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剛
摘要:袁宏道在其去吳遠游和歸隱流浪期間的詩文中曾多次提及唐代居士龐蘊,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其人格精神和禪學理念的極力推崇。袁宏道寫龐蘊的相關詩句及其論說佛禪的大量文字,體現了他對龐蘊禪學思想,特別是“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生活態度的接受。主要原因在于:一是受到李贄對龐蘊推崇的影響;二是兩人所處時代文化背景、人生經歷和性格志趣有諸多相似之處。
關鍵詞:袁宏道;龐蘊;禪學思想;接受
袁宏道作為晚明文學革新派的代表性人物,不僅以其詩文成就和“性靈說”的文學主張聞名于世,并且以巨大的禪學成就而在《居士傳》中占有一席之地。他的禪學思想來源比較復雜,但其中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其禪學傾向曾受到唐代居士龐蘊的影響。袁宏道在詩文中曾經多次提及龐蘊禪,本文擬從這些“龐蘊詩”的創作時間出發,進而探討袁宏道對龐蘊禪學思想的接受情況及其原因。
一、袁宏道“龐蘊詩”的寫作時間
本文所涉及袁宏道寫龐蘊詩文共十五首(篇),就其中的十二首詩而言,萬歷二十五年(1597)至萬歷二十六年(1598),共四首:《述內》、《得罷官報》、《閑居雑題》其二、《丁酉十二月初六初度》其三。萬歷二十八年(1600)至萬歷三十四年(1606),共六首:《和散木韻》其二、《和散木韻》其七、《和東坡聚星堂韻》、《暑中舟行入村舍偕冷云及明教居士》其二、《劉元質宅宴得金字》、《乙己初度口占》其一。可以看出,袁宏道的“龐蘊詩”幾乎都作于去吳遠游或者歸隱柳浪期間。
這是一個值得引起我們注意的現象。為什么袁宏道唯獨在這兩個階段提及龐蘊最多呢?
在吳縣時,憂愁苦悶不絕如縷,屢發為官之苦:“宦博人間累,貧遭妻子憐。一官如病旅,直得幾緡錢。”(1)(《荒園獨步》)“子曰爲官苦,予嗟行路難。各自相慰勞,言言沁肺肝。”(2)(《別龔散木》)為官甚苦,屢次乞歸,卻未經準許:“不放陶潛去,空陳李密情。有懷慚狗馬,無路達神明。”(3)(《乞歸不得》)幾經周折,終決意掛冠歸去。初到無錫,其詩云:“訂將白石成知己,擲卻烏沙是野人。漏水銷來杯不盡,當軒鸚鵡亦留賓。”(4)(《元宵飲華中秘宅上》其二)而當其在遠游途中得到罷官報時說:“擬將心事寄烏藤,料得前身是老僧。病里望歸如望赦,客中聞去似聞陞。”(5)(《得罷官報》)此時,甚至把得準辭官看成是上天的眷顧:“一病幾作吳鬼,幸而得請,此天憐我也。”(6)(《黃綺石》)辭官后的輕松愉悅之情,溢于言表。
此后,“訪故人陶周望諸公,同攬西湖、天目之勝,觀五泄瀑布,登黃山、齊云。戀戀煙嵐,如饑渴之于飲食。”(7)擺脫了在吳縣令上的一身煩惱,與眾友同觀倉海、共訪名山。而且時時討論玄奧的禪學思想和人生哲理。在歸隱柳浪期間,袁宏道更是以習禪為業,過著率性自然、無憂無慮的閑適生活。他“偕中道與一二名僧共居焉,潛心道妙”,(8)并“日課《宗鏡》數卷,暇即策蹇至二圣寺寶所禪室宴坐,率以為常。”(9)其無日不禪、廢寢忘食、如癡如醉的習禪精神可見一斑。
二、袁宏道對龐蘊禪學思想的接受
袁宏道去吳遠游和歸隱流浪期間的詩句中有著眾多關于龐蘊禪的書寫:
酒障詩魔都不減,何曾參得老龎禪。(《閑居雑題》其二)
南北宗乗參取盡,龎家別有一枝燈。(《得罷官報》)
禪鋒示妻子,輸我作龎公。(《和散木韻》其二)
楊岐偈子再三題,龎老機鋒時一瞥。(《和東坡聚星堂韻》)
這些提到龐蘊的詩都與學禪有關,或體現出時常參悟龐蘊禪的行為習慣,或表達出龐蘊禪與眾多禪法不同的觀點態度,或流露出對龐蘊禪的真諦求之不得的急切心理。
那么,“老龐禪”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禪,讓袁宏道如此著迷?袁宏道對龐蘊禪的接受又主要有哪些方面呢?
