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
曾經淺吟低唱的流行曲,業已化作歷史塵封;曾經魂牽夢縈的港劇和港產片,業已變得花果凋零。而新歌新曲卻再也無法入腦,新劇新片卻再也無法入心。
今年的香港文壇,噩耗接二連三。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香港文學泰斗劉以鬯先生和香江才女林燕妮女士,先后辭世。在文壇巨星日漸隕落的今天,業已四面楚歌的香港文化究竟何去何從?
彼時香港
在娛樂生活匱乏的1980年代,一部黑白電視機,已是近乎奢侈的精神享受。開風氣之先的港劇,無疑便是觀眾心目中朝思暮想的神女與襄王。或許是翁美玲版嬌俏刁蠻的黃蓉,或許是趙雅芝版溫婉清純的馮程程,或許是黃日華版憨直忠厚的郭靖,或許是周潤發版瀟灑倜儻的許文強……總有那么一個經典角色,令人為之哭,為之笑,為之沉迷,為之癡狂。
1990年代,香港流行文化登峰造極。目迷五色的港產片、余音繞梁的粵語流行曲、標新立異的武俠小說、特立獨行的香港明星,化身時尚符號,變身潮流風向標。追星裝點了無數少男少女的綺夢。
彼時,一片一世界,情義無價,人間百態紛呈。在吳宇森的喋血江湖,黑幫硬漢快意恩仇,縱橫四海,盡顯英雄本色;在徐克的奇幻武林,亂世豪俠義薄云天,氣吞山河,再現武俠真義;在王晶的亡命賭局,旁門怪杰力挽狂瀾,絕地反擊,創造不敗神話;在黃百鳴的煙火凡間,食色男女嬉笑怒罵,真情流露,演繹悲喜人生;在周星馳的草根社會,市井小民玩世不恭,離經叛道,顛覆精英傳統……
彼時,一曲一故事,真心無悔,人生五味雜陳。曾幾何時,譚詠麟穿燕尾服登臺,張國榮踩高跟鞋上場,梅艷芳著比基尼謝幕,天皇巨星恣意張揚,揮灑自如。伴隨著“譚張爭霸”的硝煙散盡,“三王一后”的時代逐步落幕,譚詠麟的達觀、張國榮的風情、陳百強的唯美、梅艷芳的百變,卻依然耀目。與此同時,“四大天王”的時代正式啟幕。張學友的精湛唱功、劉德華的專業精神、黎明的俊朗外形、郭富城的動感舞步,各領風騷,橫掃千軍,所向披靡。
何謂叱咤風云?應作如是觀。
從“四大天王”到“四大才子”,香港是男人的盛世。彼時,美男如花,才子如鯽,才情與風度比肩。金庸心系家國,縱情豪俠武林;倪匡熱衷科幻,穿越時空冒險;黃霑情傾音樂,放歌笑傲江湖;蔡瀾癡戀美味,點化飲食男女。從“亞洲小姐競選”到“香港小姐競選”,香港是女人的天堂。彼時,美女如云,才女如織,智慧與美貌并重。從鐘楚紅、張曼玉、關之琳、袁詠儀、周慧敏、朱茵、李嘉欣、黎姿,到林憶蓮、葉倩文、王菲、陳慧嫻、鄭秀文、陳慧琳……姹紫嫣紅,芳華絕代。
在中國人乃至亞洲人的心目中,香港的“電影金像獎頒獎禮”“勁歌金曲頒獎禮”,實與歐美的“奧斯卡”“格萊美”不遑多讓。“東方荷里活”星光熠熠,儼如大眾文化圣殿。香港流行文化的蝴蝶效應,足以刮起席卷全亞洲的龍卷風。
在文藝青年的眼中,香港是亦舒紅箋上的流金歲月與金粉世界;香港是王家衛鏡頭下的春光乍泄與花樣年華;香港是小說《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與范柳原患難見真情的危城;香港是電影《甜蜜蜜》里,黎小軍與李翹夢開始的地方。香港還是古龍筆端的奇情天地與異色人生,既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可奈何,亦有“世事難免滄桑,人生難免悲涼,珍視生命的過程,莫問歸途何往”的豁然開朗。
多情自古傷離別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伴隨著新世紀的到來,香港大眾文化產業漸趨星光黯淡,日暮途窮,光輝歲月一去不復返,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當內地文化產業發展一日千里,原地踏步的香港文化產業,自然相形見絀,一落千丈。亞洲電視的慘淡收場,無疑便是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首挽歌。
