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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潮

2018-01-22 15:57:55唐詩
牡丹 2018年1期

唐詩,湖南安仁縣人。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兩情相持》《什么都沒發(fā)生》《捕鳥蛛》以及長篇紀實散文《清秋筆記》,作品散見《散文選刊》《海外文摘》《工人日報》《作品》《芳草》《詩歌月刊》《澳門月刊》《香港作家》《城市文藝》《朔方》《四川文學》《山東文學》《廣西文學》《安徽文學》《黃河文學》《重慶文學》《廣州文藝》等報刊。

1

王立新從不撒謊,他小說中的人物也是如此。看他的小說,有時候你會恨不得將主人公揪出來打一頓。有人說他的小說不是小說,而是非虛構。在非虛構這個概念沒提出來之前,就說他寫的是紀實,或者是在場主義散文。他卻不這么認為。做自我介紹時,他總說自己是個小說家,有一天能成為像契訶夫那樣的作家。

晚上九點準時爬上床入睡,凌晨三點起來,王立新的作息時間十年如一日。也有些時候不等鬧鈴響,他就醒了。他的眼睛能很快適應房間里的黑暗。摸索著起來,他清楚地看到房間里所有物件的棱角,然后緩慢走向陽臺,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陽臺對著立新湖,站在陽臺上,不管是清晨還是日暮,甚至在這樣的凌晨三點,他都能看到湖面的波紋。某種靈巧的活物掠過,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簡單洗漱過后,他坐到書桌前,氣定神閑,開始寫作。凌晨三點到清晨六點,他能寫兩千字,相當于完成了小說的某個小章節(jié)。六點之后,他換上運動服下樓,繞著立新湖跑一圈。“將立新湖打造成升級版的松山湖。”他曾聽人這樣向他介紹立新湖的改造工程,這個消息曾令他興奮得有些失明。他繞著湖奔跑,看著寬闊的綠道,平整的地板磚,干凈的湖面,時不時跟晨練的熟面孔點下頭,打聲招呼。清晨,整座城市都是清新、安靜的,空氣里有鄉(xiāng)村的味道,這令他眼角立即就濕潤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感油然而生。他想到自己的戶口已經(jīng)通過積分入戶遷到深圳來了,又在立新湖上買了房子,突然有大哭一場的沖動:“20年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把家安在立新湖畔。”

20年前,王立新還是個賣發(fā)電機組的,就在107國道邊上一家叫做巨棱的貿(mào)易公司。他每天翻看一本很厚的黃頁,往福永街道周邊的工廠打電話,問他們要不要買發(fā)電機組,如果對方說不需要,他就會問對方是否要為已有的發(fā)電機做保養(yǎng)。老板告訴他,到了夏天,每個轄區(qū)都會錯峰用電,毫不夸張地說,深圳的每家大型企業(yè),甚至是中小企業(yè)都會備一臺發(fā)電機組。這段經(jīng)歷,他印象最深的是客戶摔電話的巨大聲響:“啪”地一聲,緊接著進入一陣令人精神緊張的嘟嘟聲。一天下來,他不知道被人摔了幾次電話,也不知道幾通電話順利地接通過,更不知道這樣的電話一直撥下去,他的命運到底會在哪里拐彎。

偶爾能接到一兩個需要修理發(fā)電機組的單,他與客戶約好某天帶工程師去看。如果是個大客戶,到了約定的日期,老板親自開車,載著他和工程師去拜訪客戶。這種情況微乎其微。通常情況下,他和工程師都會一人攔一輛該死的摩托車去。自然是無牌照的摩托車,一些上晚班的流水線工人,白天只留給自己一點點睡眠時間,其余時間出來拉客。也有一些專門靠拉客為生的。多數(shù)是男人,騎著摩托車在人行天橋底、酒店,或是某個工業(yè)區(qū)的門口、車站守著,見到行人便蜂擁而上,車輪揚起灰塵,他們不管不顧,叉開腿,曬得黑亮的面皮蹭到人的胸前去。“靚妹,去哪里呀!”他們這樣喊,聲音高亢。也有無數(shù)次,王立新見到拉客仔圍著幾個美女怪叫:“小妹,我送你!上來!我送你,不要錢!”嚇得年輕的姑娘只管躲,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有拔腿就跑的。拉客仔哄笑一路尾隨著她們。

