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強
內(nèi)容摘要:敦煌文獻中有兩類特殊的別字異文:一、見系開口二等字與見系開口三四等字互代,二、見系開口二等字與精組開口三四等字互代。它們反映出唐五代西北方音里見系開口二等字韻母產(chǎn)生-j介音,聲母腭化,部分字聲母受-j介音的影響有了進一步發(fā)展為舌面音的跡象。
關(guān)鍵詞:敦煌;唐五代;別字異文;方音;見系開口二等
中圖分類號:G256.1;B7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6-0132-08
A Study on the Changes in the Pronunciation of Second Grade “-J” Words in Northwestern Dialects in th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DENG Q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Kunming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214)
Abstract:There are two kinds of special ghost words (or variants of words) in Dunhuang documents: the interchanging of second grade“-j” words with the third and fourth grade words of the same pronunciation group (all pronounced with the mouth open), and second, the interchanging of second grade words of the“-j” pronunciation group with the third and fourth grade words of the“jing” group. This reflects the appearance of the medial /-j/sound in second grade words of the “-j” pronunciation group (all pronounced with the mouth open) and the palatalization of the initials of these word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se changes, the pronunciation of the “-j” sound in some of these initials later tended toward even further palatalization.
Keywords:Dunhuang;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ghost words; dialect; second grade words of the “-j” pronunciation group pronounced with the mouth ope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引 言
敦煌文獻中的別字異文是研究唐五代時期西北地區(qū)方音的寶貴材料。邵榮芬[1]最早關(guān)注并利用此類材料考察唐五代西北方音,他的《敦煌俗文學中的別字異文與唐五代西北方音》一文有導夫先路之功,揭示出了唐五代時期西北方音的許多特點。從該文來看,中古以后的許多語音變化在唐五代的西北方音中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和發(fā)展了。此項研究彰顯出別字異文在漢語語音史研究中的重要作用。但邵先生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對于敦煌文獻別字異文的研究,學界呈現(xiàn)出沉寂狀態(tài)。近年來丁治民[2]、徐朝東[3]、黎新第[4] [5] [6] [7]等發(fā)表一系列文章,利用敦煌文獻中的別字異文對一些重要問題做深入細致的專題討論,這種局面才被打破。
