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星輝落掌心

二佳

作者有話說：今年夏天，我病了很長時間。那些天，我不能出門，每天在宿舍里看視頻。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很特別的美妝博主，她臉上有一塊胎記，卻還是勇敢地對著攝像機，有時候出美妝教程，有時候講講自己的經歷。于是，我想為她寫一個故事。雖然故事結尾并不算歡喜，可我覺得這才是最合適的結局，能在忙碌的世界里堅持做自己，已是極大的幸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我只是不希望她以為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更不愿看見她孤孤單單。”

一

春末，圖書館外的桑樹上長滿桑葚，色彩深淺不一的果子藏在碧綠的枝葉之間，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梁風憑借他的身高優勢摘下一把又大又黑的桑葚，捧在掌心遞給我。午后的陽光被枝葉割碎，斑駁的光映在他白皙的臉龐上，他的神情并不似此刻的天氣般明朗。

只見他懨懨地看著我，問：“晚晚，你覺得我哪里不好？”

我塞了幾顆桑葚到嘴里，一邊嚼，一邊搖頭：“你別懷疑人生了，是春雨不好追。”

這是梁風第二次向春雨告白遭到拒絕。比起梁風屢次碰壁，有的人更不明白梁風為什么執著于追求春雨。

梁風在大學里算得上小有名氣，身為工科男的他，不但有理科生的邏輯思維，還比尋常的工科男多了幾分文科生的浪漫氣息。

梁風喜歡音樂，最愛唱民謠，每次校級活動上，他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節目獻上。

而被梁風追求的春雨不止相貌一般，還不善與人交際，在學校里幾乎沒有朋友。除了和梁風一樣熱愛音樂之外，似乎沒有哪一點值得他去關注她。

作為梁風多年的好朋友，我很清楚梁風追求春雨的原因——很多時候，喜歡一個人僅僅需要一個瞬間，一種感覺。

就像我和梁風第一次在校外那家清吧看見正在彈吉他唱民謠的春雨，在滄桑的歌聲里，梁風目不轉睛地盯著春雨，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看見那個姑娘了嗎？我好像喜歡上她了。”

在那之后，梁風想方設法地認識了春雨，又在某個繁星點點的夜幕下，抱著吉他在春雨的宿舍樓下唱了一首自己寫的歌來表白。

奈何兩次告白行動都以失敗告終，他只好找到自己唯一的異性朋友，也就是我來商量對策。

片刻后，梁風又問：“那你說，她到底喜歡什么類型的男生？”

我抓了抓頭發，思量后，答：“聽說春雨一直獨來獨往，平時都不太和別人說話，或許她不喜歡太主動的男生？”

梁風打了個響指，恍然大悟：“沒錯，我怎么沒想到呢！”

話落，他興奮地揉亂了我的短發，沖我笑道：“還是你比較了解女孩的心思，那你覺得我現在應該怎么做？”

“這段時間，你先消停一下，過幾天，我肯定想辦法幫你約春雨！”我拍著胸脯向他保證。

“夠意思！”

此刻樹葉隨風搖晃，沙沙作響，梁風注視著我的臉，他的目光像兩束絢爛的光，若不是我臉上化了厚重的妝，只怕他會輕而易舉地看出我整張臉都在泛紅。

我避開他灼灼的目光，假裝繼續尋找樹上成熟的桑葚，實則是不想讓他看清我的臉，以及我眼里掩不住的不自信。

不一會兒，梁風又摘了許多桑葚捧在手里，對我說：“慢慢吃，這里還有很多！”

坐在樹下吃完桑葚，我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對了，最近我要錄一期視頻，你可以跟我一起錄嗎？”

“沒問題，對我，你還客氣什么。”梁風學著我拍胸脯。

二

夜里七點，我和梁風借了一間社團的教室，擺好相機后開始錄制視頻。

我是一個沒有太多人關注的美妝博主，今晚要跟風錄制一期男朋友幫忙化妝的視頻，只可惜，我沒有男朋友，只好找梁風這個男性朋友來湊數。

攝像機前，梁風倒出粉底液，像和面一樣往我臉上一通亂涂亂揉，我抓狂地糾正他：“這是人臉，不是面團，你溫柔一點！”

