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瓶子
“過云”絕非虛名。
在過云山居開業的兩年時間內,近萬“云客”在臨崖當風的谷口目睹過云婆的舞姿。因為谷口特別的V字形結構和高差,云氣總是很有規律地在谷底生成聚集,隨后便前仆后繼,如漲潮般向西坑村席卷而來,直至整個民宿和村落被罩在匡廬一般的濃霧里。當客人們還沉浸在云霧里不知所蹤時,云潮又倏然退去,山脊盡頭的天空露出“雨過天青云破處”的顏色。三春時節云事最盛時,谷里的云潮往往一天之內便沖鋒四五次,云潮不曉得疲倦,沐著云海的“云客”自然也樂得不知疲倦。
賈島所言“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情景不僅存在于詩里,也存在于松陽的山鄉里。
2014年夏天,我第一次在山窮水復的環路上看到四都鄉的西坑村,那是一個盤踞在山腰上的樸素小村,被竹林、梯田和巨大的南方紅豆杉圍攏,夯土黃泥房相連,形成奇特的心形村落,脫俗且雅致。入村則是逼仄的巷道迷宮,直至尋到村落盡頭,視線才豁然開朗——一條落差近500米的深切峽谷,左右兩翼則是海拔1000到1100米的山墻環伺。這條峽谷原本無名,在過云山居開業之后,便成了“過云谷”。
過云山居只有八間房,應了民宿“看云海”的主題,客房的名字索性也心無旁騖,就叫“一朵、二朵……八朵”,住過此間的客人喚作“云客”,民宿也有了“八朵云”的別稱。剛斷奶的比熊犬,肉嘟嘟地跑在清水混凝土的地面上,它看起來像一團白云,便取名“九朵”。新來的“九朵”成了“云客”們可以抱在懷里的一朵云——熱乎乎會舔人的一朵云。
但凡有云海的日子,我愛待在過云軒里,和“云客”一起沏一壺松陽銀猴白茶,看著壺嘴縹緲的水汽與幕墻外的云氣相互渲染。過云軒的設計很簡約,只留一尊富態的白瓷仕女守在門口,云嬌雨怯,10米長的玻璃幕墻負責將“云客”的視線引導到戶外,裁剪出一幅平整無瀾的寬幕云海畫卷。
云是最富想象力的世間景觀。我特別欣賞張潮在《幽夢影》里對云的解讀:“云之為物,或崔巍如山,或瀲滟如水,或如人,或如獸,或如鳥毳,或如魚鱗,故天下萬物皆可畫,唯云不能畫,世所畫云亦強名耳。”過云山居把“云”定為民宿風物的花魁,先天拜受了天地恩惠——云本無蹤,比起具象的風物,蕓蕓眾生面對同一云海,內心會有不同的解讀。
沐云臺是個10平方米左右的露臺。它直面峽谷,眼前除了云海便是林海,無半點人間煙火氣,一個生靈面對如此純粹的大自然,會囈語,會凝望,會沉思,會出神,心事付諸云海。過云谷里從不缺少具有“魔性”的云,這兩年來,我在臨崖的沐云臺上目睹了瀑布云、魚鱗云、火燒云、雨幡洞云和七彩云;有的云甚至會玩“快閃”,從叢林里閃爍騰挪而出,天外飛仙而去,整個過程只有短短幾秒。
這個“本來無一物”的沐云臺,亦是一個百搭的“容器”,各種雅俗美事——瑜伽、太極、古琴、尺八、旗袍、無人機、一吻定情——都曾在這里上演。
西坑村仍然保持著江南少有的鄉俗。葉姓與丁姓族人自明代便遷居至此,在海拔650米的谷口繁衍生息,每年七夕前后,每家每戶墊資邀請專業婺劇團進村巡演。浙江境內兩大傳統戲劇南北分立,北有越劇紹興戲,南有婺劇金華戲,婺劇進村是西坑村每年的大事,非得演上三天三夜方肯謝幕。臺上也絕非糊弄事的草臺班子,從描妝穿袍到亮相開嗓都屬上乘。臺下扛著鋤頭的老爺爺、裹著碎花頭巾的老奶奶,也是聽了一輩子戲的老戲骨。每逢此時,過云山居的云客便有機會擠進祠堂,和村里人一道在長條凳上排排坐,看臺上一出出咿咿呀呀的《打黃袍》《青蛇傳》。那幾夜,和著穿越百年的戲曲聲入眠,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