近40年來,敦煌學界對敦煌文獻做了大量分類整理的工作,一大批新校注的敦煌文獻逐步出版問世,標注出大量的別字異文,這為我們利用更多敦煌文獻中的別字異文研究唐五代西北方音提供了方便。根據(jù)這些材料能夠為已有的研究提供更多的例證,在海量材料的基礎(chǔ)上對前修時賢持不同觀點的一些問題可以再作深入探討,還可以從中揭示一些前人未曾討論的方音特點。
二 見系開口二等字與其他類字互代
反映的語音現(xiàn)象
筆者對近年來新整理出版的11種敦煌文獻中的別字異文作了窮盡考察。這些著作是: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華書局,2000年)、黃征和吳偉《敦煌愿文集》(岳麓書社,1995年)、張涌泉《敦煌小說合集》(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黃征和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鄭炳林《敦煌地理文書匯輯校注》(甘肅教育出版社,1989年)、《敦煌寫本相書校錄研究》(民族出版社,2004年)、金身佳《敦煌寫本宅經(jīng)葬書校注》(民族出版社,2007年)、叢春雨《敦煌中醫(yī)藥全書》(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94年)、趙和平《敦煌表狀箋啟書儀輯校》(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王三慶《敦煌類書》(臺灣麗文文化公司,2000年)、郝春文《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1卷: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2—13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2015年)。對于別字異文,以上多數(shù)著作在正文中打括號將其正字注出,個別著作在校注中說明。通過考察這些材料,我們發(fā)現(xiàn)有兩類互代十分特殊:1.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互代;2.見系開口二等字與精組開口三四等字互代。這兩類別字異文在前修時賢的研究中少有涉及。廖名春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發(fā)現(xiàn)1條影母諫韻開口二等字“晏”與影母愿韻開口三等字“堰”的互代例,惜為孤例。[8]黎新第在討論精、莊、知、章、見五組聲母的關(guān)系時,列出同聲母字代用例,其中有7條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的互代例[7],但黎文并未論及這兩類字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尚未有論著對以上兩類特殊的別字異文所反映的語音現(xiàn)象作專門討論。endprint
筆者不揣淺陋,擬對此問題作一探討,以期豐富唐五代西北方音的研究,祈請專家指正。研究方法主要參考邵榮芬的《敦煌俗文學中的別字異文與唐五代西北方音》[1],只選取以上著作中注出的可能具有語音關(guān)系的別字異文。為了避免紛擾,保證研究的準確性,對于一些并不可靠的別字異文一律不取,主要包括:意義兩通的別字異文、疑為涉上下文而誤的別字異文、形體近似的別字異文、有疑而暫不能定其是非的別字異文。按此原則,共整理出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互代20條22次,見系開口二等字與精組開口三四等字互代6條6次{1}。茲將別字異文所在原句及??币其浫缦拢?/p>
(一)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互代
1.以俠代暇
《闕題八首》之五:“誰家富貴百年期,但念□□□合□。莫看即木黃■下,會有明君俠(暇)閑時?!保ā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返?10頁)