偶然讀到網文《我們與香港終于不告而別》,不禁心有戚戚焉。作者一邊緬懷“那個香港,可以精致,可以無厘頭,可以傷懷,可以咆哮,唯獨不可以落寞”,一邊嗟嘆“香港正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封閉,港味的傳承看起來遙遙無期。那個自由的香港,正在自建圍城”。在今昔對比中,追憶香港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恰似臨別秋波。
“愛之深,責之切。”撫今追昔,不由得反思:緣何今時今日,香港流行文化“美人遲暮”“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最直觀的原因,莫過于人才外流。近現代的香港,藉“飛地”之區位優勢,成為烽火亂世的世外桃源。作為中國政治文化精英的寓居之所,香港匯聚維新變法的志向、三民主義的理想、救亡圖存的大義,成為改良思想的匯聚地、革命思潮的啟蒙地,以及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輿論重鎮。避難志士與南下文人,奠立了香港文化的輝煌之基。而今的香港,卻是北上掘金大行其道。舊時南下,現時北上,反其道而行的人才流動,造成演藝界的人才荒。香港流行文化因“人丁單薄”而“家道中落”,自然是毫無懸念。
若要窮根究底,則是“細思恐極”。追逐利益最大化,本無可厚非;趨利避害,亦是人之常情。但不容否認的是,經濟增長趨緩與政治爭拗日甚,已然成為窒礙香港發展的瓶頸。在政經困局中,社會流動管道淤塞,以致獅子山下的奮斗精神幾成絕響。置身寸土寸金的地產怪圈、翻云覆雨的金融帝國、勾心斗角的政治泥沼,坐困愁城的香港,不僅少了拼勁,失了創意,而且多了怨言,有了戾氣。喧囂浮華的娛樂圈,日益淪為紙醉金迷的名利場。“東方之珠”不再光彩照人,黯然失色的,又何止是流行文化?
其實,作為“購物天堂”與“美食天堂”,洗卻鉛華的國際大都會,縱使星光不再璀璨奪目,但在自由與法治基石上,“馬照跑,舞照跳”,仍不失為得歐美風氣之先,兼有中華傳統之蘊的安居樂業之所。奈何世事難料,近年本土主義甚至港獨思潮橫行,令作家西西筆下在海天之間漂浮不定的“浮城”幾變夢魘。
在回歸祖國的第21個年頭,不妨直面和正視香港的文化回歸問題。事實上,滋生于嶺南文化圈的香港文化,與中華文化母體一脈相承。古代的香港,流傳著大唐盛世的商旅吟詠、南宋末世的幼帝悲歌;近現代的香港,寄托著學海書樓“大興文教于港中”的華文情意、新亞書院“艱險奮進,困乏多情”的人文關懷;當代的香港,承載著中西文化的交匯網絡、中國現代化的參照體系。無論承認與否,香港文化以華夏文明為根,中華文化基因一直都在,且安之若素。
盡管經歷了一個半世紀的殖民統治,香港卻仍然保留了最原汁原味的民風民俗,骨子里比“中國”更加“中國”:在大澳和西貢,有具代表性的南方漁村形態;在元朗和上水,有最典型的廣東神功戲;從添丁點燈、婚嫁上頭,到喪葬買水,無不反映中國人傳統的生命意識與宗族觀念;新界村落透過太公分豬肉、圍村食盆菜等傳統儀式,延續古老的原鄉風貌;長洲太平清醮、大澳端午龍舟、大坑舞火龍和潮人盂蘭盛會,在香港傳承百余年,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新春派利市,年初一黃大仙廟上香,年初二車公廟轉運,清明祭祖掃墓,端午龍舟競渡,盂蘭派米布施,中秋賞月觀燈,重陽登高望遠,冬至團圓做冬,早已融入市民生活,在現代大都市綿延傳統風韻。所謂“去中國化”,無異天方夜譚。
浮生若夢……
曾經遠隔萬水千山,沉醉于青春飛揚的流行文化,不惜跋山涉水,擁抱夢中的遠方;至今念茲在茲,深愛著中西薈萃的多元文化,不覺落地生根,度過如夢的年華。
夢醒時分,面對早已深入骨髓的香港文化,不禁百感交集。與其割席斷義,不告而別,何若坐言起行,胼手胝足,再創香港夢的不朽神話?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