首先,是對于佛性與人生之間關系的認識。龐蘊是臨濟宗江西馬祖道一禪師法嗣,其禪學思想受到馬祖道一的深刻影響。他對道一“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10)(《丹霞和尚》)以及“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11)的主張領會得較為透徹。(《丹霞和尚》)龐蘊擯棄習禪過程中那些繁瑣的外在形式,主張向內尋求,獲得心靈的自由。他也“深深體會到人們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終極真理,現實的心靈活動的全部就是佛性的顯現”(12),并努力踐行“即事即理,都無所礙”、“著衣喫飯,長養圣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13)的禪學理念。盡力使禪變得生活化和世俗化,從而縮小禪理與人生之間的距離。
袁宏道的禪學思想也更多體現在對生活事理方面得重視:“夫進退,事也;非進退,理也;卽進退,非進退,事理無礙也。進不礙退,退不礙進,事事無礙也。”(14)(《曹魯川》)把禪的遷流不息與進退事理聯系起來,這與“即事即理,都無所礙”有相似之處。進一步講,袁宏道禪學思想的實踐色彩也較為濃厚:“唯禪也,不可行不可知。孔子曰:‘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莊子亦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15)為了闡明行與知的關系,甚至拿孔子和莊子的觀點來增強其說服力。相對于道一的“著衣喫飯”和龐蘊的“運水及搬柴”而言,袁宏道將禪從“日用事”上升到了理論與實踐關系的高度,更明顯地用來指導現實人生:
學道人須是韜光歛跡,勿露鋒芒,故曰潛曰密。若逞才華,求名譽,此正道之所忌。……自謂吾儕不與世爭名爭利,只學自己之道,亦有何礙?然此正是少不更事,自今觀之,學道不能潛行密證,乃大病也。……至于學道之人,曉得幾句道理,行得幾件好事,其憤世嫉俗尤甚。此處極微極細,最難拔除。若能打倒自家身子,安心與世俗人一樣,非上根宿學不能也。(16)(《德山麈譚》)
學道人應該“韜光養晦”、“潛行密證”,最終“打倒自家身子,安心與世俗人一樣”,這才算是“上根宿學”。其“與世俗人一樣”的觀點,是對龐蘊“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的充分發揮。袁宏道和龐蘊對禪與生活的態度是一致的,都認為佛性在于自心,在于實實在在的人生事務之中。
其次,是對習禪方式的選擇。對佛性與人生關系的認識決定著其對習禪方式的選擇。龐蘊繼承了道一“即心即佛”的理念,認為“萬法從心起,心生萬法生。”(17)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新的禪學思想。認為修禪,不在靜坐苦參,也不在經藏戒律和文字義理:“參禪者和世俗人的區別僅在于生活態度的不同,即無是非,無取舍,凡事不執著,不矯揉造作。”(18)龐蘊偈中的“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和“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就是對“著衣喫飯,長養圣胎”最具體生動的闡釋。習禪沒有一定的模式可循。
袁宏道認為:“既爲之禪,則遷流無已,變動不常,安有定轍?而學禪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19)(《曹魯川》)既然學禪者沒有定法可守,那么打坐參禪、恪守經律文字的習禪方法也猶如緣木而求魚、毫無效果。他說:
人人皆有定,不必瞑目靜坐,方為定也。(《德山麈譚》)
不落眼耳鼻舌身意曰我,不從語言文字入曰聞。(《德山麈譚》)
只是人情習聞習見,自以為有道理,其實哪有道理與你思議。(《德山麈譚》)
世豈有參得明白的禪?若禪可參得明白,則現今目視耳聽,髪豎眉橫,皆可參得明白矣。(《答陶石簣編修》)
不難看出,在反對通過苦參和習律而悟道這一點上,袁宏道與龐蘊的“不假坐禪持戒律,超然解脫豈勞功”(20)如出一轍。他反對“坐禪持戒律”,也反對頓漸優劣之分,他說:“彼以‘本來無一物與‘時時勤拂拭分頓漸優劣者,此下劣凡夫之見耳。尚未得謂之開眼,況可謂之入道與?”(21)(《答陶石簣》)不僅將“分頓漸優劣者”看作是沒有“入道”,而且認為是未得“開眼”的“下劣凡夫”,鄙薄之情相當強烈,反對態度極為堅決。對本來就存在著很多爭議的《壇經》,袁宏道持有辯證審慎的態度,并以自己的理解對“其贋與其俚而復者”(22)(《壇經節錄引》)進行大膽的刪減而作《壇經節錄》一書。
總之,袁宏道和龐蘊都認為,佛性存在于自身或者人的本心,并體現在穿衣吃飯、運水搬柴的日常生活當中;兩人也都反對誦經打坐、苦參禪理的學佛方式。袁宏道對龐蘊禪法義理的多次稱揚及其“酒障詩魔都不減”“白首龐公是我師”的直白表述,讓我們看到了袁宏道對龐蘊某些方面禪學思想,特別是其放任自然的生活禪的接受。
