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傳彬
秦滅六國后搞大一統,書同文、度同制、幣同形、車同軌、行同輪,唯獨沒有“語同音”。秦帝國的疆域已經相當遼闊,難道那時三十六郡的語言都可以相通,因而不必“語同音”?回答是否定的。
在沒有大規模人口流動情況下,各地民間仍然保留著當地世代習慣的發音,例如戰國時孟子在《滕文公》(上)中就說過:“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這是講楚國人說話難聽懂,像鳥語一樣。
但當時早已有官方通用語言,在官員之間使用,因而沒有交流障礙。至于官員和百姓之間的溝通,當官的也是使用這種語言,“打官腔”的說法正是由此而來。所以秦始皇才認為沒有必要“語同音”。
周王朝的統治者已經注意到各地之間語言不一致的現象。每年八月,政府派遣“輶軒使者”(乘坐輕車的使者)到各地搜集當地語言發音,并記錄整理。其目的是藉此了解各地的風土人情,加強中央王朝與地方上的聯系。
西漢末年的揚雄大概是中國最早系統研究語言的學者,他用上述輶軒使者方法作了長達二十七年的實際調查工作,寫出《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簡稱《方言》)一書,“方言”這個概念正是他首先提出來的。各地方言之間的差異表現在語音、詞匯、語法各個方面,語音方面尤為突出。
如上所述,早期方言的產生是由于沒有大規模人口流動的地域相隔的地理因素造成。
漢語方言,特別是眾多差異很大的南方方言,最終形成卻跟大規模移民及種族融合的歷史因素有很大的關系。它們各自通用地域狹小,則是由于自然經濟自足自給不需太多商品交換,和南方多山交通不便。
例如盛唐時東渡日本的鑒真大師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他帶往日本的是地道的當時吳語發音,所以日本人讀佛經用吳音。日語音讀的漢字中吳音幾乎占四成,不過日語里的吳音與現在的吳語相差很大,反而和閩南語有點相似。
晚唐、五代時期漢族大規模南遷,古吳語影響了現代閩南話的形成,使得閩南話更接近唐代的吳語。而現代吳語則是在兩宋時期受女真、蒙古的壓力,北方漢族南遷后才形成的。
另一個例子是杭州成為宋皇朝的“行在”后,大批官員和汴梁居民進入杭州,城里通行北宋的官方語言,和附近的土話相差很大。到了清代又有八旗兵營駐在城區,使杭州話中增加許多兒化音。結果杭州城里和城郊一個很小范圍說的話,與周邊語言明顯不同,形成一個語言孤島。
現代漢語中許多方言和現代標準漢語(國語或普通話)難交流,使用人數較多的有粵語、吳語、閩語和客家話等幾種。
粵語是目前全球范圍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約有一億二千萬人,使用地區非常廣泛,是較好保留中古漢語音韻的語言之一。在香港政府和海內外學術界的推動下,進行了以廣州話作為標準粵語基礎語音的語音標準化工作,以及和標準語音審音配字工作,是現在唯一具有標準語音和系統文字的方言。
粵語的分歧不算大,與標準粵語差異較大的一個主要分支是五邑地區(新會、臺山、開平、恩平、鶴山)使用的方言,與標準粵語差異最大的是廣西玉林話。
在中國,使用吳語的人數最多,達一億。用吳語吟誦唐詩宋詞要比現代標準漢語聽起來更有韻味,因為唐詩宋詞是用中古漢語《切韻》系統寫作的。現代吳語繼承中古漢語所有聲調,比標準漢語更接近唐宋時期的通用語言。
聲調方面,典型的是吳語保存了現代標準漢語中消失了的入聲韻。入聲韻因為其短促,給人一種言已盡而意不絕的感覺,好像一個人激動時光動嘴巴而說不出話,“此時無聲勝有聲”。
入聲韻特別適宜于充滿激越或凝咽感情的作品,比如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和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
晚清到上世紀30年代的四十余年出現過一些吳語小說,最著名的是《海上花列傳》,但終究未成氣候,就沒有粵語那樣系統文字表達。
