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醫藥大學(杭州,310053)
宋恩邸 劉 擎 陳霞波1△
甲狀腺功能亢進癥簡稱甲亢,是指甲狀腺腺體本身產生甲狀腺激素過多而引起的以神經、循環、消化等系統興奮性增高和高代謝亢進為主的臨床綜合征,是內分泌系統的常見疾病之一,以煩躁、心悸、乏力、怕熱、多汗、消瘦、食欲亢進等為主要臨床表現。[1]隨著日益增長的生活壓力,甲亢的患病率呈逐年增長的趨勢。目前,西醫治療甲亢主要以抗甲狀腺藥物、放射性碘以及手術治療為主,然而三者均不能對甲亢進行有效的病因治療,以致于甲亢治療后往往存在復發率高、副作用多、手術創傷大等不良反應[2]。與之相比,中醫秉承“辨證施治、治病求本”的治療原則往往取得較好的治療效果,現筆者將近5年中醫藥治療本病的進展作如下綜述。
中醫本無甲亢病名,根據其臨床表現可隸屬于祖國醫學“癭病”范疇。對于其病因病機歷代醫家各有闡述。《三國志·魏書》有“發憤生癭”之言,《集驗方》亦有“息氣結癭”之語,《諸病源候論》記載:“癭者,由憂恚氣結所生。”可見,古代醫家已經認識到憂郁惱怒等情志失調易導致癭病的發生。及至近代,景錄先[3]與李賽美[4]均認為情志不調是促使本病發生的重要因素。悲哀惱怒,郁傷肝氣,肝失條達,郁結于內,易致水液輸布失常,加之肝氣郁久化火,灼液成痰,結于頸前而發此病。
沈金鰲云:“西北方依山聚澗之民,食溪谷之水,……往往生結囊如癭。”朱丹溪亦云“癭氣先須斷濃味”,指出飲食失宜是引起癭病發生的重要因素之一。脾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主一身水液之運化。飲食不潔,嗜食膏粱厚味、刺激辛辣之品,易致脾氣受損,脾失健運,水液停聚,郁結成痰,阻滯氣血,痰氣瘀交結于頸前,發為癭病[5]。
甲亢是一種虛實夾雜的疾病,先天不足,素體陰虛,加之情志、外感等致病因素,易致肝腎功能失調,發為本病[6]。現代醫家錢秋海[7]認為甲亢的基本病機為氣陰兩虛、肝失條達,肝脾腎為主要病變臟腑,痰濁、濕熱、瘀血等致病因素共見乃成虛實夾雜之證。魏子孝[8]和王立琴[9]均認為甲亢是一個多臟腑病變的疾病,其中尤以心、肝、腎陰虛為本。心陰不足,肝陰虧虛,腎陰虛耗,臟腑、機體失于濡養,復因情志不遂,氣機不暢,痰氣瘀阻,結于頸前,發為癭病。
綜上所述,歷代醫家對于甲亢病因病機的認識雖各有側重,但總體認為甲亢病機多為虛實夾雜,病位多及心肝脾腎,情志不遂、痰氣瘀互結等致病因素貫穿于疾病發展始終。
《外科正宗·癭瘤論》記載“癭瘤之癥,非陰陽正氣結腫,乃五臟瘀血、濁氣、痰滯而成”,故設理氣化痰、活血行氣之法。《三因極一病證方論》指出“夫血氣凝滯,結癭瘤者”,故多用理氣化痰消癭之藥。現代醫家根據自身臨床經驗,在此基礎上又提出新的論點。劉尚義[10]認為癭病日久,兼夾失治誤治,皆可傷陰,故臨證堅持“陰虛為本,養陰為先”的治療思想。謝鳴[11]強調脾胃為后天之本,重視補養脾胃,調燮陰陽,主張臨證診療應當慎用苦寒或陰柔的藥物。樸春麗[12]基于“久病入絡學說”提出“毒損癭絡”的中醫學術思想,以解毒通絡消癭為基本治則。故針對癭病的治療應始終堅持化痰、消癭、散結的基本原則,根據病情,或攻,或補,或攻補兼施,祛邪與扶正有機結合,以期標本同治。
