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中醫文獻館(上海,200020)
王 瓊 張 生1
新中國成立之初,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在醫藥衛生領域,面臨的是嚴重缺醫少藥的局面。為了改變舊中國醫藥衛生落后的面貌,快速建立新中國的醫療衛生機構,尤其是迅速撲滅急性傳染病的流行,在新中國成立伊始,中央人民政府審時度勢,迅速及時地著手制定了衛生工作方針與政策。當時我國中醫行業情況比較復雜,全國約有中醫數十萬人,大多數無開業執照[1]。此外,中醫受教育的水平普遍低下,業務水平參差不齊。所以,中央人民政府衛生部從1954年開始,逐步推出了一系列的整改措施,如進行中醫師登記審查、舉行中醫師考試、組織中醫進修等。這些措施的實施,一定程度上使中醫得到規范,但也帶來了很嚴重的后果,如新的中醫醫生不再產生,原有的中醫醫生要接受學術改造并遭大量淘汰等,這實際上已經嚴重地影響了數以十萬計中醫從業人員的生計和中醫學術的發展。因此,中醫界一度陷入了極大的混亂。不少中醫業者被迫棄醫,有的從此失去生活依靠,使其大失所望,對黨的方針政策產生了懷疑,甚至對人民政府也失去了信心。一時間“中醫落后,不科學,不學西醫要受社會淘汰”;“中醫都老了,十年就可以斷種”;“衛生部是西醫當權,對中醫進行專政”;“人民政府要消滅中醫”等各種悲觀、極端的想法困擾著中醫從業人員。中醫界有人譏稱,解放后一度迎來的“中醫的春天”消失了[2]。這種情況極大地影響了黨和人民政府在群眾中的崇高地位,引起了毛澤東主席的重視。1954年6月,毛澤東提出繼承發揚祖國醫學遺產的具體辦法:“……及時成立中醫研究機構,羅致好的中醫進行研究,派好的西醫學習中醫,共同參加研究工作,各醫院要有計劃地請中醫來院看病和會診,允許住院病人用中藥,……我國的中醫有幾千年的歷史,是祖國極為寶貴的財產,如果任其衰落下去,那是我們的罪過,中醫書籍應當整理,編出一套系統的中醫醫書來……”1954年7月,毛澤東進一步指示:“……今后最重要的首先是西醫學中醫,而不是中醫學西醫?!麽t學中醫是光榮的,因為經過學習、教育、提高,就可以把中西醫界限取消,成為中國統一的醫學,以貢獻于世界?!盵3]
毛澤東作出組織西醫學習中醫的指示后,衛生部給予了高度重視。除了廢止有違中醫政策的一系列條例、規定,擴大中醫業務,調整中醫進修的課程設置外,衛生部還把組織西醫學習中醫作為新的醫藥衛生政策的重點和關鍵,迅速采取了一整套措施加以推進,并引導全國醫務人員學習黨中央的中醫政策。西醫學習中醫活動自1955年開始在全國鋪開,并在1956年形成熱潮。此后,西醫學習中醫發展成為全國范圍的、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開展了針灸師資訓練班、祖國醫學講座、在職西醫學習中醫研究班、離職西醫學習中醫研究班等多種形式的西學中活動。其中以在職或離職西醫學習中醫研究班成績最為顯著,現代很多著名的中醫師是學習西醫出身,但從離職西醫學習中醫研究班畢業后便走上了從事中醫或中西醫結合事業的道路。