可以這樣說,王立新討厭拉客仔。他坐上摩托車后座,屁股挪來挪去心里很不是個滋味。碰到個沒話找話說的,問他一句,他“嗯”一句,沒別的話。討厭歸討厭,去辦事,還是順手就攔一輛摩托。一來轄區(qū)摩托多,招手就來,不像等個的士,半天不見蹤影,二來拉客仔知道的地方多,三來車錢便宜。一些工業(yè)區(qū)往往掛著“禁摩”的宣傳橫幅,讓王立新覺得過癮,心里想著,總有一天,這拉客的摩托車就要從附近消失了吧。轉(zhuǎn)念又想:等沒有拉客的摩托車了,自己也該有輛私家車了吧。

與一個拉客仔成為朋友是王立新從沒想過的。劇和平是個例外。某個被太陽無情熾烤的日子,額上汗如雨下,整個后背都是濕的,棉布襯衫緊貼著身體,沒有一絲風。摩托車開起來會有熱風,夾帶著沙塵,倒也令人舒暢,不至于口干舌燥。從工業(yè)區(qū)大門走出來,王立新一眼看見劇和平耷拉著腦袋坐在摩托車上,腳上穿著白色的運動鞋,胳膊半曲,隨時準備馳騁出去。他二話沒說,一抬腿跨上摩托車。劇和平將車發(fā)動,側臉問他:“去哪?”他回答說還去剛才來的地方,語氣像是對待一個熟識的朋友。一路上,兩個男人都神情疲倦。劇和平將油門踩得勤,急急忙忙去追趕什么似的。王立新盯著他的后腦勺,小板寸,能看見頭皮上細密的汗,一層又一層。他將目光移開,低頭去看旁邊的車輪:大卡車、貨柜車、小三輪、巴士……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劇和平是在賽車,跟誰較著勁,霸蠻。他想大聲讓他開慢點,張了張嘴,又止住了。

到了公司門口,王立新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拉開公文包的拉鏈,掏出錢來。他不慌不忙跨下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往劇和平的耳朵上夾一根。這煙是他跟著老板去見客戶時,老板派給他的,芙蓉王,他沒舍得抽,一根一根攢起來,放到一個空的硬裝芙蓉王煙盒里。就連這個硬裝芙蓉王煙盒也是老板剛放進廢紙簍時被他偷偷拾起來的。他想好了,去見客戶時總得裝裝大尾巴狼,閑聊時派支好一點煙總歸是好的。除了見客戶,這煙只會派給可以當朋友的人。

“你的煙還是留著見客戶吧,一根一根攢著不容易。”劇和平說,面上沒什么表情。王立新咧開嘴笑起來,反問:“你憑什么說我是攢起來的煙?”劇和平瞇著眼睛掃他一眼,將摩托車熄了火。王立新笑得厲害了些,又重復問了一句。劇和平只管拿眼睛掃他,并不吱聲。他的態(tài)度讓王立新覺得有趣。

“你怎么還不走?”

“你還沒給錢呢。”

“上午我給了錢,你咋也沒走?”

“等著你繼續(xù)給錢呢。”

這簡單的對話讓王立新樂壞了。他何嘗不知道,想要在那個偏僻的工業(yè)區(qū)攔到一輛摩托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在等他的那么長時間里,劇和平完全可以跑到熱鬧的工業(yè)區(qū)做成好幾單生意。

“留個電話唄?”

“那你下次出門可得坐我的摩托車。”

“那必須的呀。”

將劇和平的電話存到手機里,王立新轉(zhuǎn)身就走,到公司后才發(fā)現(xiàn)忘記給車錢了,撥通劇和平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嘈雜不堪,嗓門大得嚇人。劇和平含糊不清地喊:“找你去要錢的時間我還不如去多拉兩趟客呢!”

