的頭頂失去鷹的光顧,夢遼闊,成為奢望。站在城市透氣孔的廣場上,忽聞頭頂一聲呼嘯,以為是神靈普降或是蒼鷹來襲,驚惶仰視卻發現是一架過路的飛機。惶恐之間感慨家園的含義已被置換。高原的云朵穿上了灰色的衣衫,沒有鷹的牧狩,云朵似乎失去高原的戶籍,開始屬于它的真正流浪。天空的內涵,一直被云朵和鳥群書寫著自由,而被人類作千萬年仰望。現在我久久仰望的時候,眼里是否落進了太多世俗的塵埃?那天醫生對我說,你的眼腺有點堵,你有多長時間沒流淚了?醫生的話使我驚出一身汗。
在市井覓奇,在影視作品的刺激下擴張雄性的血脈,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鬧市街頭偶爾撞見鷹,那是現代獵人或閑人在臂膀上架了鷂子,博取路人好奇的眼光,以贏得一點虛浮的光彩罷了。那系繩鎖鏈的鷹,要么睜大眼睛敵視紅塵喧囂,惶惑自己竟然會跌落低矮塵世;要么瞇著眼無限落寞,一副羞愧難當的樣子。那本應該凌霄的羽衣,本應該駕云的利爪,本應該俯視大地遙望遠方的眼睛,都蒙塵含煙,被褻瀆了。影院里一部部大片,被名導張揚著人類失去已久的雄性,蒼狼嘯月,飛鷹劃破夜色,是百玩不厭的鏡頭,觀眾徜徉在快意里走出影院,重新步入物欲填充的生活。體恤衫上的鷹支撐著一個淺薄的骨骸,驅使男性醉駕飆風,用酒精彌漫的喉音爆出蒼白音色。金色浮雕的鷹在橫匾里,被張掛在一個個酒店或商店的壁上,落滿開張鴻發那天以來的灰塵。泰戈爾說過,鳥翼系上黃金,還能飛翔嗎?鷹入人境,何以變得那樣慘不忍睹?
我一個人在斗室里復習有鷹的詩句。有鷹的詩句普遍有民族骨骼的血相,劃過馬背民族的黎明,也掠過農耕民族的黃昏。有了鷹那顆高飛的心,先祖們在曠渺的大地上不再渺小。“衰老的鷹決不會死于窠穴/雄禽的尸體,也不作鼠輩的食物/鷹之將死,它會躍向深淵,滑翔著尋找向上的勁風/把翎毛和血肉撕成碎片/把自己葬在浩瀚的天空。”我摩挲著蒼涼的地圖,想發現先祖隱秘的遷徙流浪的路線,他們一步一程的艱辛,就如蟻族趟過河山,漫長的遷徙只為尋找屬于他們的家園。匈奴西去,羌人南遷,離開他們心儀的祁連山、唐古拉,永遠告別生養繁息的母土和胞衣,他們訣別的背影蒼涼如暮,一只鷹盤旋雪山之麓成為最好的背景。即便沒有后裔的匈奴,在史頁上也鑄烙著蒼鷹的鐵色。羌之后裔藏、彝、納西,在橫斷山扎下最早的根須,他們是那么仰慕蒼鷹,他們明白先祖的遷徙路上一直有鷹的陪伴和指引。鷹的飛翔不絕于天空,翻越障礙穿過苦難的高原漢子就雄心不泯。“每一只消逝的鷹,都是漢子臉上的一記刀疤。”高原土著詩人深刻地吟出硬朗的心聲。白靈山麓那條險絕的古道,是我的祖上在晚清的火光中出逃的去路。屠村的刀光火海毀滅了家園,祖上與另外兩戶回族逃出來,懷抱被火燒毀了羊皮封面的《古蘭經》,開始又一站漂泊的旅程。經書濃縮著回回的信仰,信仰尚存,所有的命運火坑都可以趟過去。古道上百年前的回響早已蕩然無存,我的目光只在荒草萋萋的舊時光里打撈到一懷惆悵。當我突然看到遠處一只鷹滑翔在蔥蔥莽林上空時,熱淚瞬間涌出,一種難以言狀的感動流遍全身。相比先祖們的漂萍轉蓬,我們安定的生活顯得幸運多了,但安定決不是我們沉淪壯志的借口。中國近代史的血火是對整個民族的洗禮,不說那些轟轟烈烈寫進史書的外患,單是埋進民間的由民眾書寫的個人史,也是驚心動魄。中國近代的幾大移民史——走西口、闖關東、下南洋、填四川,改寫了多少普通人的歷史和命運?康熙三十一年,康熙親下“填川昭”,中國南方歷時最長、規模最大的移民時代開啟。