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 楠
那日午后,我和一位姐姐在星巴克打瞌睡,玻璃門被推開,一位銀發婦人走了進來。端正的身姿,束腰的黑色大衣,寬邊墨鏡,一頭銀發被輕輕束起,讓風吹得有點慵懶地亂。她款款走來,摘下墨鏡,點了一杯拿鐵,然后就靜靜地站立等待。我也才看清歲月加于她臉上的風霜,一張白皙蒼老的面龐,年齡起碼有60+了。
可自從她進來的那一瞬間,整個咖啡館的空氣都微微一凜,因午后陽光充斥的慵懶頓時消失,人們的目光追隨她,愣怔怔地失了意。大家就像看到了真人版的穿著普拉達的梅麗爾·斯特里普,繼而一股愧疚之情令余光掃向自己松垮的體態,真的,將我們這些20+、30+秒殺得渣都不剩。
然后,會有些莫名的動容,如同杜拉斯在《情人》開篇中寫的那般:
“那時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的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果然,時光總會怨美人,但,一張有故事的臉,才會令滄桑都顯得那么韻味悠長,仿佛古舊建筑呈現出的時光的高級感。那就是隱于無形中被喚作“優雅”的東西。
人都是懼老的,不分男人女人。
因為老,指向的是死亡,是衰敗,是暮氣沉沉,是不敢照鏡子,是褪去繁華明麗的表象,終于不得不面對人生最后的真相,花敗葉枯,事事將休。而更加殘忍的是,社會對于女人之老的不能容忍。
現象背后,有它自身的邏輯。
性別歧視在社會上依舊根深蒂固,審美也是男人在主導,他們喜歡“高白幼”,社會風氣也在壓制中年女性,衰老本是自然,女人一過一定年齡卻被刻畫得面目可憎。
在很多人心里,少女好看,少婦可以看,大嬸不好看,大媽不能看。人們欣賞不來不同年齡層次的女性之美,這說明我們的社會審美并不高級。
于是,女人也恨老。恨到什么程度呢?
以娛樂圈為例,最受追捧的永遠是“凍齡”女神,眼角稍有細紋便會被媒體大眾詬病,延緩衰老沒有錯,能夠在中年以后還能夠保持身材勻稱不臃腫,更是一個人的高級自律。
但現實卻是,她們并不注重自己的身體建設和精神的高級維護,而只是一味地與皺紋、衰老作強硬對抗。緊張就難從容,又如何能優雅呢?
我看到有不少女人,稍微上了一點歲數,就放縱自己,從身體到精神,大聲講話大聲斥罵,躺在沙發上無所顧忌捏著自己日漸臃腫的肚皮,說服自己的理由是,人到了這個歲數,就是這個樣子的。
可是,不是的。
不是到了“這個歲數”就必然由慌里慌張奔向邋里邋遢,不是因為雌性荷爾蒙的減少就可以對生活罵罵咧咧,不是因為疲累激情減退就可以對這個世界將就。
比皮膚的衰老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松垮和自我放棄。雪小禪憶起年少時小城里唱劉巧兒的角兒,纖腰盈盈,眼睛下面一顆痣,動人得如同一滴淚。很多年后,她在評劇團又遇到了那女子,眼下仍有一顆痣,但,她比從前胖了一半多,坐在破舊的樓道里兜包子,韭菜雞蛋餡的。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式。那種頹敗,是一個女人的架子塌了,日日為生活折磨著,不甘心,又認了命。
衰老從來不在于年齡,而是心靈能承受的生命重量,是在破敗的人事面前微如螻蟻,但依然能平靜地扛過生活的碾壓,不失尊嚴地接過衰老與消磨,親手為自己加冕。
楊瀾說:“中年的油膩代表了一種放棄的態度,女人不管在身體上,精神上還是應多保持一些好奇心與上進心,生活還是需要一些格調和品格。”細化到每個女人身上,是眼神美麗。一副不夠標志的面容可以有愛的神態,一副不完美的身材可以有好看的儀態和舉止。這些都在于一個靈魂的豐富和坦蕩。
而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現實中的云淡風輕,從來無聲。
——她們是楊絳。
美人的底氣有時不是美貌,而是經人生風雨走出的淡定若篤,是破萬卷書成竹在胸的風骨,也是靜如幽蘭暗香盈袖的溫婉。知性女子,不咄咄逼人,不稚嫩不世故,安之若素。是楊絳翻譯的英國詩人蘭德詩作《生與死》中的一句:“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在愛女、丈夫相繼離世后,已近九十高齡的她斂起悲痛,整理錢鐘書留下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從文學中獲取溫暖與智慧,又奉獻出擔當和仁慈,在這個喧囂躁動的時代,她是溫潤如玉的慰藉。所以,即使她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她的臉上仍是赤子般純真;即使歷經塵劫,鬢發如銀,肌膚枯白,那一張悲憫而溫潤的面容,仍讓人望而生暖。
——她們是傅瑩。
65歲,滿頭銀發,傅瑩是中國第一位駐大國女大使,全國人大首位女性新聞發言人,她的每一次發聲,得體大方,見招拆招,柔中有剛,她的身上,既有著端莊如明月的美,又有著“智者不惑,勇者不懼”的君子之風,始終是“不失其赤子之心也。”
這樣的女子,不僅有知性映芳華的機敏睿智,更保其天真留其靈動,經過歲月的洗煉,每一根白發每一條皺紋都煉化為鋒芒內斂不動聲色,靜穆超然亦具中和之美。
老年的赫本滿面皺紋,曾經嬌俏的少女變得蒼老枯瘦,但她在非洲大地上懷抱難民兒童的樣子,肅穆如圣母。
被觀眾詬病太瘦、顴骨高、皺紋多的袁泉淡淡地回應,“契訶夫的一些話劇,必須是要四十歲以后的臉才能演的。”
《廣島之戀》中的埃瑪妞·麗娃,50多年后出演影片《愛》,歲月飛逝,他捧起她的臉,她皺紋橫生皮膚下垂,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里永恒的愛,自然的老去。
那一刻,仿若時光流轉,看的人眼里泛淚,真的信了杜拉斯那句“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世上,美麗的皮囊有很多,能坦然接受自然衰老的有幾人?其實,到最后,美所仰賴的,還是體態,和心態。就像連岳所說,好東西都不深奧,健康飲食,規律作息,終身學習,特立獨行,沒一條難理解,可敢于堅持,有力量堅持的人,其實不多。成功的人,終歸是源于自律。我們知道青春不會永駐,衰老注定到來,真正美的女人,會坦然接受每一條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