2.以教代叫
《春女怨》:“明月偏能照動(洞)房,幽圭(閨)獨臥爛(懶)吞(添)香。無端悉率(蟋蟀)驚人教(叫),半夜相思欲斷腸?!保ā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返?00頁)
3.以咸代嫌
《五言詩》之一:“寫書今日了,先生莫咸(嫌)池(遲)。明朝是賈(假)日,早放學生歸?!保ā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返?76頁,引自《吐魯番出土文書》第7冊第549頁)
4.以覺代腳
《九想觀一卷》:“弟(第)二觀,作朣朦(童蒙),騎竹馬,逐游從(蟲)?;蚓凵皝碜髅准g(糶),或時覺(腳)走趁方■ (旋)風。”(《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932頁)
5.以覺代腳
《九想觀一卷》:“弟(第)三觀······求作樂,愛管弦,覺(腳)走貪杯趁酒泉。呼朋日日追于賞,結(jié)伴朝朝花果園。”(《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932頁)
6.以見代間
《建窟發(fā)愿文兩篇》之一:“由是山頭谷地,佛剎之精麗難名;窟宇途見(間),梵室之殊嚴莫喻。”(《敦煌愿文集》第388頁)
7.以姜代江
《行城文》:“又持是福,次用莊嚴我尚書:伏愿金剛作體,般若莊(妝)心;長為社稷之重臣,永壽姜(受江)海之貴任?!保ā抖鼗驮肝募返?51頁)
8.以賢代閑
《搜神記》:“其田章年始五歲,乃于家啼哭,喚哥哥娘娘,乃于野田悲哭不休。其時已有董仲先生來賢(閑)行,知是天女之男,又知天女欲來下界,即語小兒曰:‘恰日中時,你即向池邊看,有婦人著白練裙,三個來,兩個舉頭看你,一個低頭佯不看你者即是你母也?!保ā抖鼗托≌f合集》第127頁)
9.以艷代顏{1}
《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五):“呈珠艷(顏)而剩逞妖容,展玉貌而更添艷麗?!保ā抖鼗妥兾男Wⅰ返?85頁)
10.以教代徼{2}
《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為眾僧咨下,此日會福,之(諸)神八部龍?zhí)欤M來教(徼)福?!保ā抖鼗妥兾男Wⅰ返?024頁)
11.以角代腳
《敦煌寫本〈相法〉(擬)殘卷校錄》:“凡女人欲得細角(腳)多肉,身體欲得方直,面色欲得光白,眉目白黑分明,口小,舌方,耳色白于面,手足細長,頭發(fā)細,此女宜夫利子,大富貴?!保ā抖鼗蛯懕鞠鄷d浹芯俊返?04頁)
12.以賢代閑
《四鄰造作及自家泥壘犯觸轉(zhuǎn)為福法等》:“六月賢(閑)臥。七月[在]卯,取其土,煞長女;用亥土,宜六畜?!保ā抖鼗蛯懕菊?jīng)葬書校注》第185頁)
13.以銜代炫{3}
《本草經(jīng)集注序一·序錄》:“復患今之承籍者,多恃銜(炫)名價,亦不能精心研解,虛傳聲美,聞風竟往?!保ā抖鼗椭嗅t(yī)藥全書》第395頁)
14.以耕代徑
《新集文詞教林》:“《太公家教》云:斜耕(徑)敗于良田,讒言敗于善人。理國信讒,必害忠臣;理家信讒,必疏□□(其親);夫妻信讒,必見生離;朋友信讒,必至死怨?!保ā抖鼗皖悤返?20頁)
15.以儉代簡
《籯金一部·并序》:“魚麗、鶴翅、鳥陣、星旗、龍軍、云陣、雁翼、鵝觀、六軍、三略、三軍、九拒、九攻、東征、西征、七伐、再駕、七旬、黃公、玄女、豹略、龍韜、青丘陣、百戰(zhàn)百勝、倒戈臥鼓、解鞍偃旗:已(以)上并先賢名將下壁收城,破敵奇謀,異策書儉(簡)詳之。”(《敦煌類書》第430頁)
16.以叫代絞
《亡女文》:“埋玉貌于黃泉,殯紅顏于灰壤。所以母思玉質(zhì),斷五內(nèi)而哀悲;夫憶花容,叫(絞)肝腸而寸絕?!保ā队⒉囟鼗蜕鐣v史文獻釋錄》第2卷第159頁)
17.以更代驚
《五臺山曲子六首》:“上東臺,過北斗,望見浮(扶)桑,海伴(畔)龍神斗。雨雪(雹)相和更(驚)霖(林)藪,霧卷云收。”(《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2卷第354頁)
18.以簡代檢
《啟顏錄》:“虢州湖城人常青奴,為[人]姓(性)癡鈍,簡(檢)點入軍,合養(yǎng)馬官,配得一匹騅馬?!保ā队⒉囟鼗蜕鐣v史文獻釋錄》第3卷第269頁)
19.以揀代檢