辨證論治是中醫的獨特診斷方法,通過“望聞問切”對疾病進行綜合的歸納、分析,確定相應的治療方法,是對疾病發生發展的動態認識。目前,中醫藥治療甲亢的辨證分型尚無統一的論述標準,近代醫家在不斷的臨床實踐中,結合自己的經驗總結,提出了不同的辨證分型原則。林蘭[13]首次將甲狀腺歸屬奇恒之腑的范疇,并認為本病是由于甲狀腺“助肝疏泄”功能失調而引起的虛實夾雜之證,故將本病辨證為“疏泄失調,肝郁化熱;火熾風動,乘土侮心;灼津傷氣,氣陰兩虛;肝郁氣滯,痰聚血瘀;氣隨津脫,真陽衰微”五型。高益民[14]將甲亢辨證分為“氣郁痰阻型、肝膽濕熱型、肝腎陰虛型、氣陰兩虛型”四型,分別予“理氣化痰、清利濕熱、滋養肝腎、益氣養陰”之法。黃仰模[15]將甲亢辨證分為以下四型:(1)陰虛氣郁化火證,治擬疏肝解郁、養陰清熱,方用柴胡舒肝散或四逆散合消瘰丸加減;(2)陰虛陽亢痰氣交結,治擬清熱養陰,行氣化痰,方用半夏厚樸湯合消瘰丸加減;(3)痰瘀互結阻滯經絡證,治擬消痰散結,活血通經,方用桂枝茯苓丸合黃連溫膽湯加減;(4)氣陰兩虛頑痰阻絡證,治擬益氣養陰,祛痰通絡,方用麥門冬湯合生脈散加減。
綜上可知,現代醫家對于甲亢的臨床辨證分型雖各有專屬,但總體不離氣滯、痰濁、血瘀、陰虛。治療上,在以疏肝理氣化痰、益氣養陰活血為主的同時,不忘標本兼治,注重局部與整體的有機結合。
甲亢的病情演變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動態過程,初期以氣郁為主,情志不遂,憂郁惱怒,以致肝失疏泄,氣機郁滯化火,灼液成痰,結于頸前,發為癭病;及至中期,火熱之象漸甚,上灼心陰,下劫肝腎,陰虛之癥盡顯;病程遷延至后期,素體正氣不足、氣陰兩虛于內,氣滯、痰凝、血瘀等實邪交阻于外,共成虛實夾雜之病。故前期治擬清肝瀉火之法,中期以滋陰降火為主,后期偏重益氣養陰,由于氣滯、痰凝、血瘀貫穿于疾病發展始終,全程不忘輔以理氣化痰、消癭散結[16]。卜獻春[17]將甲亢按照初期和后期辨證論治,初期以肝郁化火,痰氣相搏為主,故首要治肝,次則治痰,其中清肝化痰用龍膽瀉肝湯加減,疏肝化痰用逍遙散合二陳湯加減,平肝化痰用天麻鉤藤飲合半夏白術天麻湯加減。后期以脾腎虧虛為主,其中以氣陰不足較為多見,故治擬健脾益氣、滋腎養陰,同時兼顧痰瘀火毒,其中補腎健脾、益氣化痰用補中益氣湯加減,補腎養陰、化痰祛瘀用參麥地黃湯加減。董振華[18]認為甲亢早期多為肝郁氣滯、氣陰兩虛,故治擬疏肝解郁、益氣養陰,常用四逆散合生脈散加減治療;中期以陰虛火旺、肝陽上亢為主,治宜滋陰降火、平肝潛陽,常用當歸六黃湯加減;晚期多傷及心脾腎,以心脾兩虛、脾腎不足最為明顯,治擬補益心脾,溫陽育陰,常用歸脾湯、保元湯合四逆湯加減治療。
綜合各醫家針對甲亢的分期治療經驗可知,一般認為甲亢前期多為肝氣郁滯,中、后期以氣郁化火、肝脾腎陰虛為主。故治療上前期多以理氣疏肝解郁為主,后期則以清肝化火、益氣養陰為主,同時化痰消癭貫穿于治療始終。
于志強[19]認為甲亢的發生發展與肝的關系最為密切,因此臨床診療中將“調肝”作為診療甲亢的關鍵,并自擬經驗方“甲亢煎”,該方由白芍、木瓜、烏梅、茯苓、白術等15味藥物組成,縱觀全方,謹守病機,配伍嚴謹,以“酸泄肝木”為主,融強金制木、培土榮木、理氣化痰、平肝熄風為一爐,用于臨床,常取得可喜療效。張曾譻[20]認為本病發于“精明失養”,首次提出“甲亢之本在于腦”,自擬純中藥制劑“甲安合劑”,該方可有效抑制甲狀腺素的分泌,降低血清中T3、T4的水平及腦組織、心肌細胞的耗氧量,以多靶向治療為特色,體現健腦寧心、柔肝滋腎法的治療法則,臨床有效率達90%。侯淑芳[21]等將80例甲亢患者按照隨機數字表法分為對照組和治療組,每組各40例,對照組予甲巰咪唑口服治療,治療組在對照組的基礎上加用自擬經驗方養陰消甲方,治療8周后發現治療組在改善患者心悸不寧、煩躁易怒、消瘦、寐差等癥狀,以及提高患者生活水平方面,優于對照組(P<0.01)。
