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是中國民族傳統醫學簡稱名實來歷考
——兼與劉大鈞教授商榷

杭州鶴延堂中醫門診部(杭州，310052)

高伯正

緣起與駁論

《健康報》1990年12月25日，第3325期頭版顯位載記者李佛基訊《劉大鈞對“中醫”概念有新說》，報道著名易學專家劉大鈞教授新見解：“‘中醫’不是‘中國之醫’的簡稱，而是醫易結合的一個概念，以易經‘中’的原理治病，恢復陰陽平衡，即是‘中醫’。”并強調說這就是中醫概念的準確含義，認為中醫之“中”不是“中國”的簡稱，而是從易學命名，中國民族傳統醫學不簡稱為“中醫”。這不免有以古釋今之嫌，易學縱能預測，也測不到三千年后有西醫傳入中國事。古代醫家將易學引入醫學時，也不會給二千年后為區別西醫而早早造詞自名中醫。若此，中藥之“中”又當何解？現存《易經》產生之前即西周以上的中醫中藥又當何解？未受漢族易學影響的少數民族醫也稱“中醫”又當何解？縱按中醫病機理論，除有陰陽失調外，還有邪正斗爭等。難道邪正斗爭的治則也是以易經中和原理調和嗎？只有扶正祛邪，正存邪亡。你死我活，半點不中和。況當今權威字詞書和專業字詞書“中”字解皆無易經“中和原理”和“中醫調中治病法”二義項。這是中醫行業自身稱謂含義和政府中醫藥行政管理部門命名含義的最根本的問題，必須辨清。況古今各科學者都重視命名、訓名、辨名。

“中醫”名實來歷考

“中”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指全中國，如新疆大學中文系有維吾爾族語專業；狹義專指漢族，如香港純漢語《中文大辭典》。相應地，中醫也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指中國民族傳統醫學，括少數民族醫，如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中華中醫藥學會等；狹義的僅指漢醫，指主流的、國內外長期通用確指的漢族醫學，簡稱“漢醫”。語言學認為，某詞含義，要依據本民族的語言習慣，產生的時代背景和社會使用情況，及上下文具體語言環境而定。漢醫稱謂中醫，也要看這些因素。

1.漢族地域稱“中國”和簡稱“中”的來歷

中國原指中華民族文化發源地，四方少數民族之中間地域的中原。漢族古今公認原始社會炎帝氏族和黃帝氏族是自己的祖先，是炎黃子孫。炎帝氏族原先占據中原，后來黃帝氏族侵占中原，融合為黃帝氏族。黃帝氏族占據的活動地域是黃河中游東向流域，西起澠池，東到商丘，北自濮陽，南達禹縣，約今河南省黃河兩岸[1- 2]。1921年發現的澠池縣仰韶村仰韶文化遺址和出土文物，和1987年5月發現的濮陽市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和出土文物，及史學家研究結論均已證實，這片區域是中華民族文化的發源地[2]。因其地處四方少數民族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之中間，地勢多平原，農業最早最發達，故稱中原，又名中土。《爾雅·釋地》載：“大野曰平。廣平曰原。可食者曰原。”郭璞注：“可種谷給食。”即農業。四方少數民族名據《大戴禮記·千乘》，合泛稱“四夷”或“四裔”，前者見下例，后者如班固《東都賦》，見《后漢書》和《昭明文選》。

禹分九州后，因豫州在九州之中間，又名中州。因此，中原、中土、中州之稱謂均據地域言，義指“中域”。“域”在古代是大致地域范圍。如西漢時張騫出使之西域，即指漢朝玉門關西(今新疆地區)各小國。古無“國(國)”、“域”字，都以“或”字為初文。“或”，從“囗(圍)”，從“一”、“弋”聲。“一”，地也[3]，義為大致范圍的地區。自周時借音專用為虛詞后，另加義符而衍生后起字：加“土”重復“地”義，為“域”；加“囗”重復“圍”義，為“國”。渾言則不別，原為一字一詞。故《廣雅·釋詁四》：“域，國也。”如《周禮·地官》中有“山國”、“土國”、“澤國”。故中原又稱“中國”，如《詩·小雅·六月序》：“四夷交侵，中國微矣。”《禮記·中庸》：“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后來向四周發動戰爭擴大疆域，活動管轄范圍增廣，統稱中國，如《史記·天官書》：秦“滅六國，并中國”。中國即包括秦七國。又如《漢書·陸賈傳》說劉邦“統天下，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