2

一如承諾的那樣,認識劇和平之后,每次出門要用到摩托車,他都會事先打電話預約。只要不是正在拉客,劇和平都是隨傳隨到。兩個人話不多,見了面,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與劇和平接觸多了,王立新發(fā)現(xiàn)他和別的拉客仔也沒什么兩樣,看見美女便沖過去吆喝,發(fā)出些難聽的聲音,講些無意義的調(diào)侃的話。看在眼里,令他感覺到幾分別扭,奇怪的是并不覺得討厭。

劇和平撞傷腿那天,王立新正準備去客戶那。連續(xù)撥了幾個電話沒打通,左等右等又不見他回電話,便覺著是出了什么事。劇和平拉客的時候和另外一輛摩托車相撞了,所幸對方?jīng)]事,對方拉的乘客也沒事,慘的是劇和平,他的摩托車幾乎摔得不成樣子,車上的女乘客摔成了腦震蕩。經(jīng)過搶救,兩個人撿回一條命。女乘客昏迷了兩天,劇和平從病床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到她病床上守著。看著那張纏著白繃帶的頭,王立新有個奇怪的想法:劇和平就栽在這個女的身上了。果然,先是女的家屬要劇和平賠醫(yī)療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等到拆了繃帶,女的額上留下個一寸長的猩紅色的疤,又要求去做除疤術。劇和平有求必應。不管女方提什么要求,他都肯定對方提的要求很合理,他大聲說著好的好的好的,無比誠懇地說自己會對此事負責到底,直到那女的沖他嚷起來:“我變丑了,嫁不出去了!你說你要怎么負責?”他似乎早有準備,平靜地回答她:“那你嫁給我吧?”算是公開求了婚。那女的漲紅臉,憤憤地背對著他。她的家人發(fā)怔了好一會才會意過來,揪著這話不放,將家里的婚嫁禮節(jié)都搬出來,何時選黃道吉日,何時見雙方的家長,何時訂婚,辦喜酒應該在哪辦,要辦幾桌,禮金應該多少,都一一交待清楚。再問劇和平是否辦得到。他回答得臉不紅心不跳:“能!”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認識劇和平的沒有一個不說他對婚姻大事過于草率的,他自己爭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可他并不說自己是怎么考慮的,誰問也不說。王立新能理解他是出于什么心情下才作出這個決定的。參加劇和平的婚禮時,王立新舉著酒杯,這樣說:“我敬你是個男人。”同桌的人瞎起哄,也學著他的樣子端起酒杯,敬的卻是新娘,話也變成了:“我敬你像個男人!”話剛落,新娘利落地將一整杯紅酒澆到了對方的頭上。整桌的人都傻了,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點不知所措。劇和平看王立新一眼,眼神懶散,帶著股自嘲的笑容將手中的紅酒潑到自己身上,這才說:“我老婆那兒風俗是這樣啊,她往客人頭上潑紅酒時,我往自己身上潑紅酒。”說完,拉著新娘子走到另一桌去了。那個被潑紅酒的第一個笑出聲來。

劇和平婚后,禁摩的風聲更緊了,只有小學文化的劇和平不知道除了拉客自己還能做什么。找不到更好的活計,他削尖了腦袋想方設法去拉客。為了不讓輔警、協(xié)警抓住,他專門到一些偏遠的工業(yè)區(qū)等待工人上下班,有意避開執(zhí)法區(qū)域。盡管這樣,半年內(nèi),他的摩托車還是被扣了兩次,每次都是繳了罰款,寫了保證書才將車領出來。被抓的次數(shù)多了,多數(shù)拉客仔和協(xié)警熟悉得像朋友一樣。劇和平和其中一個協(xié)警特別聊得來,那協(xié)警見了他,不但不抓,反而稱兄道弟。兩個人偶爾相約著去潮州人開的鋪子吃一頓砂鍋粥,喝兩瓶冰鎮(zhèn)啤酒,炒一盤田螺,外加一份炒米粉。呼啦啦吃完,各忙各的。別的拉客仔撞見他倆在一起,取笑劇和平有后臺撐腰,這一輩子能靠拉客發(fā)家致富。劇和平并不惱,咧著嘴笑笑,不置可否。有個廣西的拉客仔將他拉到一旁,偷偷問他,他每次給多少好處費給協(xié)警?他愣半晌,無法解釋。越解釋人家越不信。可沉默也不是個事,他正在考慮怎么回答廣西仔,對方伸手五根手根頭問他是不是這個數(shù),他搖搖頭。對方又伸出另一個手掌的一根手指。他還是茫然地搖頭。廣西仔睜大了眼睛,一副驚恐不安的表情,又連續(xù)幾次一次又一次伸出更多的手指頭。每次都難以置信地看著劇和平,一次又一次地搖頭,一次又一次的無法理解。廣西仔的手指頭都快不夠用了,劇和平才從嘴里擠出一句話:“沒給他一分錢。”說完跨上摩托走就走。廣西仔站在那里,舉著兩個巴掌,遠遠地沖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痰。