吳語內部差異要比粵語大,南部溫州話是公認最難懂的方言。溫州話中繼承不少古代百越部族的語素,有些詞語是和百越部族后裔之一侗族相同,而侗語屬于和漢藏語系不同的壯侗語系。曾有傳說1970年代中越戰爭時為防避敵方竊聽,組織過一些溫州籍戰士用溫州話進行指揮系統的通信。
其實溫州話沒有這樣神秘,清末英國傳教士蘇慧廉到溫州半年后就能用溫州話登臺布道,他還設計過溫州話羅馬字拼音方案。上世紀20年代趙元任先生進行吳語方言調查時,在去溫州途中用一個星期學溫州話,到溫州后就可以和市民交談。當然這兩位是頂尖語言學家,一般人學起來要困難得多。
今天以各種閩語為母語的人口總共有八千萬左右,閩語被看作是漢語方言中語言現象最復雜,內部分歧最大的一種。原因之一是閩語各分支,保留著不同時期上古、中古漢語的成分,而福建多山,道路阻隔,難以融合。
全球以客家語為母語的人數在四千萬以上,分布區域非常廣泛。客家人祖輩原是中原漢族,隨著歷史上幾次戰爭和時局動蕩時期的移民潮來到五嶺一帶繁衍生息。
客家語以梅州話為代表,比較明顯承襲中古漢語,由于移民來源地、時間、定居地土著族群不同等原因而產生分化。
愛好方言的文人騷客還用方言寫出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作品。
當代女詞人丁寧,詞作出色當行,逼真前賢,很有韻味,有《還軒詞》名世。詞集中有兩首詞,使用了揚州方言:
南歌子
小艇偏生穩,雙鬟滴溜光。
幾回兜搭隔簾張,卻道鳧莊那塊頂風涼。
楊柳耶些綠,荷花實在香。
清溪雖說沒多長,可是緊乾排遣也難忘。
南歌子·晨起
點個風兒沒,絲毫雨也無。
討嫌偏是鵓鴣鴣,冷不溜丟花外一聲呼。
索度鄰家嫗,嘮叨故里書。
大清早上費躊躇,無理無辜耽誤好工夫。
其中“那塊”一詞,意思是那里、哪里,發音如同“辣塊”,最為大眾熟悉。“緊乾”,就是“怎么”的意思。“鵓鴣鴣”指斑鳩。“索度”形容人做事不利索;無理無辜,指(一些人)不講道理或突然變卦。
再如:“偏生”、“滴溜光”、“兜搭”、“耶些”、“點個風兒”、“討嫌”、“冷不溜丟”、“一聲呼”等,都是典型的揚州方言。讀來即便似懂非懂,也覺得清新流利,活色生香。
其實,《詩經》三百首,本是當時民間通行的口頭歌詞,當然包括各地方言的作品。宋代詞人黃庭堅也曾試用他家鄉江西分寧(今修水縣)的方言填詞,例如:
望遠行
自見來,虛過卻,好時好日。
這訑尿黏膩得處煞是律。
據眼前言定,也有十分七八。
冤我無心除告佛。管人間底,且放我快活。
便索些別茶祇待,又怎不過偎花映月。
且與一班半點,只怕你沒丁香核。
少年心
心里人人,暫不見,霎時難過。
天生你要憔悴我。把心頭從前鬼,著手摩挲。
抖擻了,百病消磨。
見說那廝脾鱉熱,大不成我便與拆破。
待來時,鬲上與廝噷則個。溫存著,且教推磨。
在當時用方言俚語入詞,畢竟也算是一種比較大膽的嘗試。然而,由于方言的地區性限制,用了太多罕僻的字句,外省人不能懂,自然也影響流傳。
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陳白沙,名獻章,字公甫,號石齋,生于廣東新會,少年時隨家遷移到江門白沙鄉,后在白沙講學,人稱白沙先生。新會一帶流傳兩首粵語兒歌,據說就是白沙先生為慰母而作。
其一:
記得細時好,跟娘去飲茶。
門前磨蜆殼,巷口挖泥沙。
只腳騎獅狗,屈針釣魚蝦。
而今成長大,心事亂如麻。
其二:
鴨子沁沁玩水氹,梅花跌落菊花林。
今朝阿媽唔吃飯,唱支歌仔解娘心。
這兩首詩歌不難讀懂,僅對個別詞語略作注釋:“細時”,小時候;“屈針”,把針彎折起來;“水氹”,小水洼。“蜆”,一種軟體動物,亦稱“扁螺”,是廣東珠江三角洲一帶常見的家常食物。
粵語有天然的語音優勢,也有許多詼諧生動、富于表現力的辭匯,其中一些原是典雅的古語詞,卻一直活躍在口語中。時至清末民初,廣東文人輩出,有些詩人,喜歡用粵語入詩,平仄字字不差,格律句句符合,意思通透明了,運用自如,蔚然成章。
新文化的領軍人物胡適到過廣州,也許因為他提倡白話詩,曾寫過一首粵語詩《黃花崗》:
黃花崗上自由神,手揸火把照乜人?