北京是第一個西醫學習中醫活動的試點。試點取得成功后,1955年12月2日,中央衛生部副部長、中華醫學會理事長傅連璋向中華醫學會各地分會發出《積極領導和組織西醫學習中醫》的號召,要求全國西醫積極參加學習中醫活動。傅文指出:“最近衛生部決定在全國范圍內、在廣大衛生干部中……發動和組織大規模的學習中醫活動,……這是非常正確的,也是不應該遲緩的,我們必須積極去做。響應黨的號召,發動和組織廣大衛生干部學習中醫……”[4]隨后,衛生部以全國第一屆西醫離職學習中醫研究班為樣板,相繼在天津、上海、廣州、武漢、成都舉辦了六個同樣形式和內容的離職西學中班。其中,上海學習班包括江蘇、浙江、安徽、山東等省份的學員。學習時間為2年或2年半,包括理論學習一年半。學習課程有《內經知要》、《神農本草經》、《傷寒論》、《金匱要略》等理論科目和婦科、兒科、內科、外科、眼科、針灸科、正骨、按摩等臨床科目,臨床實習一年。上海的離職西學中班于1956年6月開班,學習人數為57,計劃學習時間為2年8個月。另外,上海還開辦了在職西學中班,于1956年開班,學習人數為260人。[5]
同時,據筆者在上海市檔案館查到的資料顯示,上海還有很多其他形式的西醫學習中醫活動,如拜名老中醫為師、舉辦學習座談會等等,形式更為活潑,成效也比較顯著。其中有一些座談會記錄[6],如“西醫在職學習中醫座談會記錄”、“西醫拜老中醫為師的座談會記錄”等等。這些材料真實記錄了現在已是上海的名老中醫、但在當時才剛剛踏入中醫門檻的諸多人士之言論,讀來非常有趣。如1961年3月15日的《西醫在職學習中醫座談會紀要》中,當時楊浦中心醫院X光科主任張發初的發言中提到,1960年他用X光方法研究了中醫的“三焦”理論,之后又進一步研究觀察了無器質性病理變化的胃病患者、胃潰瘍患者和正常人各30~50例,結合臨床辨證,發現無器質性病變的胃病屬于陽證,有胃潰瘍的屬于陰證。凡胃脹力大的,蠕動波數量多,波形深,排空時間快,壓之拒按的,屬于實證,反之屬于虛證。這就給臨床辨證提供了更多的依據。他認為,以前覺得學中醫和X光關系不大,但現在發現X光同樣可以研究中醫,可以研究的東西還是很多的?,F在看來,也許很多理論和試驗雖然稍顯簡單粗陋,但也是有利于發揚中醫、促進中西醫結合的。
這些座談會材料中除記錄了很多西醫醫生經過學習中醫后開始嘗試對中醫理論進行闡發之外,還記錄了他們在學習中醫過程中的困難和體會。如沈自尹認為學習中醫過程碰到兩個難關:看中醫理論書,好似看天書,枯燥無味,很難理解,這是第一關;接觸臨床時,對中醫辨證論治掌握不夠,用藥不靈,也很著急,這又是一關。要經過臨床上反復應用,理論學習由淺入深,認識才能逐漸深刻?!现嗅t學習與應用的過程主要是:從學(中醫理論)、聽(中醫臨床講解)、抄(抄藥方)、問(遇到問題后問老師),約半年至一年光景開始處方,請老師輔導,再進一步與老師共同討論病情,共同研究。
當然,在開始時,有部分西醫師對跟老中醫學習有消極看法。有的認為花二、三年時間學習中醫,丟了西醫不值得;有的人猜疑可能由于西醫不好學,找中醫出路,特別是外科醫師認為學了中醫丟了外科尖端技術(指心臟手術等),很可惜等等。針對中西醫結合這個問題,當時任上海中醫學院院長的程門雪先生在1963年的老中醫座談會上指出:中西醫團結合作總是很好的。目前存在的問題是,中西醫綜合治療的研究工作,需要進一步研究分析。現在中西醫共同治病,中藥、西藥一起用,但如何取長補短,如何從中醫療效方面說明問題,還要進一步進行科學研究。這次座談會中還有人提出了西醫學習中醫中的中醫流派問題。比如傷科,上海的傷科有石家、施家、魏家等,講義、手法,各家都不一樣,西醫就有意見,幾派學說也要領導幫助提高才可以,等等。這些座談會記錄從側面生動地反映了當年上海市西學中的情況。