“放心，放心，我有分寸。”梁風倒是顯得很淡定。

隨后，梁風又將我的眉毛畫成蠟筆小新同款，眼睛畫成熊貓眼，腮紅打得像石榴姐，嘴唇像梁朝偉版的歐陽鋒……

每做完一個步驟，他總是對我發出犀利的嘲笑，起初，我還能翻著白眼損他幾句，整個妝容完成后，看著鏡頭里面目全非的自己，我終于忍不住和他一起笑倒在攝像機前。

“你這個妝容的靈感來源于什么？”我擦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好奇地問梁風。

他一看我的臉，就笑得前仰后合，隔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真誠地告訴我：“我看了你那么多期視頻，這都是跟你學的。”

“那我求你以后別再看我的視頻了……”

錄完視頻，我卸了妝，和梁風走回宿舍。梁風顯然還沒忘記我剛才的模樣，一路上時不時發出幾聲大笑。

春末的夜晚風很大，我的短發被風吹亂，梁風往我的身旁靠近了些，煞有介事道：“我幫你擋擋風。”

我低下頭，風裹著細沙飄進我的眼中，眨眼間有輕微的刺痛。

我上傳了和梁風一起錄制的視頻之后，評論區里很多人都好奇我和梁風的關系，有人問梁風是不是我的男朋友，也有眼尖的人看了標題，遺憾地感慨：“原來只是好朋友，好希望兩個人在一起啊。”

我百無聊賴地翻看評論，幽幽地嘆了口氣。許多人向往美好的愛情，我是個例外。

我作為美妝博主，關注我的人卻大多不是為了學習我的妝容，而是欣賞我的勇氣。

我的左半邊臉上有一塊范圍不小、凹凸不平的胎記。上大學后，為了遮蓋這塊胎記，我剪了短發，每天化厚重的妝，試圖讓自己在人群中不那么引人注目，久而久之，也練就了一些化妝技術。

記得我的第一期視頻上傳以后，很多人都在評論區里為我加油，當然也不乏另類的評論。

有人說：“這人長得太嚇人了吧？”

當時因為這條評論掀起了一場罵戰，由于這位博主功力太過深厚，沒人能夠制止他對我的批判，大多人無可奈何，只好選擇無視他。

唯獨一個人和他展開了長達半天的溝通，譴責他不懂尊重別人，這個人就是梁風。

最后此事以我刪了視頻而告終。

這件事發生之前，我沒告訴過梁風我有做美妝博主的打算，不知道梁風為什么會看到我的視頻。當他發現我刪了視頻之后，立刻約我見面，看到我哭腫的雙眼，原本火急火燎的他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沉默了幾分鐘，他不知從哪兒翻出一顆棒棒糖，遞給我，說：“晚晚，從今天開始，我幫你剪輯視頻吧。”

我本想告訴他，我再也不錄這種視頻了，他卻繼續說：“你上次的剪輯太爛了，以后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吧。”

就這樣，我居然說不出要放棄之類的喪氣話，只是開口問梁風：“難道你不覺得我很嚇人嗎？”

“這個世上有善良的人，就會有惡毒的人，但是，你要相信，善良的人總是占大多數。不論如何，我會一直支持你。”

芭蕉樹下，棒棒糖在我口中化開蜜桃味的香甜，那時，委屈和悲傷并未完全消散，可是，說不清到底為什么，即便知道往后的路上會有更多質疑和打擊，我還是想堅持把視頻錄下去。

你看，其實像我這樣的人，并非對愛情沒有向往，只是缺乏期望愛情的勇氣。

三

后來，我問過梁風，為什么支持我做美妝博主，他回答說：“每個愛化妝的女孩子都可以去做，你為什么不可以？”