最后一次和協(xié)警吃砂鍋粥,劇和平喝得有些醉。他聽見協(xié)警對他絮絮叨叨說起那些交通事故,都是些拉客仔造成的慘案。某個人拉著孕女撞到公共汽車了,一尸兩命。某兩臺拉客仔的摩托車撞到一塊,一傷一殘。某個拉客仔不小心撞到了撿垃圾的老太太。協(xié)警復述的表情充滿悲傷,講得繪聲繪色。劇和平的眼前不斷出現(xiàn)那些血淋淋的畫面……劇和平買單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他瞇著眼睛看了看外面黑暗的街道,像對協(xié)警又像是自言自語:“從明天起,不做拉客仔了!”

不再騎著摩托車到處跑,劇和平夫妻倆到菜市場租一個小攤鋪,做起了小買賣。菜市場里魚龍混雜,磕磕碰碰的事時有發(fā)生。多數(shù)攤鋪是夫妻檔,平時少不了爭吵拌嘴,唯獨劇和平兩口子相處和諧、無風無浪。王立新曾向劇和平提起他老婆,用打趣的語氣,大意是說那女人的脾氣烈,久了恐怕會憋出病來。劇和平?jīng)]有正面回答他,沉默半晌,講了個笑話:有對夫妻從不吵,有人偷偷問丈夫秘訣是什么。丈夫沉吟半晌說,我老婆嫁過來的第一天,我們家的狗沖她叫了幾句,我說這是第一次,后來又有一天,她不小心踩到狗的尾巴了,狗又叫,我說這是第二次,等到第三次狗沖她叫的時候,我將狗殺了。從那后,我們從不吵。

王立新寫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是在立新湖邊上的出租房里完成的,劇和平和他租在同一棟,每天上樓下樓都撞得見。小說寫完了,他拿給劇和平看,對方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問他:“這真的是你眼里的我嗎?”他說,故事的原型就是劇和平——那是個用獨特的、幽默的方式處理人生境遇的、你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輕易遇到的真正的男子漢。

3

菜販子劇和平所在的菜市場常年有一個流浪漢,每天定時出現(xiàn)。說是流浪漢,穿著倒干凈,并不邋遢。天冷的時候,流浪漢披著一床棉被坐在菜市場某個攤商用來裝菜的麻袋上,幫人家臨時看下攤鋪或者照看滿地跑的孩子。到了夏天,他搖著一把塑料圓扇,幫攤商趕蚊蠅。過了飯點,賣肉的會獎給他一塊帶骨頭的半肥半瘦的豬肉,賣青菜的挑一把不怎么發(fā)黃的青菜丟給他,賣雞蛋的塞給他一兩個雞蛋,也有人打發(fā)他兩根芹菜、蔥、蒜,或者還有別的什么干貨,總之,這些食材足夠他一個人吃一天或者兩三天的啦。流浪漢并不會在擁有食物之后就消失不見,他像個朝九晚五的工人那樣,每天早出晚歸,給每個需要幫忙的攤商提供短暫服務。

菜市場的攤商來自五湖四海,平日里見面,大家和和氣氣打招呼,同行之間也互相通個氣,物品的價格上下浮動不能超過多少,今天的價格應該定多少,明天過節(jié),價格應該全部上漲多少。沒人打亂這種墨守成規(guī)的東西。就連對待流浪漢這件事,大家也心照不宣。賣豬肉的達成共識:今天你給了肉,我就不給了,明天我給,你不用給;賣菜的也都如此。大家的這種默契讓流浪漢提前進入了小康生活,餐餐有適量的肉和青菜,營養(yǎng)均衡不過剩——無意間達到的是富人們養(yǎng)生的新概念。