近年來,中西醫結合治療在醫學的各個領域得到廣泛的應用。張曉輝等[22]按照數字表隨機法將90例甲亢患者分為研究組和對照組各45例。研究組予甲巰咪唑片口服治療,觀察組在研究組的基礎上加用酸棗仁湯合小柴胡湯加減治療,8周為一療程,治療3個療程。結果顯示:觀察組45例甲亢患者中,治愈23例,有效18例,無效4例,總有效率為91.1%,明顯高于對照組的71.1%(P<0.05)。同時,在不良反應發生率方面,觀察組的發生率為4.4%,明顯低于對照組的20%(P<0.05)。郭立東[23]用海藻消癭湯聯合甲巰咪唑片治療甲亢患者56例,與單純口服甲巰咪唑片的對照組56例相比,治療組總有效率為94.6%,明顯高于對照組的73.2%。易佳佳[24]等將78例甲亢患者按隨機數字表法分為觀察組與對照組各39例,對照組予他巴唑治療,觀察組在對照組的基礎上加用復方甲亢湯,療程為3個月。治療后發現,治療組與觀察組相比,觀察組患者治療總有效率為92.31%,明顯高于對照組的71.79%(P<0.05)。張曉軍[25]將112例痰火內擾、肝郁脾虛型甲亢患者隨機分為對照組和觀察組各56例,對照組予甲巰咪唑片治療,觀察組在對照組的基礎上加用柴胡疏肝散加減治療。治療8周后發現,觀察組在改善血FT3、FT4、TSH程度方面均優于對照組(P<0.05),且觀察組的總有效率為89.3%,明顯高于對照組的73.2%(P<0.05)。
由此可見,遵照多種途徑所采用的中西醫結合治療在改善患者臨床癥狀、提高患者生活質量方面已經取得理想效果,二者在相互協同的基礎上彌補了單一治療的不足,同時也為中醫藥治療甲亢拓展新思路。
劉晶巖等[26]選用主穴中脘、氣海、合谷、太沖、內關、水突等治療甲亢患者34例,并根據辨證分型選取配穴,采用毫針瀉法,隔日1次,20 次為一療程,連續治療4~5個療程,治療后發現患者甲狀腺腫大及眼部癥狀都有一定好轉。付曉敏[27]基于經絡理論選取“氣癭穴”作為治療甲亢的主穴,予以顫針圍刺法,同時選取配穴(內關、神門、足三里、三陰交、太沖),并佐以耳穴壓豆(神門、心、肝、腎、脾、胃、內分泌),臨證治療中,對于改善甲亢患者的甲狀腺功能、提高機體免疫功能、緩解癥狀、改善體征方面常取得較好療效。
穴位敷貼是通過藥物直接刺激穴位的一種治療方法,因其“簡、便、廉、效”等優勢,逐漸用于臨床診療。曾艷麗[28]等將100例甲亢患者隨機分為兩組,對照組予西藥甲巰咪唑治療,觀察組予甲巰咪唑聯合穴位敷貼(足三里、三陰交、神門、太沖、內關),療程為2個月。治療后發現兩組患者的血激素水平較治療前均有所改善,且觀察組的總有效率為98%,明顯高于對照組的78%(P<0.05)。
王世紅[29]將50例甲亢患者分為觀察組和對照組,對照組26例予丙硫氧嘧啶治療,觀察組24例予自擬中藥外敷方聯合中醫辨證分型中藥內服治療,療程為6個月。研究顯示:觀察組療程短且有效率達87. 5% ,而對照組有效率 46.2%,兩組間有顯著差異性(P<0.05)。