咪話火把唔夠猛,睇佢嚇倒大將軍。
民初粵語詩的先鋒人物廖恩燾,別字鳳舒,號懺庵,廣東惠陽人,曾任駐古巴公使,是革命前輩廖仲愷的哥哥、陳香梅的外祖。一九一九年,廖與好友胡漢民(展堂)一起客居日本橫濱,閑時讀《漢書》下酒,評論古今人物,“戲成廣州俗話七律若干首,展堂為擊節”。例如:
范增
老貓燒剩幾條須,悔恨當年眼冇珠。
濕水馬騮唔過玩,爛泥菩薩點能扶?
明知屎計專兜篤,重想孤番再殺鋪。
一自鴻門佢錯過,神仙有蔑亦難箍。
據《史記·項羽本紀》記載,劉、項滅秦后,有人建議項羽仍在咸陽建都,可以奠定霸業。項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那個建議的人因此對他心生鄙視,背后對人說,人家說楚人(指項羽)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果然不錯!“沐猴而冠”,表面意思是說讓獼猴穿著冠帶,它穿不了多久就會不耐煩。實質上比喻本性難移,無法登堂入室。
“沐猴”是“獼猴”的一音之轉,本與“沐浴”無關。粵語“濕水馬騮”是對那些有錢就要揮霍殆盡的人的蔑稱,因為猴子濕了水,它一定會使勁搖動,要將身上的水甩光才算完,而“水”,一般用以代表金錢。廖恩燾先生由“沐猴”的字面,聯想到“濕水馬騮”,用來諷刺范增的主子項羽,真是妙趣橫生。
又如另一首:
張良
闊官散盡咁多資,只恨龜公死得遲。
執起草鞋交伯父,落埋蚊帳做軍師。
慣孖皇帝撐抬腳,怕見行家鏟地皮。
仲估練仙唔食飯,原來借意就溜之。
張良的“運籌帷幄之中”,到了粵語,竟變作“落埋蚊帳做軍師”,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胡漢民當時積極參與酬唱,所作生動活潑,堪與廖作媲美。他也寫了《詠張良》:
話佢姑娘最不通,原來扭計最精工。
報仇鬼口咁爭氣,救駕神興詐出恭。
五代留番孤獨仔,兩回撞著伯爺公。
既然戒食無憂米,點解當時重受封?
此詩頗為簡練地概括了張良生平情事,首句是指司馬遷在贊語中說張良“狀貌如婦人好女”,末聯說他后來既然學辟谷之術,從赤松子游,當初又何必受封留侯?
可見唱酬的兩位作者都諳熟典故,又掌握豐富的方言俗語,運用起來,才能得心應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胡漢民出生于廣東番禺,祖籍江西吉安,一九三六年病逝,國民政府于廣州市設立漢民路以志紀念。五十年代初,漢民路更名永漢路,文革時改為北京路,幾十年間,一直是廣州城里最繁華的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