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山（組詩）

汪峰

1

繃緊或松弛，這群山的鼓面。

這擊鼓的心臟。黎明，仿如

畢摩唱經，一個人要吹滅靈堂里的燈。

一個人要鷹指路，鷹翅，掀翻大地的茅屋；鷹翅

覆蓋自己深重的陰影。

2

火焰是公雞的鳴叫。我喜歡

公雞羽毛的散亂。我喜歡

黎明的柴堆和山岡的痙攣。

3

渾沌與黑暗。

布滿神靈的樹枝。

命運有多種形式。他喜歡

獨自在內心張嘴，讓人猝不及防：

他的神經質，他的瘋狂，他在身體里鼓蕩起來的廢石。

4

他將身體吹得漏洞百出。他藍色的披肩和天空同一

他不干活，守著鍋莊

他的理由是數星星。當然

日子閃亮的部分會招致心痛。

他從酒精的幻滅感中尋找替身。

他在口弦里，只有驚覺的措詞：

夢了還想夢，生活始終無法擺脫夢境。

5

奔跑的石頭，看見了自己的棱角。奔跑的天空

被繁星累死。在大地上，我埋頭造雪

走彎的身體，最終被一條道路扳直，帶動了大地的遼闊。

6

大涼山，我像假牙一樣運動。雨天，我收緊安寧河，

像收緊疼痛。但也會放開安寧河渾黃的激流

來沖刷腐朽的牙床。

7

博什瓦黑梁子。黃泥墻下一堆

存放了很久的木炭一一

沉重、孤單，卻懷著熱戀，

在不忍拋下的前世今生中，

我不燃，你不滅。

8

拜訪村莊。在山的另一面。輕輕掀開蕎麥餅

和頭帕。

露出昭覺寬廣的前額。

9

一盞黃昏搖曳山岡。

一滴流螢要驚散她的眼和眉。

一朵火焰要敲痛她的臉和腰。

10

活著僅僅是活著。他比死亡更輕

他會和死亡說話，省略掉多余的一杯酒：

他的誓詞，他的青春期，他在西昌的余溫。

11

內心的匍匐。高過羊群和雪線。高過畢摩和羊皮鼓

高過祭祀的一抹灰。

12

那人敲擊著羊皮鼓。那人把陽光背在背上，像一把釘子

一到關鍵時刻就零零散散。

一本舊經卷，翻破了回鄉的路

13

冬日草衰，山岡疲憊。

早晨，瓦板房像露水低垂，一不小心頂住了蒼穹。

14

坨坨肉。坨坨雞。年渣菜

都在他的年里。他抱著五味瓶翻身上馬，是是而非。

15

金屬像一個枕頭。橫亙在牦牛山

他一籮筐一籮筐地抱著礦砂走東走西

除了牙齒嵌了一點金，他的煙斗和青春全是破銅爛鐵。

16

吉伍的奶子和草垛，在山頂上遇雪。

生活，要么被一群羊和黎明的歌聲占領。要么破破爛爛

患上集體自閉癥。

17

遇見拾柴禾的人，挖土豆的人，都是我命里的貴人。

他們手中的鐵器叮鐺作響，他們像篝火一樣熱情不能自制

像炊煙一樣舍不得抬頭飄離故鄉。

18

你在頭發里，捉蝴蝶，捉薄衫一樣的美。

你寬衣解帶。

想入非非是一種身體的冒險。

早年的杉樹林。我夢見過很多次。

就像影子被水漿洗過很多次。

只有孤單，

連衣服也不穿。

這樣的美，會穿針引線。

筒裙跳出生活的慫恿。

黑水河暫時休克。

你會忘記怎樣的滄桑。

19

春天的山岡不眠不休。

吸引我的是一朵窒息。

我說索瑪花。

在踝骨以上，是白茫茫的四月真干凈。

20

白云是白的羊，黑云是黑的羊

一下披著白色的羊皮，一下披著黑色的羊皮

是越西縣瓦吉木梁子

青青的草坡。

青青的草坡在烈日下膨脹，牧人和每根草

帶動群山的狂奔，就此顯示卑微的力量

21

山坡倦于羊群的蹄印。黃昏的古里拉達

破碎的山路.驕縱慣了，像釘子釘進了白云

我的跋涉是被一山的靜寂洗透的根須。骨縫里的流水

是遲緩的。琴音會為它而活。

22

流云的眉毛。

高山湖泊的眼睛，明媚又郁暗。

鷹在飛，它是黑鼻子。

紅櫻桃的嘴唇在四月腥紅。

玉米的手掌，粗糙又生硬。

洋芋和乳房，是過冬的口糧。

五彩的風，抖動百褶裙和苦蕎的山梁。

火把要燒死青春的蟲子。

火堆要抱著血泊和灰燼愛你。

23

阿作，火焰緊跟著你。

左臉的火焰一一

一輩子的火把，太具體、太細枝末節

像阿爸阿媽像村寨一樣緊跟著你。

黃油傘緊跟著你。歌唱

是大地上空下的床單、潮濕的草甸。

愛情，最初和最后的黑痣和紅耳墜，生與死都不會改變。

24

美姑翻身上馬。山路彎彎

是她的口弦聲。

馬蹄鐵經過昭覺，又發亮又火熱。

來到爾烏山，喑啞的石頭朝上。

她忽略了內心里有一張寬廣的鼓面。

鼓點緊跟雨點。

到了西昌，險些馬失前蹄。

25

烏鴉在樹上，他在天上。

天上有窗，窗太黑，他看不見。

羊在村頭。山岡后退。怕驚動他。

26

群山的折扇。扇亂了云霧和高原。

冕寧，有一群奔馬，

像時間濺出來的水滴。

看到索瑪花，樂壞了，一抽鞭子，

安寧河就甩動狂野的尾巴。

水聲，是空開來的寂寞。

她和胸腔里的郁悶一起走出門

先拍欄桿再拍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