我的祖上就在那浩浩蕩蕩的人流中,從江西南昌踏上帆影重重的江流溯流而上,穿過有著川江號子纖夫血淚的三峽,進入蜀地,然后進入橫斷山腹地。“地蹦山摧壯士死”,途中每一站的落腳,對布衣草履的祖上都是悲欣交集。一路背夫的謠曲,馬幫鈴鐸的清唱,險灘激流上飄蕩的號子,聲聲都會催人淚下。步步足印里裝滿雨水、汗水、淚水和血水,年復一年一代又一代的遷徙路上,是什么一種力量支撐著血肉軀體一往無前,朝著夢中的地方去?我遙想那些如葉飄逝的舊時空,就聯想到被我視作祖父的烏鴉在歲月的高墻上暢談眾生,就想到被我視作父親的蒼鷹在絕地高翔。
在高原上有許多絕壁如斬的危崖被喚作“老鷹巖”,傳說那都是鷹棲息或筑巢的地方。鷹巢都做得粗枝大葉,建在人到不了的崖壁上,不擋風雨,沒有溫暖可言,讓人一窺而生寒意。這也許就是鷹族的傳統:苦寒誕生凌云志。至于那棲鷹的崖巔,也常常空著,我很少看見鷹蹲在巖石上,鷹幾乎以飛翔的姿態進入我的視野。因為連人類都清楚,飛翔的鷹擁有整個天空,棲息的鷹只占有一塊巖石或一截樹枝。在橫斷山里行走多年,我從未見過鷹的尸體。老人們說,鷹死葬于高崗,不墜塵泥。我信然。那年在笮山烏木河畔,我見到一群漢子圍捕一只被火槍打傷的巨鷹,鷹被捕獲,有兩個漢子也被鷹抓傷。鷹在鐵籠里不斷反搏,用嘴猛啄鐵絲,直到血流滿地最后死去。捕鷹漢子把鷹倒懸于木桿上,在旁邊架著篝火歡呼,狂飲著烈酒張揚高原漢子的原始美。那是我唯一見到的鷹的尸體,那刻我的內心滴著血。呼嘯的捕鷹漢子們,臉上呈現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從那以后,與我們先祖共同飛翔于歷史天空的蒼鷹,掠過我頭頂時,都帶著一記刀疤。
雪域藏刀
“沒有攀登過玉龍雪山的男人算不得真正的麗江男人;沒有佩帶過藏刀的漢子算不上真正的滇西北漢子。”在玉龍山下的第一堂野外寫生課上,教油畫的單鴻老師就對我們講出這樣有質感的硬話。他說這話的時候,麗江壩子高海拔線上的風景正是五彩斑斕,雜色分割的塊面上跳躍著油畫筆觸般的亮點,麗江的大地上開了印象派的畫廊。美術班的一伙青瓜黃棗十七八的青年手里的筆瘋了,天天迎著日頭到郊外狂涂斜抹,仿佛用油彩和畫布找到了滇西北高原的靈魂。大家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到遠方的樣子:高筒皮鞋,牛仔褲,松垮垮的上衣,凌亂的長發,背上時常背著的舊帆布包,眼神里飄閃著普希金詩歌里的一點憂郁。休息時間,男孩們都夢想著拍打青春的吉他,或是拉著流浪的二胡,在女生們窗子下表演一會兒,就能愉快地領走一個長發飄逸的女孩。高原之秋,的確能讓人的筆下和內心都閃躍興奮。麗江壩子邊沿是藏傳佛教傳播的最南端,再往南去便是昔日大理王國的滇西了。在麗江沐浴高原的風,我們還略微稚嫩的臉龐與高原紫外線完成灼痛的碰撞,有了高原的印記和男人該有的膚色。那會兒正是艾軒、何多苓、陳逸飛他們的西部油畫風靡的時候,每一個畫畫的人都渴望著做一只流浪的牦牛或者遠走荒原的老鷹。生活在滇西北高原,面對著玉龍山下粗獷而硬朗的風景,使我們這群初涉畫路的青年有了土司待遇的感覺。于是攛掇老師策劃一次徒步遠行的愿望變成行動,首選之地自然是云南大地最西北的那只牛角似的高地。那陣子,“香格里拉”的提法才剛剛起步,《消失的地平線》和《最后的王國》這些著作還沒有廣泛傳播開來,但“男兒西北有神州”的念頭已經流行。陽光與荒原的誘惑,尋夢香格里拉,是云南高原上的文藝青年心醉神迷的事。