他的言外之意是，我和別的女孩沒什么不同。

與他相處的這些年，除了第一次見我外，他從不對我的外貌表示驚訝，也很少說“你很漂亮”這種話來安慰我。他只是支持我的每一個決定，鼓勵我去做每一件我渴望卻又不敢去做的事。

梁風一直是個稱職的朋友，而我能力有限，可以為他做得不多，只得絞盡腦汁地幫他約春雨。

不久之后，春雨駐唱的那家清吧為了積攢人氣，將在學校里搭臺舉辦一場演唱會，需要招募幾名化妝師幫上場的女歌手化妝。春雨就是其中一個女歌手。

我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設，才說服自己鼓起勇氣報名成為化妝師之一，在演唱會當天見到了春雨。

那是我第一次仔細打量春雨的臉，發現原來她并不是長相一般，只是她的模樣和性格一樣淡泊如菊。

春雨眉目清秀，有一雙清澈的鹿眼，她從不化妝，黑、長、直的頭發隨意地披散著，穿著也十分簡單。遠遠看她覺得普普通通，但當我近距離觀察她的臉，卻被她過分清麗、仿佛一塵不染的面容所震撼。

我和春雨面對面坐著，替她上妝前，見她閑散的目光忽然一滯，很快又收起眼里的幾分驚訝，對我笑了笑。

我明白，縱然我的臉上涂著厚厚幾層粉底遮瑕，別人還是能在近距離看我時一眼發現我那塊凹凸不平的胎記。

正當我表現出局促不安時，春雨開口道：“你的妝容真好看。”

捕捉到她微笑中的善意，我的倉皇消散不少，找準時機和她閑聊起來。

我問春雨：“你唱歌這么好聽，一定有很多男生追你吧？”

春雨很坦誠：“除了你那個好朋友梁風之外，學校里沒人追我。”頓了頓，她又說，“不過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我眼皮一跳，這對于梁風來說無疑是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原來，春雨喜歡一個學長，高中時，這位成績拔尖的學長就是她奮斗的目標。她好不容易和學長考上同一所大學，卻發現學長已經有了女朋友。

聽到這里，我松了一口氣，對春雨說：“學長已經有女朋友了，你也該放棄了吧？”

不想春雨云淡風輕地搖頭：“我會一直等到畢業，說不定哪天學長就失戀了呢？”

就在這時，梁風已經按照我和他的計劃，來到化妝室準備邀請春雨。我轉頭，見他手捧鮮花怔在離我和春雨不到三米的地方，想必他是聽見了春雨剛才說的那些話。

好在梁風果然如我所料不會輕言放棄，即便得知春雨心有所屬，他還是處變不驚地把花送給了春雨。

“你等學長，我等你。”站在春雨面前，梁風語氣篤定。

約莫是發現梁風和自己一樣堅持固執，春雨這次沒有像前兩次那樣直接回絕梁風，而是把花收下，什么也沒說。

演唱會結束后，梁風買了一塊巨大的波板糖給我，以示感謝，他俊朗的臉上洋溢著化不開的喜悅：“晚晚，春雨答應跟我吃飯了！”

舞臺下，觀眾手里的熒光棒還在夜色中畫出溫潤的弧線，我望著梁風月牙般的雙眼，會心一笑。

真慶幸，我喜歡的人此刻笑顏璀璨。

真慶幸，他喜歡的人善良美好，能在最閃耀的光芒下大方地展現自己，而不像我終日遮遮掩掩。

四

梁風和春雨約會那天，我獨自去市區購買生活用品。

午后，烈日烘烤著大地，熱氣從腳下蒸騰，行走在戶外的人如同置身于一個巨大的蒸籠里。

我下了車，撐著太陽傘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有推銷人員拿著商品來到我的身邊，我不敢抬頭，生怕汗水暈開臉上的妝。我不加修飾的模樣會引來陌生人的惶恐，因此唯有落荒而逃。