《諸雜人名一本》:“翟使君、索指■、暮(慕)容都衙、韓衙推、陳縣令、鄧作坊、張司馬、陰都知、安校揀(檢)……”(《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5卷第146頁)
20.以競代更
《季布詩詠一卷》:“攢星拔劍出營來,早見五星更交錯?!保ā队⒉囟鼗蜕鐣v史文獻釋錄》第5卷第173頁)
校記:更,甲本作“競”。(《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5卷第176頁)
21.以薟代咸
《諸雜記字》:“一朝火(禍)炬(起)消(蕭)場(墻)內(nèi),為減(滅)薟(咸)陽不復都?!保ā队⒉囟鼗蜕鐣v史文獻釋錄》第9卷第111頁)endprint
22.以敬代更
《韓擒虎話本》:“蠻奴拜舞謝恩,奏而言曰:‘臣愿請軍,敬(更)與隨(隋)駕(家)兵士交戰(zhàn),得勝迴過,冊立大王,面南稱尊,不是好事?陳王聞?wù)Z,便交(教)點檢在城兵士,便令交割?!保ā队⒉囟鼗蜕鐣v史文獻釋錄》第11卷第172頁)
每對別字異文在《廣韻》中的反切和音韻地位見下表{1}:
以上例證有11條屬于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等字的互代,9條屬于見系開口二等字與四等字的互代。黎新第通過考察《敦煌變文集》、《敦煌曲子詞集》、《敦煌愿文集》和《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四種文獻中的三等韻字和四等韻字的互代例,指出唐五代西北方音里“三、四等韻母相混為數(shù)最多。從聲母類別看,遍及幫、端、見三系。從分布韻攝看,已見于遇、蟹、止、效、咸、深、山、臻、梗、曾諸攝,陰聲、陽聲、入聲各韻。因而可據(jù)以推測,在當時的漢語西北方言中,三、四等韻母相混已接近完成”[5]。由于三等字與四等字在唐五代西北方音中幾無分別,所以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等字互代同見系開口二等字與四等字互代實際屬于相同的互代類型。
上列例證有11條屬于同一韻攝中的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的互代,情況不算復雜。另有9條中互代的二等字與三、四等字屬于不同韻攝。(1)江攝與宕攝:以姜代江、以角代腳、以覺代腳。周大璞研究敦煌變文用韻,指出“在變文中,江、陽、唐已經(jīng)合為一部,不能分開了”[9]。羅常培研究敦煌漢藏對音,由于江攝和宕攝對音相同,也認為兩攝合并了[10]31-33。因此,江攝在唐五代西北方音里主元音應(yīng)與宕攝相同。(2)山攝與咸攝:以艷代顏、以銜代炫{2}、以儉代簡、以簡代檢、以揀代檢。邵榮芬在敦煌文獻別字異文中發(fā)現(xiàn)5例山攝與咸攝互代[1]319-320。周大璞在敦煌變文用韻中也發(fā)現(xiàn)數(shù)例“談添”與“寒先”通押的例子,認為其透露出-m尾變化的消息[11]。苗昱研究王梵志詩和寒山詩,也發(fā)現(xiàn)一些咸攝字與山攝字通押的例證,認為“-m尾向-n尾的靠攏已經(jīng)露出端倪”[12]。因此,以上5條互代例中的咸攝字-m韻尾可能已演變?yōu)?n韻尾。(3)假攝與咸攝:以俠代暇。此例互代是咸攝開口四等入聲字與假攝開口二等字互代。據(jù)羅常培對敦煌漢藏對音的研究,唐五代西北方音里假攝二等與咸攝二等的主元音基本都是a。[10][p31-33]黎新第通過考察《敦煌愿文集》、《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和《王梵志詩校注》發(fā)現(xiàn)了42條陰聲韻字與入聲韻字互代的例子,認為“唐五代西北方音中的入收聲已趨向消失”[6]?!耙詡b代暇”中“俠”字的入聲韻尾應(yīng)也發(fā)生了同樣的變化。
由于同中古音系相比唐五代西北方音已經(jīng)發(fā)生了若干顯著變化,以上9條不同韻攝的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的互代,其實質(zhì)與同攝中的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的互代相同。