和王立新閑聊,劇和平總要說一說流浪漢:他鬧了個什么笑話;他怎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穿著清涼的女人;他刮了胡子,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他換了一套新衣服。形容流浪漢時,劇和平的眼睛看著立新湖兩旁三三兩兩的行人,聲音低沉。湖面有人扔了些方便袋子、一次性杯子進去,垃圾隨風舞動,帶著一種看不見的體溫。旁邊的人行道,地板磚莫名其妙就缺了一塊,道路變成高低不平。下雨天,原本看起來平整的瓷磚突然變身成具有攻擊性的活物,更像一把被人操控的水槍,趁你不備,張開鐵石心腸的大嘴,噴你一身一臉的泥水。劇和平最喜歡的是立新湖小區(qū)旁邊的參天大樹,道路兩旁的樹枝葉蓬勃生長,在空中纏繞在一起,互相搭撐,形成一個碧綠的石拱門。夏天,飯后散步,劇和平喜歡走到樹拱門下去,聽風從耳畔吹過,類似響起一首又一首動聽的歌謠。他也隨風輕輕唱,邁著歡快的步子。好幾次散步,他在林蔭小路上撞見王立新,兩個人看著被樹葉遮檔的烈陽,相視一笑。王立新說:“這立新湖應該改建一下,鋪條綠道。”劇和平捶了捶腰,聲音不大:“你叫立新,與這湖有緣,你鋪吧,鋪好了喊我每天早上陪你來跑步。”王立新就笑。他確實跟立新湖有不解之緣:他出生時,他媽堅持給他取名叫立新,說這個名字好,他一直不知道“好”在哪,直到南下打工,來到福永,住在立新湖邊上。夏天,去湖里摸魚,“我一個猛子扎進立新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媽給我取名的所有意義。”他說。冬天,在湖邊跑步,老婆就是這么認識的,“多好的姻緣吶,不嫌我窮,不嫌我丑。”他說。

受劇和平的影響,王立新也關心起流浪漢來。每次見到劇和平就習慣性張口問:“他還好嗎?”這個他指的就是流浪漢。流浪漢抱走賣魚的潮州佬的兒子那一天,王立新特意去了一趟菜市場。這事讓菜市場的人全部沸騰了。事實上,菜市場有百分之八十的攤商都是潮州人,他們一呼百應。各種不好的猜測。有人猜流浪漢是人販子偽裝的,說不定早將孩子脫手賣掉了;有人說看那流浪漢并不像壞人,估計中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人提議到附近找一找,說不定就找到了。經(jīng)過商議,大伙對漫無目的找一名流浪漢沒什么信心,加上小區(qū)沒有圍合式管理,別說事發(fā)多時后找一個來歷不明的流浪漢,就算是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偷、搶劫的,大喊一聲也沒那么容易抓到。最后還是選擇報警。辦案民警詢問了流浪漢的相貌特征,告誡大家以后要提高警惕,讓賣魚的潮州佬去派出所做筆錄。潮州佬臨上警車時站住了,回過頭伸手指著劇和平:“讓他一起去,他對那個流浪漢最好,說不定他會知道點什么。”他說。

第三天晚上,菜市場快收攤的時候,流浪漢抱著潮州佬的兒子,像抱著一只珍貴的小貓小狗那樣出現(xiàn)了。他一出現(xiàn)立即被攤商團團圍住。劇和平只能在人群外看到他的后腦勺。流浪漢的后腦勺沒幾根頭發(fā)了,頭皮光亮。流浪漢囁嚅半天,潮州人的拳頭就下去了,一拳一拳打得結實。劇和平看見那個后腦勺像被人猛不丁摘下的瓜果,扔到地上,只悶哼了一聲。完全制止不了失去理智的人群,劇和平臉上第一次有了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表情,他慌亂地往口袋里掏手機,手機拿到手里剛要撥號,一溜煙滑到了地上,他彎腰去撿,撿了好幾次才撿起來。等他抬起頭,人群已經(jīng)散開。流浪漢躺在那里,小小的一堆,看不出有任何的生命跡像。他跑過去,慢慢蹲下身去,想了想,沒敢動那具身體。他回頭看著周圍那些越看越陌生的臉,他跳起來:“你們干什么啊?他也是個人!”沒人回答他。他呆立著,顯得不知所措。驀地,人堆里傳出個冷冰冰地聲音:“你放心!命賤的人沒那么容易死!”他重新蹲下身體,對著眼前靜止不動的肉身顯得語無倫次。他嘴里喃喃地發(fā)著一個簡單的字音:“哎……哎……”

流浪漢被劇和平背到了王立新家,睡在他家的陽臺上。他的鼻息微弱,劇和平的老婆怕他死了,堅決不讓放家里,王立新不怕。每天早上,劇和平給王立新帶來新鮮的蔬菜和肉,他們并沒有說好要一起照顧這個生命垂危的可憐人。王立新在家寫小說有時間看管,劇和平要早出晚歸做小買賣,就負責提供食物。王立新給流浪漢熬了三天的粥,用雞肉、青菜、大米和鹽。第四天,流浪漢睜開了那雙混濁的眼睛,看到劇和平,他扯動嘴角的幾根肌肉,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劇和平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笑,就是這樣的。