我從街頭逃到巷尾，中間還摔了一跤，所幸追在我身后的推銷員總算不見了。

當我買完東西，提著大包小包乘車回學校，打開手機，我竟看見春雨暗戀的學長在各種社交軟件上委婉地表示自己分手了。

看完那條動態，想起不久前春雨信誓旦旦的模樣，我不由得替梁風感到萬分擔憂，如果春雨知道學長分手了，梁風豈不是必然要被春雨第三次拒絕？

事已至此，想把這件事瞞著春雨是不可能了，可我和學長素不相識，不過是為了幫梁風打探敵情才關注了他，我若是貿然勸他不要分手，未免太過唐突。

想到這里，我實在如坐針氈，腦子里一團亂麻。

下車后，我兩手提著購物袋，騰不出手打傘，本打算就這樣頂著烈日走回宿舍，正低頭走著，頭頂卻突然一片陰涼。

我抬頭一看，打著傘站在我身旁的人居然是梁風，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那些流淌在眼中的溫柔情愫，我第一次捕捉到。

然而，我關心的倒不是他的反常，我慌張地告訴他：“大事不妙，春雨喜歡的學長剛剛分手了！”

梁風的目光落在我摔破的膝蓋上，他從來沒有帶創可貼在身上的習慣，這次卻變戲法一樣拿出創可貼，蹲下身子為我處理傷口。

我迷茫中皺了皺眉：“你傻了嗎？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春雨喜歡的人現在是單身，要是春雨去找他表白，你又要變成炮灰了！”

聽到這里，梁風終于發出低低的聲音：“晚晚，我決定不追春雨了，剛才我們已經把話說清楚了。”

我一愣，卻見梁風無奈地嘆息：“你出一趟門，怎么把自己摔成這樣？”

“不小心摔的。”我敷衍地一答，又問，“今天你和春雨發生什么了嗎？”

梁風搖頭，彎下腰一只手提過我買的東西，一只手撐傘，而后側過臉看著我：“別亂想了，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我對春雨可能只是一時沖動。”

我聽后更是一頭霧水，但也沒有一再追問，只是攬了撐傘的活，和他走回宿舍。

送我到宿舍樓下時，梁風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揮手轉身，而是在門外停了很久。

待我刷卡準備進門，他的聲音驀地在我的身后響起：“晚晚。”

我扭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他那雙泛起漣漪的眼睛，他的語調很輕：“以后別再一個人逛街了，我會陪著你。”

綠蔭下，他的目光真摯而堅定，好似隆冬逝去后，枯樹上抽出的第一枝新芽。

我站在門前，茫然地與他對視良久，最后朝他點了點頭。

五

從那天起，梁風不再追求春雨，而是每天等我上課吃飯，在我錄制視頻時，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過后又任勞任怨地幫我剪輯。

很長一段時間，我貪婪地接受著梁風的陪伴，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覺得人生海海，竟有一份幸運是屬于我的。

第二年夏天，圖書館外的桑樹掛上了“禁止采摘”的警示牌，梁風依然在路過時縱身一躍為我抓一把桑葚，而春雨喜歡的學長已經畢業，春雨沒有和他在一起。

學長分手后，春雨并未如先前所說，只要等來機會就找學長告白，反倒因為學長分手而惹上了麻煩。

某個夜晚，春雨和往常一樣在清吧駐唱，學長的前女友來清吧大鬧了一場，說都怪春雨，她和學長才會分手。

據說，學長之所以和女友分手，是因為他得知春雨暗戀他多年，至今仍在等他。誰知他分手之后，春雨竟沒去找他。

由于這個女生大鬧清吧，春雨就此丟掉了駐唱的工作，不過，春雨似乎沒有受到影響，即使不能在清吧唱歌，她還是會背著吉他，在林間小路上自如地彈唱。

她并不在意別人用什么眼光看她，只沉浸在自己靜謐安寧的世界里，像一株自在生長的植物。

有一天，我和梁風路過春雨唱歌的地方，熟悉的民謠伴著傍晚的微風飄來，我忍不住問梁風：“你是真的不喜歡春雨了嗎？”