三、袁宏道對龐蘊的推崇及其原因
《五燈會元》記載:“襄州居士龐蘊者,衡州衡陽縣人也。字道玄。……唐貞元初謁石頭。”(23)袁宏道說:
蠻歌社酒時時醉,不學龎家獨跳禪。(《乙己初度口占》其一)
龎公見亦悔,湘水錯沉金。(《劉元質宅宴得金字》)
角巾散帶亦何爲,白首龎公是我師。(《丁酉十二月初六初度》其三)
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龐蘊的極度推崇和對龐蘊禪的無比青睞。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受李贄對龐蘊推崇的影響。周群先生在《袁宏道評傳》中稱袁宏道“對于禪門居士龐蘊曾屢屢提及,這或許與李贄有關,李贄亦推崇龐蘊。”(24)李贄曾說:“龐公,爾楚之衡陽人也,與其婦龐婆、女靈照同師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為今古快事。”(25)(《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可見,李贄對龐蘊也是非常推崇的。因此,深受李贄影響的袁宏道推崇龐蘊也就不難理解了。
其次,從二人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看,龐蘊“基本生活在唐詩史上的中唐時期,此時正是唐代社會劇烈變革,同時也是詩壇變化求新之時。”(26)而袁宏道處在晚明文學思想劇烈變革和文學求新的時期。社會文化、文學思潮激烈錯動的時代背景,使得袁宏道把龐蘊看做隔代知音成為可能。
從人生經歷和志趣來看,兩人都有著由學儒到習禪的經歷。據《五燈會元》載:龐蘊“世本儒業,少悟塵勞。”(27)(龐蘊居士》)曾與丹霞和尚“同侶入京求選”,(28)(《丹霞和尚》)后在家習禪,“志求真諦”,(29)(《龐蘊居士》)“曠情而行符真趣,混跡而卓越人間,寔玄學之儒流,乃在家之菩提。”(30)(《龐居士》)與當時的詩人和僧人或隱居山林共磨佛禪玄理、或觀光游覽同賞嚴巒霧靄,成為皈依佛教的居士。袁宏道“喜讀先秦兩漢之書”(31)(《石浦先生傳》)熟悉孔孟之道,甚至在談論佛禪之時也能對儒家思想信手拈來作為引申對比的材料。他曾進私塾、入鄉校,參加科舉,去吳縣令、偕友同行,閑居柳浪、自性曠達,徘徊于仕與隱之間,習禪學佛,但不剃染,佛學修養較高、禪學著作頗豐,從而在《居士傳》中有一席之地。
袁宏道對龐蘊高度贊揚、推崇備至,在《與友人》中說:“應世者,以世為應跡而應之者也。如周濓溪、龎道玄其人是也。應亦出也。”(32)把龐蘊看作以出世為應世的典范,又在《梅客生》中說:“家弟自云中歸,極口稱梅開府才略蓋世,識見絶倫,且意氣投合,不減龎道玄之遇于節使也。”(33)把梅開府比作龐蘊,對梅開府的高度贊揚實際上體現了對龐蘊的無比敬仰之情。
綜上所述,袁宏道寫龐蘊的詩文主要集中在其出游或者閑居之時,從中可以看出袁宏道對其人格精神的推崇以及對其禪學思想的接受。而這也是他從思想上進一步領會,從生活上更好地實踐其禪學理念的良好時機。袁宏道對龐蘊禪的青睞顯示了其禪悅傾向。他贊同龐蘊居士日用禪的思想,并且向往其任運自然、放浪形骸的生活態度。
注釋:
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1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三,第128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三,第118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八,第339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八,第1340頁。
《袁宏道集箋校》卷六,第3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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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集箋校》附錄三《序跋》,第1707頁。
靜、筠二禪師著,孫昌武、伊川賢次等點校:《祖堂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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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燈會元》卷三,第187頁。
《祖堂集》卷四,第2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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