以上互代共20條22次,數(shù)量不算少,且出現(xiàn)在十一種不同類型的敦煌文獻中,當非偶然現(xiàn)象。據(jù)李榮《切韻音系》,中古音里三等字都有-i介音,二等字為洪音,無介音[13]。一個韻攝內(nèi)部三等字與二等字主元音接近或相同,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介音的有無。那么敦煌文獻中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相混的語音實質(zhì)是什么呢?有兩種可能:(1)見系開口三、四等字丟失-i介音,由細音變?yōu)楹橐簦嵞缸兣c見系開口二等字相同或相近;(2)見系開口二等字產(chǎn)生-i介音,由洪音變?yōu)榧氁簦嵞缸兣c見系開口三、四等字相同或相近。通過對敦煌別字異文和對音的考察,我們認為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相混的語音實質(zhì)應(yīng)該屬于后者,理由如下:
以黎新第《對幾組聲母在五代西北方音中表現(xiàn)的再探討》[7]一文為例。該文整理出《敦煌愿文集》、《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王梵志詩校注》、《敦煌社邑文書輯?!分芯M三四等字與見系三四等字互代16條18次,認為精、見兩系的三、四等韻字聲母已經(jīng)開始腭化,變?yōu)榻咏纳嗝嬉袈暷浮H粢娤等牡茸謥G失介音變?yōu)楹橐?,那么聲母就失去了變?yōu)樯嗝嬉舻臈l件。另外,文中列出了見系內(nèi)部各聲母字的代用例,其中三四等的代用共140條,三四等與一二等字的代用僅9條{1},約占總數(shù)的6%,比例很小,所以見系三四等字與一二等字還是有明確界限的。換個角度觀察,如果是見組三四等字丟失介音,那么為何在大量的別字異文中罕有臻、假、宕、梗、曾、流幾攝中見系開口三等字與一等字的互代呢?因為這幾攝三等韻與一等韻的主要差異就是-i介音的有無。最后,敦煌漢藏對音顯示唐五代的西北方音里見系的三四等字也基本保存-i(-j)介音。[10][p30-74]
因此,綜合幾方面來看,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相混的語音實質(zhì)不太可能是后者丟失介音,而更可能是前者產(chǎn)生介音,變與相應(yīng)的三四等韻相同。
敦煌漢藏對音中蟹、假、效、山、咸、梗、江七攝中見系開口二等字的對音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參考。以下根據(jù)《敦煌吐蕃漢藏對音字匯》[14]中所收18種漢藏對音資料,列出這幾攝此類字對音的一些例證:
從對音來看,唐五代西北方音蟹攝、效攝、梗攝見系開口二等字主元音多為e,少數(shù)為i;假攝、山攝、咸攝多為a,少數(shù)為e。江攝多為e、a,個別為o、u??傮w來看,蟹、假、效、山、咸、梗、江七攝中見系開口二等字的主元音以前元音為多。徐通鏘指出:“現(xiàn)實方言產(chǎn)生i介音的條件,不管是四等韻、二等韻還是一等,韻母中的主要元音一定是前元音。”[15] “其次,如聲母為見系字,由于‘前(i)與‘后(見系聲母)的矛盾,也比較容易產(chǎn)生i介音。”[15]168唐五代西北方音二等字主元音為前元音e或a,是見系開口字滋生出-i介音的重要條件,在此基礎(chǔ)上聲母還可能像三四等字一樣變?yōu)殡窕暷竗j等。上表對音中也確實有少數(shù)見系開口二等字透露出這樣的信息。蟹攝字“解上”對?撳hje?撳i、“戒”對kje,梗攝字“羹”對ki?耷,江攝字“樂”對?撳gi?撳u。其中“戒”的對音kje與見母開口四等字“計”和“雞”的對音{1}完全相同。這幾條對音很直觀地告訴我們在唐五代西北方音里一些見系開口二等字已經(jīng)產(chǎn)生-i(或-j)介音,有些已與相應(yīng)的三四等字韻母相同。endprint
盡管此類例子對音中沒有別字異文的多,但其表現(xiàn)與別字異文反映的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相混是一致的。別字異文中的見系開口二等字共有十六個:暇、交、絞、教、閑、間、簡、顏、揀、咸、銜、耕、更、江、覺、角,全是常用字,涉及見、匣、疑三個見系聲母,這些字分別屬于有二等韻的假攝、效攝、山攝、咸攝、梗攝、江攝,包括祃、肴、巧、效、山、刪、產(chǎn)、咸、銜、耕、映、江、覺等十三個二等韻。關(guān)于見系二等字-i介音的產(chǎn)生,徐先生還指出:“只要元音相同,i介音的產(chǎn)生不會‘顧此失彼,而是按照‘語音規(guī)律無例外的方式一起演變……”[15]168別字異文顯示這種音變也不是只存在于個別韻攝或個別韻,而是遍及十余個韻和幾乎所有存在二等韻的韻攝{2}。這說明本文的材料不是偶然的特例,它們所反映的應(yīng)該是有條件、有規(guī)律的語音變化。