梁風不置可否，我抱怨起來：“你們這些男生，追人家的時候信誓旦旦，轉身又不喜歡了。”

梁風垂眸看我，語氣溫軟：“你說得對，原來我也要經歷很多事，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我在他充滿柔情的眼波里故作鄙夷地噘嘴，心中的擔憂越積越深。

這段時間，我漸漸發現了梁風對我的變化，他注視我時，眼里分明比從前多了幾分溫柔，甚至還有幾絲寵溺。

很久以前，我也曾奢望梁風深情待我，但當他對我的憐惜出現在我的眼前時，卻有無法言喻的沉重壓在我的心上。

好在時間悄無聲息地流走，轉眼間，四年光陰飛逝，畢業將至。

畢業晚會上，梁風用吉他彈唱了一首《送別》，他的歌聲如潺潺流水般悅耳，我坐在角落里和別人一樣揮舞著熒光棒，心中忽然空落落的。

待表演完節目，梁風興高采烈地來到我的身旁，語氣里滿含興奮：“晚晚，你想好了嗎？我們的畢業旅行去哪里？”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先別說旅行，你工作的事怎么樣了？”

大學期間，梁風一直在學習音樂創作，學習倒也沒落下，如今畢業就在眼前，他的工作卻還沒著落。以他的條件找工作不難，而且家里也有意為他安排，然而他并不打算向現實屈服。

梁風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樂天派，好像從來不會為以后而憂心，他總是一副豁達的模樣：“你就別擔心這個了，那些工作都不是我喜歡的，我想做自己。”

距離和他第一次相遇已經七年，他做事還是像最初那般我行我素。

我拿他沒辦法，只好對他說：“那我們去西藏吧。”

禮堂一片嘈雜，音響里發出震耳的音樂，梁風在燈光下彎起狹長的眼睛，勾起的薄唇動了動。

我佯裝沒聽見他說的話，將目光轉向舞臺，眼角的余光瞥見他臉上掛著一抹失望的笑。

事實上，剛剛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刻在我的記憶深處，一筆一畫，深入骨髓。

他說的是：“晚晚，以后我們一起生活吧。”

六

畢業后，我和梁風去了西藏，那里的天空如藍寶石般純凈明亮，美得有些不真切。

我和梁風在納木錯看了日出日落，又去了布達拉宮，在格桑花草原上，梁風抱著吉他唱起一首《南方姑娘》。

曲畢，梁風放下吉他，扭頭注視著我：“晚晚，畢業典禮上我跟你說的話，你聽見了吧？”

我低下頭眨了眨眼睛，抑制住喉間的哽咽，問：“梁風，你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在我心中藏匿許久，如今問出口，既是如釋重負，又耗費了我全部的勇氣。

可當最后一個字音落定，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在意梁風的回答，因為無論他的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我也早就下了決定。

我抬起眼睛，對上梁風濃墨重彩的目光，看出他眼中的遲疑，大概一分鐘后，他點了點頭，字字鏗鏘有力：“我喜歡你。”

聞言，一股熱氣蒙上我的雙眼，我忍住即將噴薄而出的熱淚，抿著嘴用力地對他笑了笑。

彼時風輕云淡，大片格桑花如煙火般在風中綻放，梁風臉上的嚴肅被一抹微笑取代，我與他相視而笑，那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時刻。

此后，我和梁風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某個清晨，我帶上行李悄悄離開了住的地方，走之前給梁風發了信息。

“梁風，謝謝你喜歡我。這些年來，我唯獨敢于將自己最真實的樣子毫無保留地展露給你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原諒我不愿打破我們現在的關系。對我來說，一個人生活反而是最好的選擇，你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

發了信息，我關掉了手機，獨自踏上回家的旅程。

我離開后，梁風在西藏遇見了春雨，在“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之下，兩人決定結伴同游。

