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如冬


一個拎袋、一柄手杖、一副老花鏡,對藝術一往而情深,這是一位令我敬重的藝術家的形象。
推想起來我與余克危先生已相識18年了,其間曾經隔鄰而居,他又是我先師陳德奎先生的良友,故而時常去請教,或也可算半個學生吧。如今先生年已古稀但藝術熱情依然洋溢,年輕時的清俊眉目依稀可辨。那時的他個子很高,神采飄逸,意氣風發,扛著畫夾四處跑,畫了很多好畫,最令我感動的是那一批江南的油畫寫生,筆調肯定而銳利,色彩在他手里變成了一種氣息和溫度,清冷而雋永。1993年的法國國際雙年展,余克危先生的作品獲得“最杰出中國畫家評委作品”特別獎,對于畫家來說,這是個極高的榮譽。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人生總有百轉低回的時候,余克危先生繼“文革”之后遭受的又一場打擊就是身體上的變故。但,或許生命之河只有在蹚過曲灘絕壑時,方能讓你看到別樣的風景。當他從病床上醒來的時候,沒有激動或傷感,內心潔凈如初。塞內加有一句精辟之言:“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他再次拿起畫筆,畫出了不一樣的色彩——那是彼岸的顏色,觸目驚心又清泠動人。隨后的一些水墨作品大部分以梅花為主,這是他內心之冰魄,孤傲高潔且不落世俗。他歷經波詭生涯卻能超脫自我,不為板蕩人世所困,不受阿世媚俗所惑,這實在配得上智者二字,而絕不是一個命運的受難者。
我一直認為油畫是和著日光的色彩,中國畫卻是揉進了月光的顏色。水墨可以順手拈來,隨遇而安,當月華如新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有一種無憂和人生即時安頓之感,但余老師不是想表現這些,他的畫里表達出來的是一種不妥協、不臣服的剛潔之氣。一紙素容,千里冰封,一根線條破例而來,他沒有想得太多,畫面卻余味盡顯。在紙和筆的對抗中,鋒利的線條戳破那隔世的云幔,梅枝直向云端,天風乍起,所有的線條飛舞起來,帶著冰霜的梅花被模糊了形質,紛繁如雪,頃刻間花落塵香。我喜歡他的梅花是因為他摒棄了文人畫里的矯情和自憐,增添了處世哲學中的桀驁與高潔。余克危先生的內心有一個信奉的宗教,為此,他筆耕不輟、勤勉不已。哲人說過:“對自然的愛看似無足輕重,但沒有一種愛是不具力量的,這種愛可以使你的生存意義都為之改變。”余先生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從未有過止歇,這完全出自于他對自然和生命的珍愛。

余克危先生是個不善世故的人,在這個喧鬧的塵世,他不屬于任何一個圈子,就像他的梅花不屬于文人的案頭清供一樣。當他面對一些投機者的高聲叫賣,不僅不屑為伍,且持有一種蔑視的態度。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根本不屬于這個熱鬧的“叫賣場”,因為熱鬧的地方多數浮躁嘈雜,熱鬧以外的世界才廣袤無際,靜逸自在。在那里有他的一個位置,一個安靜的而又令人驕傲的位置,在那里有他的一片梅林,還有一個只屬于他的岸。面對時下的一味“標新立異”“張揚個性”,他完全可以輕視它們,一個從俄羅斯體系嚴格訓練出來的畫家在風格的認識和藝術的追求上要顯得更為成熟、睿智。我想,藝術的迥異和個性的乖張并不是終極目的,而藝術的高度才是。
我敬重的藝術家應該對藝術有一顆純真之心,不憑借外力而只依靠自我的內在修煉,從一次次的蛻變、重生中自然而然地達到人格、藝術的最高境界,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所應具備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