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標題的五個字時,我像是寫下了一種豪邁。正如李敖的《北京法華寺》,這類城市加具體地點的命名,充滿了空間上的縱深和歷史上的延展,讀起來有一種豪情萬丈的感覺。雖然,紫竹院只是一個鬧市中的公園。
六年前,我到北京參加研究生復試。那時我朋友在北京工作,成為了構筑壯闊“北漂”圖景的一個像素。他在西郊租了一排筒子樓其中的一間,每月房租450塊。春天起風的日子,細細的沙子透過臟兮兮的紗窗,落在低矮的床鋪上。我在他那里住過一些天,夜里躺在由木板和板磚搭起的床上,略微翻一翻身,床板就禁不住吱吱作響。“北漂”的艱辛與苦澀,在這間小屋里一覽無余。
當年白居易初到京城時,顧況看到他的名字,就說過“長安米貴,居大不易”。想來在京城生活,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縱然看到朋友在北京的狀況,我依然渴望著北京城能收下我。
朋友工作的地方,離紫竹院不遠。四月的一個中午,我們約在公園附近的一家小店碰面,吃的是河間驢肉火燒,喝的是驢雜湯。飯后,他第一次帶我走進了紫竹院。
春日的紫竹院,竹葉蕭蕭,幽篁深深,碧水悠悠。北京城的大爺大媽們在賣力地踢毽子,抖空竹,拉二胡,唱京劇。一群掛著單反的學生,在老師的指點下,對著盛開的桃花調整著焦距,記錄下一幅幅虛虛實實的春景。游人們買了鳥食,灑向空中,鴿子撲棱著翅膀準確地銜住食物,像是受過特殊的訓練。情侶們手牽著手,頭貼著頭,竊竊私語走在竹林的幽影里,把春天釀造成一個幸福而甜蜜的季節。
而公園的外面,正是一個高速奔跑的城市,車流穿梭,樓宇林立。這樣的公園,在城市地圖上是另類的存在,會以綠色的模塊標注。走進這片綠色,快節奏的城市生活被隔離了出去,不管是居民還是游人,都能在這里獲得想要的輕松與舒適。
我向朋友感慨,在北京這樣喧囂的城市,能有這么一座園林,可以信馬悠悠,能夠篁間暢談,真是難得啊!朋友告訴我,每個工作日的中午,他都會繞著公園走一圈,漫步之間,仿如能走掉一身的勞累與煩心。就像史鐵生形容他的地壇那樣:“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走進紫竹院,就像是命中注定,和前世的安排。走進以后,那片竹林就在我的記憶中生根生長,郁郁蔥蔥。那個時候,讀研是我心心念念的想法。我從小就聽母親給我講一個預言般的故事:在我剛剛學會說話不久,有一天,我對著到家里來的二姑,忽然說出了“到北京,上大學”這樣一句話。二姑沒有聽清,母親就翻譯給她聽。大家聽了我的話,吃了驚,一個小小的孩子,從哪里聽來這樣的話呢,或者說是誰講給他聽的呢。
這個帶有小說元素的故事,母親不止一次地講給我聽。聽多了,我開始相信,去北京讀書那是上天的安排,我一定要去做這件事的。難道還有什么比上天的安排更大的嗎?