(二)見系開口二等字與精組開口三四等字互代
從對音的表現(xiàn)來看,唐五代西北方音見系開口三四等字和產(chǎn)生介音的二等字的介音基本上是一個半元音性質(zhì)的-j{3},其聲母是腭化聲母,帶有舌面色彩。如果聲母持續(xù)受介音-j或韻母-ji的影響,那么腭化聲母就很有可能進一步演變?yōu)樯嗝媛暷?,?j前的見系聲母與一等的見系舌根音聲母發(fā)生分化。這是-j介音對漢語音系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的常見途徑。那么唐五代西北方音的見系開口二等的腭化聲母是否存在類似的變化呢?從本文考察的敦煌文獻中的6條見系開口二等字與精組開口三四等字的互代例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茲將別字異文所在原句及??币其浫缦拢?/p>
(1)以將代降
《諸山圣跡志》:“我(俄)有一寺,回住巖上,下懸崖石千余尺。有阿[育]王□真身□院。房廊屋宇三百余間,并在巖中,天將(降)雨不濕,從此更沿鐵索五百尺,方至平頂?!保ā抖鼗偷乩砦臅鴧R輯校注》第268頁)
(2)以節(jié)代皆{4}
《佛家辟谷方》:“又吃草方。白術(shù)五兩、十兩亦德。右件藥煉蜜為丸,丸如彈子大,遇修事時,以升半水化一彈子,化盡為度。以藥水濕節(jié)(皆)一升豆,炒令干為度。熱更節(jié)(皆)盡藥水,炒為度。此藥不但年歲亦得?!保ā抖鼗椭嗅t(yī)藥全書》第690頁)
(3)以杠代匠
《諸文要集》:“[入宅]加以卜兆清居,選奇福地。召杠(匠)人以構(gòu)緝,日映紅梁;專工力以削成,月暉朱柱?!保ā抖鼗捅頎罟{啟書儀輯?!返?34頁)
(4)以諫代翦{5}
《破魔變》:“魔王答女曰:“近日瞿曇下雪山,道果才成斷愛攀。我等門徒愿力太少,天宮快樂鎮(zhèn)長閑。如何有計諫(翦)滅得,永劫不交(教)出世間?!保ā抖鼗妥兾男Wⅰ返?47頁)
(5)以項代相
《曲子名》:“十年五歲相看過,為愛木蘭花一墮(朵),九天愿他覓將來,餘(移)將后遠(院)深處坐。觀胡(蝴)蝶千千個,由住尖(賢?)良不敢坐,傍人不乃(必)苦項(相)須(逼),恐怕春風斬斷我?!保ā队⒉囟鼗蜕鐣v史文獻釋錄》第2卷第99頁)
(6)以諫代薦{1}
《籝金》:“ [陳][仲][蕃][后][漢][人],[周][景][為][預](豫)[州][太][守],[諫](薦)[陳] [仲][蕃][為]別駕,蕃辭而不就。(《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9卷第245頁)
每對別字異文在《廣韻》中的反切和音韻地位見下表:
表中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以“節(jié)”代“皆”例。節(jié),《廣韻》子結(jié)切,精母屑韻山攝開口四等入聲;皆,《廣韻》古諧切,見母皆韻蟹攝開口二等平聲。以“節(jié)”代“皆”,看似很特殊,因為中古音里兩字主元音和韻尾都不同{2}。但若考察唐五代時期的漢藏對音,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主元音相同。據(jù)《敦煌吐蕃漢藏對音字匯》[14],“皆”的對音有:ke、ke?耷、ke?撳i、ke?撳i 、ke?撳u、ge?撳i、he,顯示主元音為e,其他的蟹攝開口二等見系字如“階”、“芥”、“戒”、“界”、“諧”、“偕”對音中的主元音也都是e{3}?!肮?jié)”的對音共4次, 3次用tser對,1次用tsar對{4}。從對音可以得到啟示,唐五代西北方音里“節(jié)”和“皆”主元音應(yīng)該相同或十分接近,都是舌位靠前的元音。至于韻尾,別字異文中的陰入互代很多,黎新第結(jié)合敦煌別字異文和對音認為“唐五代漢語西北方音中的入收聲已趨向消失”[6]。如此,以上互代的“節(jié)”和“皆”韻母應(yīng)是相同或相近的。