又碰巧梁風和春雨都喜歡音樂，且同樣向往自由，故而，西藏之旅結束后，兩人又一同繼續輾轉到下一站。

梁風和春雨成了流浪歌手，也在旅途中作詞作曲，漸漸地，兩人在網上有了些名氣，被一家音樂公司看中。

不過，梁風和春雨都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沒和音樂公司簽約，而是做起了獨立音樂人，一邊旅行，一邊創作。

梁風和春雨走過千山萬水，兩人的知名度越來越高，網上甚至傳出他們的戀情，然而這則消息不久后便隨著梁風單獨隱退而土崩瓦解。

自西藏旅行之后，我再次見到梁風，時隔三年，梁風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我家門外，站在他面前的我，左臉上包著紗布。

與他相視的那個瞬間，我有千言萬語。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為自己辯解，他便給了我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擁抱。

他的低聲呢喃在我的耳畔響起：“我回來了。”

我緊緊抓著他的襯衫一角，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下來。

我知道梁風是因為我，才放棄了自己的音樂夢。

幾個月前，我的美妝視頻不再更新，原因是我家隔壁忽然起火.小男孩被父母單獨留在家里，不小心引起了火災。我當時沒有想太多，沖進屋把被困在家里的男孩帶出來，因此臉上多了一塊燙傷。

為了養傷，我很長時間沒有錄制視頻，梁風在我停止更新的半個月后打電話來試探過我，當時我告訴他，我找到了新工作，暫時沒時間錄視頻了。

想不到，兩個月后，他還是察覺到端倪，千里迢迢地趕到我的身邊。

七

我養傷那段時間，梁風像家人一樣陪伴在我的身側，每天買菜做飯給我吃，每次都和我一起去醫院換藥。

有一次，他系著圍裙在廚房里炒菜，我在一旁看著鍋里油煙升起，忽然問他：“你是怎么知道我說謊的？”

梁風一邊笨拙地顛著鍋，一邊說：“因為你的每一期視頻我都看，我知道錄視頻的時候你是真正快樂的，我也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棄這件事。”

原來，發覺我撒了謊，梁風找了很多人打聽我的情況，甚至找到了我父母的聯系方式，才知道我受了傷，于是倉促地離開春雨，回到了我的身邊。

有梁風照顧我，我爸媽才放心地回了老家。

梁風回來后的第二個月，我的燙傷痊愈，只是紗布拆開后，原本就有胎記的臉上多了一塊傷疤，看上去就像是之前的疤痕蔓延開來，范圍變得更大。

這之后，我的臉雖然還可以化妝，卻無論如何也遮不掉臉上的疤痕，好幾次，我擺好攝像機，看著畫面中上好底妝的自己，卻沒有勇氣繼續下去。

某次，我對著攝像機發呆，梁風不知不覺間坐在我的身旁，說：“還記得那次我幫你化妝嗎？我再跟你一起錄一期視頻好不好？”

我搖頭，關掉攝像機的瞬間，聽見梁風發出一聲輕嘆：“晚晚，我等你。”

話音剛落，我驀然醒悟。

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是沒有動搖過，我想，倘若往后能與他一直這樣下去，我原本殘缺的人生或許會不一樣。

可是，這一刻，我清醒過來，我想到很久以前，春雨對我說過的話。

那是畢業前的一個晚上，我找到春雨，問她和梁風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

春雨告訴我，梁風和她約會的那天，他們在街上見到了我。

梁風發現我時，我正驚慌失措地躲開糾纏我的推銷員。是梁風沖過去攔住了推銷員，警告他不準再糾纏我。

“他見你摔倒，就馬上到藥店買了創可貼帶在身上，卻沒去追你。”春雨說，那時梁風緊張不安，分明是被戳到軟肋的模樣。

于是，春雨告訴梁風：“你知道嗎？我拒絕你的那兩次，你都沒有像現在一樣表現出一絲心慌意亂。其實，你對我的喜歡不過是一時的好感，被我拒絕兩次后不甘心，才會繼續追我。”