中國也稱華、夏、中華、中夏、漢。“華”，“花”之古文，義指草木開花繁榮，漢族古人取此吉祥義自謂。合“中”字則稱為“中華”。古人常“華”和“夷”對稱，“夏”和“蠻夷”或“裔”對稱，如《左傳·定公十年》稱：“裔不謀夏，夷不亂華。”華人稱“夏”，是因中原原始社會最晚部族名夏后氏，最后首領名禹。禹之子名啟，廢禪讓制，襲父位而建立中國第一個朝代，取部族名“夏”為國家名，后世因以自稱。

其實，“夏”、“后”、“華”三字匣曉紐旁紐魚侯韻旁轉而讀音極近，僅字形有異。又疑“夏”、“后”皆借音字，皆借“華”，實為一詞。如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河濟之間，古稱中夏。”故漢前概稱華族。漢后改稱漢族者，因國名漢。國名漢者，因開國君劉邦稱帝建國前被封漢王。

新《辭海》：“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中國’始專指我國家全部領土，不作他用。”《漢語大詞典》載：“中國，我國的專稱。”中國狹義專指漢族。如《漢語大詞典》載：“中國字，中國的文字。特指漢字。”中國簡稱中，是漢語節短修辭格所用。為簡短多音詞中常用名詞術語音節字數，而節取首或尾或首尾次首尾或中間極少數字音節，不論能否概義，但盡量用表義強者。雖不成詞語，但人皆明之。鴉片戰爭前，中國閉關自守，少有外國往來，故對國內所屬可直言。對外只稱朝代名，如大漢、大唐，以別鄰國。鴉片戰爭后，外強侵入我國，隨外交日增而起用和益繁，中外將我國稱“中國”和簡稱“中”，漸為漢族和世界公認，以別稱外國的“外”、“西”、“洋”、“泰西”。“西”者因除日本為東洋外皆歐美西方國家。“洋”者謂自水路海洋而來，別于中國歷史上匈奴、蒙古、滿族等只有自陸路陸地而來。“泰”，從“水”從左右“手”，“太”聲，義同簡化“汰”[4]，但早有專用，音借“太”。“泰西”即“極西”，泛指國外之“西”，以別國內之“西”(如新疆舊稱“西域”)。用“中國”和“中”字與外西洋及國名簡稱字對舉示別者，由來已久，比比皆是。如1689年(清康熙二十八年)訂《中俄尼布楚議界條約》。1781年(清乾隆四十六年)成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天文算法類·中西經星同異考》：“中西兩法互相貫通。”1858年訂《中英天津條約》、《中法天津條約》、《中美和好條約》。1864年前后英格蘭人徳貞著《中西見聞錄》。1895年盛宣懷創辦于天津的學校名“中西學堂”。 1905年訂《中日會議東三省事宜條約》。1943年發表《中蘇美英四國關于普遍安全的宣言》。故新《辭海》、《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皆云：“中，中國的簡稱。”例詞特舉中醫、中藥、中文。又云：“中外，中國與外國。”如詞“古今中外”。

2.中國漢族傳統醫學稱謂的變遷

甲骨文無“醫”、“藥”、“病”三字，故商前不可考。從卜辭記載商代人善占卜，崇鬼神，患病則乞佑鬼神而不用醫藥看，最多只有一些衛生本能，尚無自覺醫事活動，總之商無醫學[5- 6]。西周時期，文明發達起來。據《周禮·醫師章》記載，將醫學和醫工都稱“醫”。據《左傳》成公十年、昭公元年將醫工稱“醫”，知東周承之。自戰國至西漢初，由稱“醫”向稱“方”轉移。據《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傳”中，將醫學稱“醫”者僅1處(即“信巫不信醫”)，另有8處“醫”字稱“醫工”；而稱“方”者5處(即“禁方”、“禁方書”、“喜方者”、“為方”2處)。“倉公傳”中，稱“醫”者(括治療活動)8處(即“喜醫方術”、“醫藥已”、“喜醫藥”、“醫藥方”、“醫治”、“醫灸”、“善為醫”)；而稱“方”者有36處，除去非“醫”義者7處，尚有29處；“醫方”重者2。另有初生稱“伎”(即技)者2處(即“方伎”、“扁鵲以其伎見殃”)。另有稱“術數”者各1處(即“喜醫方術”、“善為方數者”)。