根據(jù)中古音,見系為舌根音k-類聲母,精組為齒頭音ts-類聲母,兩組聲母差異很大,然而根據(jù)目前學界的研究,可知唐五代西北方音里精組三四等字與見系三四等字聲母已經(jīng)開始腭化,向舌面音發(fā)展。羅常培最早討論唐五代西北方音里精見合流的問題。他指出:“這種現(xiàn)象在《開蒙要訓》里已然有以‘從注‘澄,以‘照注‘從,以‘徹注‘清,以‘審注‘心,以‘邪注‘禪及以‘曉注‘心諸例,可見從那時候起他們就已然露了腭化的痕跡了……其中只在《大乘中宗見解》里有一個穿母的‘稱字寫作k‘yin,這一定因為k‘y的讀音同c‘[t?揶]相近然后才會相混。從這個僅有的暗示,我們便可以推想在《大乘中宗見解》的時代見組聲母的三四等也開始有腭化的趨勢了。所以‘齒頭音的四等跟‘牙音的三四等在唐代西北方音至多不過受了[j]化(yodicized),一定還沒有到腭化(palatalized)的程度,但是從五代起已然開始有類似近代西北方音的演變了?!盵10]144邵榮芬發(fā)現(xiàn)敦煌變文別字異文中5條精見組互代的例子,但認為大多不可靠,只有一條以“奇”代“齊”可以確認[1]。丁治民、趙金文發(fā)現(xiàn)《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5條精見組互代例,2條見章組互代例,認為這是唐五代西北方音精組與見系三四等字聲母腭化變?yōu)樯嗝嬉舻姆从砙2]。黎新第考察敦煌四種文獻中的別字異文,共列出16條精組與見系三四等字互代的例子[7],若加上附錄中補充的《敦煌小說合集》和《敦煌蒙書研究》中的7條例子,則共23條。黎先生肯定了精組與見系三四等字聲母開始演變?yōu)樯嗝媛暷?,主張“首先,可將三、四等韻的見組聲母獨立為一組,改擬舌面中音[(c]組),再將三四等韻和純四等韻的精組聲母也獨立為一組,就擬為舌面前音[(t?揶]組)。然后依次將章知莊(擦)組聲母擬為舌葉音[(t?蘩]組),將莊(塞擦)組聲母擬為舌尖后音[(t?拶]組)?!盵7]黎新第先生之所以不將三四等精組與見系聲母擬為一套,其依據(jù)主要是精組三四等字與章知莊(擦)組三四等字有較多的互代,“而章知莊(擦)組聲母字卻罕見同見組聲母字相互注音或代用”[7]。因而黎先生認為三四等的精組和見系聲母只是音近而非音同。此分析和擬音是很有見地的。endprint
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唐五代西北方音精組與見系三四等字聲母受腭化而開始變?yōu)樯嗝媛暷傅恼Z言事實已得到學界廣泛認可。再結(jié)合前文對見系開口二等字與三四等字互代的分析,本文的6條見系開口二等字與精組開口三四等字的互代例便容易理解了:既然一些見系開口二等字已產(chǎn)生-j介音,變與三四等字同韻母,那么在見系三四等字聲母發(fā)生腭化進而變?yōu)榕c精組三四等相近的舌面音聲母的時候,產(chǎn)生-j介音的原見系開口二等字聲母在相同音韻條件下就會跟著見系三四等字一起變?yōu)樯嗝媛暷?,于是便出現(xiàn)了見系開口二等字與精組開口三四等字的互代。這一互代的語音實質(zhì)和精組與見系三四等字的互代是相同的。
三 結(jié) 語
清代的《圓音正考》和《李氏音鑒》明確記錄了見系開口二等字的變化。萬獻初指出:“18世紀中期的《圓音正考》詳列了含眾多開口二等字在內(nèi)的團音(見系細音)和尖音(精系細音),顯示了全面的尖團合流讀t?揶、t?揶‘、?揶。之后的《李氏音鑒》則明確地論證了尖團合流。”[16]192張鴻魁還發(fā)現(xiàn)明代《金瓶梅詞話》中的諧音字和別字反映出見系開口二三等字與精組三四等字同音[17] 172-175。黎新第稱:“這一發(fā)現(xiàn)十分有力地支持了北方音系見曉精系字腭化全面形成于16、17世紀的見解。”[18]195據(jù)目前的研究,明代以前鮮有反映見系開口二等字聲韻變化的文獻。本文材料多出自中唐至五代時期,與明清北音文獻相比,敦煌文獻反映出早在8—10世紀的西北方音里不少見系開口二等字就已產(chǎn)生了-j介音,且有部分字聲母已露出了變?yōu)樯嗝嬉舻暮圹E。這無疑是很值得重視的漢語歷史方音現(xiàn)象。
致謝:本文初稿承蒙劉曉南教授、楊軍教授、丁治民教授、羅驥教授、徐世梁博士賜正,謹致謝忱!文中疏誤概由作者本人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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