運用含碘中藥治療癭病最早可追溯到戰國時代,及至明清時期已經形成了相對完善的治療體系,同時大量含碘復方在臨床實踐中得以運用。直至近代,有學者[30]將含碘中藥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含碘量較多的中藥,如海藻、昆布等 ;另一類是含碘量較少的藥物,如浙貝、夏枯草、木通、黃藥子、玄參等。與此同時,隨著對甲亢生理病理認識的不斷深入以及臨床經驗的積累,代芳[31]提出癭病并不僅僅等同于甲亢,還應包括單純性甲狀腺腫大、甲減、甲狀腺炎、甲狀腺瘤、甲狀腺癌等。因此,對于是否繼續使用含碘中藥治療甲亢,現代學者主要存在以下幾種意見:一是依然采用含碘量較高的中藥當作主要藥物;二是不再對其加以使用;三是只采用含碘量較低的中藥;四是依據病情,合理選用含碘藥物[32]。何麗莎[33]等認為由碘缺乏引起的單純性甲狀腺腫、良性甲狀腺結節,可以使用富碘中藥進行治療;而對于甲狀腺功能亢進癥的患者,應謹慎使用含碘中藥。黃淑玲[34]認為Graves甲亢并非由碘缺乏而引起,大量使用含碘中藥會加重甲亢病情,因此在臨證治療中應盡量避免使用昆布、海藻等含碘豐富的“消癭”中藥,但可適當選用生牡蠣、浙貝母、香附等含碘量少的中藥。
筆者在臨床中發現,在治療由缺碘引起的甲狀腺疾患中,含碘中藥在緩解患者臨床癥狀方面確有療效,但在臨證治療中也應根據病情的輕重、病程的長短合理選用。患病初期,可適當選用含碘中藥以消癭散結、化痰軟堅;及至后期,患者火熱之征已顯,陰虛之象已露,應以清熱養陰益氣為主,此時應少用,或者不用含碘中藥[35]。
甲狀腺功能亢進可歸屬于祖國醫學“癭病”范疇。近年來,中醫藥治療甲亢已經取得了長足進展,隨著臨床經驗的積累,對甲亢病因病機的研究得到了不斷豐富,各類專方驗方在臨證治療中也取得了可喜療效,尤其是在改善甲亢癥狀、提高人體免疫力、降低并發癥等方面取得了預想的效果。與此同時,針灸、中藥外敷等中醫特色治法在臨證診療中也得到廣泛的應用,使得中醫藥治療甲亢不僅僅局限于中藥內服,拓寬了中醫藥的治療方法。但是,針對甲亢的中醫藥治療仍存在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1)對于本病的診治,缺乏統一的臨床辨證分型及治療原則。同時,對于甲亢治療后療效的評判也缺乏統一的認知標準。(2)各醫家針對本病的自擬方,對于其藥物組成及用量過分依賴醫家自身臨床經驗,使臨床缺乏統一的用藥標準。(3)對于含碘中藥的使用,尤其對于毒副作用較大的中藥,缺乏相關的藥理毒理學實驗,故而難以界定有效劑量的使用范圍,這使臨床用藥存在著極大的不便。
對于上述問題,筆者作出以下展望:(1)應盡快商榷出符合臨床實際的統一辨證分型,建立統一的療效評價及用藥標準,使臨床診療更加規范化、科學化。(2)加快對于含碘中藥的藥理學研究,尤其是毒副作用較大的中藥,應當盡快界定其有效治療的范圍,使臨床用藥更加合理、安全。總之,隨著現代醫療水平的提高以及相關醫療技術的日趨完善,中醫藥治療甲亢也應該朝著科學化、規范化、合理化的方向發展。此外,加大對本病預防、調護的宣傳工作,改善患者的臨床癥狀,提高患者的生活質量,都應成為中醫藥治療甲亢的關鍵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