西漢末年，劉向父子編纂的《漢書·藝文志》開創中國圖書目錄學六部分類法，即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伎。其中方伎部又分四類，即醫經家、經方家、房中家、神仙家。醫經家是醫學基礎理論書，經是書義，醫僅是醫學基礎理論義，此類是基礎醫學[2]。經方家是應用醫學，包括臨床醫學和方藥學，經方是“經驗方”之義。房中家是性醫學。神仙家是預防醫學，養生保健。據此知，醫學與術數分列，單獨立部，統稱“方伎”，醫義縮小。到東漢末，據《傷寒論·序》，稱“方”者1處(即“博采眾方”)；稱“方術”者2處(即“精究方術”、“宿尚方術”)；與“方術”對舉稱“醫藥”者1處(即“留神醫藥”)。早此百年同為東漢的《說文解字》明言“醫，治病工也”，義指醫生，不指醫學。歷漢魏晉三朝王叔和的《脈經·序》及同世年幼皇甫謐的《甲乙經·序》中均稱“醫”。但晉官修正史陳壽《三國志》中仍名“方伎”。到南朝宋范曄私修《后漢書》名“方術”。到唐代，成書于656年(顯慶一年)的官修正史《隋書·經籍志》開創了目錄學四部分類法(即經、史、子、集)，把醫學書歸于“子部”的“醫家類”。“家”是沿襲《漢書·藝文志》稱“書”的目錄學術語，單獨核卷的每一名書(括同一部書分內外旁各自立卷者)即稱一家，故“家”是“書”義。則“醫”是“醫學”義。至此始恢復周時之稱謂。自唐創四部分類法始，至清千百年間，歷代公私目錄沿襲不改，直至清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仍置子部醫家類。“四庫”即經、史、子、集四部義。故將中國漢族傳統醫學簡稱“醫”，自唐至清(19世紀中葉前)不變。

歷代以“醫”指中國漢族傳統醫學而名書者不勝枚舉。著名者如清官修《醫宗金鑒》。而“醫”字前不加“中國”或“中”作定語，而有時稱“國醫”者，是因在中國歷代醫界公認的、并被政府認作正統的只有漢族醫學一種，不需加標來源民族或地域。國有漢族傳統和政府推行二義。但漢醫在國外，“醫”前必加標來源民族地域定語。如日本，長期將漢醫定為國醫。為別西醫，稱中國漢族傳統醫學為“皇漢醫學”、“漢醫”、“漢方”。“方”是醫學別名“方技”義。朝鮮《東醫寶鑒》稱中國漢醫為“東醫”，與西醫對言。此與《醫宗金鑒》名相比，“寶鑒”同“金鑒”，異在“醫”前加標來源地域定語。