梁風愣怔之間，春雨輕嘆一口氣：“你很喜歡岑晚吧？”

梁風沒有給春雨確切的答案，說話時失魂落魄：“我從沒想過我不在晚晚身邊時，她會是什么樣子，剛剛看見她低著頭驚慌失措地跑開，我心里很亂。”

“我也不清楚這算不算喜歡，以前知道她性格敏感孤僻，不愛和別人說話，我便私下和她的室友打好招呼，請她們多多關照她。從她的室友那兒得知她在錄化妝教程，我便找到她的視頻，給她鼓勵。”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我只是不希望她以為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更不愿看見她孤孤單單。”

話已說開，春雨和梁風的約會自然不了了之，后來梁風一直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而我在人多的地方總是低頭不敢看別人，所以直到下車才發現他。

八

其實，春雨也喜歡過梁風，從梁風第一次對春雨表白時，春雨就對梁風頗有幾分好感，她前兩次拒絕他，是想考驗他對待感情是否堅持。

那天我和春雨在化妝室，春雨見梁風從窗外走過，故意讓梁風聽見她說自己有喜歡的人，意在最后一次試探他會不會知難而退。

當梁風堅持把花送到春雨手中的那一刻，春雨已經打算和梁風在一起。說起來，春雨的確喜歡過學長，但來到大學，發現學長換女朋友很頻繁后，便不再堅持那份喜歡。

只是，沒想到當日化妝室里有春雨的高中校友，她把春雨的話告訴了學長，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造成了學長分手。

故事并未按照我們每個人最初所想的那樣發展，春雨和梁風沒有在一起，我和梁風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梁風，在所有人懼怕我的相貌時，只有他愿意做我的同桌。因為有他，我孤獨的世界里終于有了歡聲笑語，終于有了繽紛的色彩。

可是，我終究沒能擺脫內心深處的自卑，更害怕擁有變成負擔。

我喜歡梁風，不是一個瞬間，也不是一種感覺，而是深思熟慮之后決定退后。

我知道梁風灑脫自由，但我永遠不能像春雨一樣陪他跋山涉水、和他在人群之中放聲高歌，我并不是適合他的那個人。

就在那個夜晚，我下定決心離開梁風，得知春雨畢業后會去西藏，故而，我向梁風提出畢業一起旅行，一起去西藏。

多年后的現在，我的決定仍然不改當初。

幾天后，我和梁風錄制了一期視頻，那是我們第二次一起錄視頻，由我來替他化妝。我高度還原了幾年前他為我畫的蠟筆小新眉和香腸嘴，視頻的最后，我們捧腹大笑，一如從前。

之后我自己錄了幾次視頻，為梁風做了幾回飯。

在某個飯后散步的夜晚，我對他說：“你看，就算沒有你在，我也能夠照顧好自己了。梁風，我之所以要做美妝博主，就是不希望你一直對我放心不下，我永遠無法完全克服自卑，但是，這些年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希望你可以放下對我的牽掛，去做你想做的事。”

梁風默不作聲，只是低著頭走在我的身旁，我拉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腳步，而后堅定地注視著他湖水般的眼睛：“梁風，你回去吧。”

微涼的晚風中，他緩緩抬起眼睛，良久，才對我點頭：“好。”

故事的最后，梁風重新回到春雨的身邊，和春雨一起做音樂、出唱片，而我仍在堅持做個美妝博主。

我收到過很多這樣的私信，對方都是十分小心翼翼地詢問我臉上的疤為什么更嚴重了。終于有一天，我在視頻里回答了所有人：“命運給了我第一塊疤痕，第二塊是我自己選擇的。”

就像我選擇放開梁風，是遺憾，卻永不后悔的決定。

我總覺得，美好的時光無須太多，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夠。正如那年夏天，我在格桑花海中聽到的告白，縱使短短四個字，卻是我余生的燈塔。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