由上海中醫學院編寫、人民衛生出版社1960年出版的《西醫學習中醫論文選集(第四集)》——《上海中醫學院第一屆中醫研究班畢業論文專輯》[7],是上海市第一批西學中活動的初步成果,也是上海中醫學院所舉辦的第一屆中醫研究班的成果展示,其中不乏現代上海市有名的中醫人在當時初入中醫領域時對中醫學的理解。如論文集中收錄了龍華醫院邵長榮寫的《慢性泄瀉的中醫診療》,文章從發病原因、臨床分類、臨床癥狀、治療原則以及41例慢性泄瀉的治療經過等方面進行闡發,并在最后列出幾點體會。在體會部分他提到,慢性泄瀉是一種消耗性的慢性疾患,往往累年積月,反復不愈,妨礙健康和影響工作。我們運用辨證論治的法則治療了41例慢性泄瀉,有效率占93%,無疑,中醫治療有其極重要的地位。同時,他還提到中醫和西醫有著不同的理論體系,在治療方面各有所長。以慢性泄瀉為例,一方面,西醫對有些泄瀉,如無菌性泄瀉無法獲效,而用祖國醫學辨證論治的方法來治療則獲痊愈。另一方面,由具體的病例可知,中醫也必須有現代醫學的配合,療效才能更高。由此觀之,中西醫各有所長,互相取長補短,中西結合,無疑將更能提高療效,祖國醫學必須用現代科學方法來研究整理和提高發揚。從文章中可以看出,邵長榮中醫理論知識扎實,臨證遣方用藥靈活,而且體會到中西醫各有所長,要中西醫結合才更能提高療效,可以說為今后的中西醫結合之路打下了基礎。
還有龍華醫院肝病??频氖酚中箩t師寫了一篇題為《針刺對扁桃體摘除的麻醉作用與術后止痛作用的觀察報告》的文章,從取穴、操作、療效觀察、典型病例、討論、總結五個方面論述了針刺對扁桃體摘除術的麻醉作用以及術后止痛作用,用實際臨床療效來證明中醫針刺方法在手術當中和術后的應用價值。
論文集中還有《中醫治療學的特點》、《對中醫治療乙型腦炎的認識》、《祖國醫學對肝硬化的認識與治療》等共30篇論文。從內容來看,主要包括通論和臨床兩大部分。在通論部分著重地討論了中醫辨證施治的精神。在臨床部分涉及的疾病有內、外、婦、五官各科,尤其是對哮喘、肝炎、濕證、痹證,以及痛經、崩漏等癥,作了較深刻的探討。這些文章基本上都是理論結合實際,貫徹了中醫特有的理論體系和治療原則,并取得中西醫結合治病的一定經驗,為發揚中醫學、促進中西醫結合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西醫學習中醫運動,是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為了繼承發揚祖國醫學遺產,扶持中國醫學,保證戰亂之后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和健康而發起的一項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它的開展,從根本上扭轉了百年來西醫對中醫的偏見,極大地提高了中醫的社會地位,初步改變了以往中西醫之間互不團結的風氣。更為重要的是,西學中人員把現代科學研究方法和技術手段引進中醫學術領域,并在此后數十年的科、教、研中都延續和使用了這樣的方法,極大地推動了以中醫學為對象的科學研究,也為嗣后中國的中西醫結合事業做好了人才準備,奠定了中西醫結合作為一個學科產生和發展的基礎?,F代很多卓有成就的名中醫,都是先畢業于西醫院校,之后通過參加西醫學習中醫班學習中醫而走上了中醫或中西醫結合之路的。尤其是上海,以西醫學習中醫運動為開啟中醫道路之門的名老中醫更是不勝枚舉。如中國科學院院士、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沈自尹教授,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龍華醫院邱佳信教授,等等。正是這段西學中運動在上海的火熱開展,推動了上海傳統中醫學的開拓與進步,體現了海派中醫海納百川的精神實質,也推動了上海及全國中西醫結合事業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