16世紀中葉(明中)前，中國醫學領先于西醫。后西醫傳入中國。1582- 1610年間(明萬歷年間)第一部西醫書名《西國記法》[7]，其“西國”即標來源地域，以別中國漢醫，是在中國稱謂醫學前加標來源民族地域定語的語言方式和先例。用“泰西”、“西洋”、“西國”和簡稱“西”與“中國”及簡稱“中”對稱，以別中國漢醫。同時，中國醫學也傳出國外。如波蘭教士卜彌格的《中醫秘典》，德文的《中國醫學與服理》，均加標來源定語“中國”或“中”。隨外交日多，漢語里便產生了與本國相對應而言的對外國的稱謂詞：如，言中國有“中土”、“中邦”、“中國”三詞；言西國有“泰西”、“西洋”、“大西洋”、“西野”四詞。1840年鴉片戰爭后，中國主權喪失，淪為半殖民地。1865年清政府在北京同文館設醫學科，中國開始西醫教育。隨西醫大量涌入，中國醫學整體結構開始改變。西醫由弱至強，直至占據優勢。漢醫反之。在兩種醫學共存的社會里，為能表達準確，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在中國在外國，用漢語用外語，論西醫論漢醫，不得不在各醫學名稱前加標來源民族地域以表異的定語，漢醫則用“中國”或簡稱“中”，西醫則用“外”、“西”、“洋”。據《中醫大辭典·醫史文獻分冊》所錄，1884年前絕無，此后漸多，尤新作書需表明漢醫者必有。偶有例外者，多為早作晚刊已定名書，或古籍整理，或某一學術學派研究承前余緒，或不知西醫者。如唐宗海《中西匯通醫經精義》，稱漢醫為“中醫”，中西醫對稱。張錫純《醫學衷中參西錄》，醫前未加，醫后有補。1921年版謝觀《中國醫學大辭典》，并內解：“中醫，治中國醫學者。”雖僅解中醫醫生學者，但“中”字“中國”義無疑。1928年毛澤東《井岡山的斗爭》：“醫院設在山上，用中西兩法治療。”1936年頒南京政府《中醫條例》。1950年毛澤東題詞“團結新老中西各部分醫藥衛生工作人員”和頒國家衛生方針“團結中西醫”。 1958年毛澤東語“中國醫藥學是一個偉大的寶庫，應當努力發掘，加以提高”。1979年頒國家衛生方針之二“堅持中醫、西醫、中西醫結合三支力量”。翻印日本古漢醫書《中國醫籍考》書名加字尤能說明。丹波元胤撰1819年成書、1831年刊出原只名《醫籍考》。那時，漢醫是日本國醫，已有千年歷史，存有大量漢醫籍，荷蘭醫學剛傳入。該書僅名《醫籍考》即知是傳統漢醫籍考。待20世紀50年代中國翻印該書時，西醫籍已充滿社會，為表義準確，以別西醫，書名加定語作《中國醫籍考》。另從《中國醫學大辭典》變《中醫大辭典》、《中國藥學大辭典》變《中藥大辭典》，今《中國醫藥學報》和《中醫雜志》，對應比較看，字有所減，詞義不變，后者“中”字皆是前者“中國”之簡稱。又如《漢語大詞典》解中醫：“中國傳統的醫學。”解中草藥：“指我國傳統使用的藥物。”“中”指“中國”。

凡漢族傳統者皆可稱“中國”簡稱“中”，是漢語普遍現象，19世紀以來已此。因我國自己也有龐大隊伍親自從事西醫醫教研，運用發展西醫，又因西醫全部體系形成于現代，故我國今將西醫名“現代醫學”，漢醫名“祖國醫學”或“傳統醫學”。但舊簡稱“西醫”、“中醫”仍行。又因今西醫全世界通用，已無國界地域之分，故今直言“醫學”。而保留民族傳統醫學者所剩無幾，主要是漢醫，并永遠不能排斥取代西醫，故必“醫”前加標來源定語。因此，中國是中華民族多民族共同祖國，民族傳統醫學自然包括漢族漢醫外的各民族醫學。但凡中華民族傳統者皆可稱“中國”簡稱“中”。

結 論

綜上所述，中國民族傳統醫學簡稱“中醫”理順詞嚴，約定俗成，歷史必然。其“中”字義表“中國”，來歷悠久，詞當義明，中外公認，無須置疑。前人未作此研究，致今大學者也迷茫誤解。又經國家衛生部主辦的《健康報》頭版顯位認可，大肆宣揚，國內外盛傳，必生中國官民醫家學者皆不知自己國粹“中醫”詞義的影響。故不得不撰文，特此正名，補缺以正輿論視聽。但劉教授以易學研究探討中醫學的方法提示，啟發人，應稱道，填《醉花陰》詞贊之：

我做醫工蒙字霧，亦踵前人步。東亮啟明星，千載迷茫，今日明津渡。

醫學之中易學寓，曾向多家注。賞景要登高，知水溯源，奧義才能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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