研究生復試的整個過程,拖沓而繁瑣。復試過后,年輕的我以為自己耗盡了畢生的才華,仿佛整個人生都與這場考試有關一樣。后來的事實證明:那時的我其實還沒有什么才華。我刻意在北京多呆了些日子,一個憂慮在心里惴惴地揣著。我告訴自己,如果這次失敗了,我將不再來到這片寄托理想的土地。
那些日子,我每天在北京城里溜溜達達,走走停停。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螞蟻,行走在巨大的城市迷宮里,用觸角去感知北京春日的氣息。頤和園景色華麗,昆明湖莫道池淺,故宮里攘攘熙熙。在丈量京城的過程中,最令我欣喜的還是紫竹院。之后我又去了紫竹院幾趟,陽光炙熱的白天會去,皓月當空的夜晚會去,細雨霏霏的日子也會去。我感受著不同時段和天氣下的紫竹院。
夜晚,走在竹林和小河之間的甬道上,抬頭望著竹影橫斜,月光浮動,聽著流水細細風過竹梢,心跳和著夏日來臨前的蟲鳴。就如面對一位朋友,我和這座公園已經非常熟悉與默契了。我對著竹尖上的月亮,在心里默默祈禱:就讓我和北京紫竹院繼續相處三年吧。
然而,在理想和現實的斗爭中,理想并沒有像小說里寫的東風壓倒了西風。北京城還是冷冷地關上了城門。我從慢慢閉合的城門縫里,看到了一個步履踉蹌的孩子,一個孜孜苦學的少年,一個帶著苦笑和淚花的青年。后來當我讀到野夫的《鄉關何處》,看到作者“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聲,仿佛沉積了一個世紀的淚水陡然奔瀉”時,我的淚水也忍不住流了下來。
陰錯陽差、南轅北轍,這類詞語的由來,一定是當事人經歷了無奈后總結出來的。直到求學生涯結束,我也沒能到北京讀書。一心向北的我,在工作兩年后,最終南下上海讀研了。上海成了我學業的終結之地。從小“到北京,上大學”的誓言,并未如童話中那樣實現。
我食言了。六年間,我沒有再見過紫竹院。我覺得我對一位朋友說了謊,不敢面對他質問的眼神。
讀研時我考取了喜歡的專業,在持續的閱讀帶來的震撼和清醒中,我開始理解北京城那時為何會對我關上了大門:不是我耗盡了才華,而是那時的才華根本不足以支撐我留在那里。正如王小波所說的:生活就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我雖不是一頭徹底受了錘的牛,三年間,心態卻也發生了一些改變,久郁的心結也慢慢地解開了。沒能到北京讀書,是遺憾的。讀書求學于我而言,無非是一張平靜的書桌和案頭的文學,既然如此,在北京或是在上海,又有什么分別呢。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或許上蒼是為我規劃了另外一條道路吧。
前段時間,我到北京出差,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住處位于展覽館路,離紫竹院只有兩站。也是一個中午,不同的是,這次是一個秋日,我又走進了紫竹院。
六年了,故地重游,我和紫竹院像是老友重逢。此時的所聞所見,和六年前的記憶開始重合,走過的路,撫摸過的竹子,眺望過的水域,紛紛從記憶里跳了出來站在我面前。在一棵幾百歲的欒樹下面,一對中年男女在悠然地舞蹈,步伐輕盈,眉目傳情,他們踩在金黃的落葉上,就像踩著秋天的色彩和韻律。繼續前行,銀杏樹的葉子也呈現深黃,樹枝上仿如掛了千萬只繽紛的扇子,樹枝下落葉蓋住了小道伸展的方向。如果說春天的紫竹院是熱鬧的、艷麗的,那秋天的紫竹院則是靜謐的、熨帖的。
紫竹院還是那個紫竹院,與之保持一段六年的距離后,我在這片竹林把生活和人生看得更加透徹更加真切了。“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一棵樹也許會存在一千年,一片竹林或許會一直濃綠下去。一個小小的我,大可不必帶著孩子般的慪氣,說什么再也不見的話。我出生,紫竹院就在那里;我離開,紫竹院也會在那里。它會穿越百年的滄桑見證一個人的歷史,一個時代的歷史。
時間以不可抗拒的姿態穩步向前。幾年過去,朋友也已結束了北漂,回到本省結婚生子,我也結束了求學生涯,與青年時代告別。曾經在京城里清談闊論的我們,彼此相隔幾百公里。秋日我站在那片竹林中,透過幾百公里的云霧,借著理想的光芒,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對漫步紫竹院的青年。
有那么一個地方,就像有那么一個人,可以讓我常常想起,可以讓我在聽到簌簌竹聲時,想起年輕時的日子。這足矣是一件美妙的事了。
(朱軍,江蘇省作協會員。在《散文選刊》《神州》《中國美術報》《江蘇作家》《金陵晚報》《江南時報》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數十篇,現就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