從每天仰望著玉龍雪山的威儀,到登上主峰腳下的雪域,高原徹骨的況味彌漫內心。按單鴻老師的說法,我大概已算得上一個麗江男人,但不能算是真正的滇西北漢子。因為那把象征高原漢子剛猛氣質的藏刀,還不屬于我。從麗江起行赴迪慶扎營大半月的寫生體驗,總算圓了一個夢。迪慶高原大草甸一馬平川,四野的雪山像儀仗隊屏列,如刀的冷風和透骨的雪花不斷圍剿每一個拜訪他的旅人。第一站我們走進了被稱做“月光之城”的獨克宗古城。古城在壩子中間依附山勢而建,街巷起伏而似山街石城,石板和墻體流露久遠歲月的驛馬味。粗糙原始的石板路上還留著深深的馬蹄印,那是茶馬古道的馬幫留給這個時代最后的信物了,就仿佛是一些散亂的悠長謠曲,從火塘和茶罐邊緣逼近來客。很顯然,對于幾百年間穿越茶馬古道的馬幫來說,獨克宗古城是進藏的第一站,通往拉薩途中需要在這兒休整隊伍蓄積能量。與“月光城”相呼應的是縣城外大草甸上的奶子河、白塔、牦牛、馬群、青稞架、牧歌、炊煙、帳篷。我想在過去的年月,進藏的馬幫在這里是享用了最后一程愜意舒緩的路途。
千百年間曾有過的兵戎相爭的硝煙,以及茶馬互市的繁榮喧嘩,都沉淀為一種歷史氣場。昔日藏王南定疆域,麗江木氏土司北拓領土,川東巴塘土司舉槍西征,都在這里交匯。雪域藏鄉和滇域民族交流的足音,使那些烽煙城垛荒路界碑都湮沒殆盡。滇藏川“大三角”的紐帶,在古老商道的悠悠駝鈴中得到詮釋。抗日戰爭時期,日寇占領緬甸,切斷滇緬交通,大批援華物資只能越過喜馬拉雅山從拉薩經滇西北運抵昆明,這個漢藏融匯的城邦又成為滇、藏、印貿易的中轉站。據俄國人顧彼得在他的著作《被遺忘的王國》中的敘述,戰爭期間所有進入中國的路線被阻時,這場“馬幫運輸”曾使用了八千匹騾子和兩萬頭牦牛。是一幫趕馬漢子驅趕著馱馬鑿通了世界上最高最險的商貿道路。今天所有的探險活動與昔日茶馬古道的艱險卓絕相比,都還遜色哪。另外,1936年,賀龍率領中國工農紅軍紅二、六軍團長征經過中甸,在獨克宗古城藏經堂兩廂房設指揮部召開了重要會議。一座不算太起眼的雪域城邦,與二十世紀滇西北高原上最撼動人心的兩大極具開拓精神的事件有著密切聯系。那么,凝聚著高原漢子血性的藏刀,在春雪飄舞的時節,將向我綻露怎樣的光芒?
賣藏刀的店鋪,在獨克宗古城里顯得平常簡易。因為那是他們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傳統手工制作延續著黃銅白銀的民間講述,手工的光芒在街巷里弄之間樸實無華。純手工打造的藏刀,每一道工序都傾注了制刀師傅的心血,融入了鑄劍師的靈魂。藏刀的彪悍與華麗的背后,蘊含著高原人的信仰與祝福。數代鑄劍鍛刀的故事與傳說,依稀成就了這千百年的藏刀傳奇。一把藏刀佩帶于一個常年行走的硬漢身上,成為戰勝艱難險阻的精神支柱。當我靜靜行走在高原的陽光下,沐浴著涼氣透骨的高原風,一把把精美藏刀呈現在我的眼前時,藏刀的內涵和精神在我內心完成了重塑。在腳下這塊極地邊城,雪風吹拂的高地,一切生命都顯現出一種生存意義上的高貴。苦難寂地上的事情,本就不是外面世界所能領會清楚的,獵奇心理和膚淺的游走,都是高原精神的一種褻瀆。買一把廉價的藏刀的意義,于我顯得清晰了。走出獨克宗古城后的每一步徒步穿越,都有了一把真正強悍的藏刀的伴隨。梅里雪山以及白馬雪山下的創作旅程,不斷面對舞動的哈達和站立的白塔,像讀一部邊疆靈魂書,豪壯而圣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