他們沒有主動問流浪漢為什么要偷走那個男孩,又為什么把孩子送了回來。流浪漢的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坐在陽臺的床上,摸著落地窗邊新掛的窗簾,對王立新說他曾經(jīng)也有過一個像樣的陽臺,他也曾想過要將陽臺整成三面都是玻璃的,收納陽光的書房。他說王立新真了不起,他做不到的事,王立新做到了。王立新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不置可否。流浪漢的嘴唇脫皮,像他頭上的頭屑一樣。說話的時候,他習慣性用手摸一摸嘴唇上的死皮,間歇,又用粗壯的大手指用力扯,一扯就是一條小口子,滲出些血。光想這個畫面都會惡心,王立新微笑地看著流浪漢的手和手指甲里的黑,奇怪自己為什么不覺得這有多惡心。

這樣說了很久,流浪漢話鋒一轉(zhuǎn),雙目炯炯:“我老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小男孩。”

“一個小男孩?”

“對,一個小男孩!”

4

誰能責怪一名流浪漢想要一個小男孩的心呢,王立新將這件事裝進了心里。他四處打聽哪里有合法的孩子領養(yǎng),這座城市有各種各樣的棄嬰:生天缺陷的、得了絕癥的,抑或是私生子。半年后,住在立新湖的一位盲人按摩師在下班的路上聽見嬰兒啼哭,她將孩子抱回住處,托人找到了流浪漢。

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那位盲人按摩師撿回去的是個男嬰,謝天謝地,那是一個除了聲音有點嘶啞外看不出來有任何問題的小男孩。流浪漢欣喜若狂地接受了這個孩子,把他當作是上天的恩賜。他開始振作,發(fā)誓要為了這個孩子能過上好生活而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在這件事情上他表現(xiàn)出驚人的毅力。他像個女人那樣用布背帶將孩子捆在背后,去飯店應聘洗碗工,去物流公司應聘裝卸工,去工廠應聘清潔工。然而,他年老的面容、削瘦的身體以及背上那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令所有貼出招工啟事的用人單位都將他拒之門外,他們用充滿同情又無能為力的目光打量他,最終堅定地搖了搖頭。熟悉他的人建議他重新回到菜市場去,只為他和他的孩子不必挨餓。可他表現(xiàn)出了害怕,他害怕再看到攤商憎恨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臉回去了。

有好幾次,他背著孩子在王立新租住的那棟樓下徘徊,他想向王立新或者劇和平求救,讓他們施舍一點東西給他,他知道他倆會幫助他。可當他拉開出租屋的鐵門,一步一喘爬到他們居住的那層樓,站在門口,甚至有幾回都舉起了手要敲門,又將手放下了。他覺得他倆給予他的,他已經(jīng)還不清了。那還有什么理由,他能向他們提出任何要求呢?那些要求將多么不合理啊。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個流浪漢,很快就要淪落成一個冷血的強盜了。在他的內(nèi)心,他寧愿帶著孩子乞討也不愿意被人當成強盜或者竊賊。

王立新第一次在車站附近看見領著孩子的流浪漢在掏垃圾桶里的東西時驚呆了,他身邊的男孩約摸四五歲,長得白白胖胖,除了身上的衣服有點臟,光看長相,像個營養(yǎng)過剩的富人家的孩子。流浪漢更老了,又黑又瘦,皮包著骨頭,他一停下來,讓你覺得下一秒他的全身就要散架了。王立新要帶流浪漢去餐廳吃飯,他不肯,口腔里像是含著糖,臉有些腫。經(jīng)過一番推辭拉扯,他只同意去車站旁邊的一家快餐店解決中餐。他的孩子不講話,一進餐廳就用滿是油污的小手到處摸,對萬事萬物充滿了好奇的模樣。流浪漢講話的聲音小得像是對人耳語,氣若游絲。原本他想利用王立新點餐的時間說說自己是如何得到眼前這個孩子的,又是如何走到這步田地的,說了幾句,王立新沒聽清,餐廳里聲音嘈雜。

從餐廳出來,流浪漢將王立新拉到一個僻靜的小道,坐在樹蔭下。他打發(fā)孩子到旁邊撿石頭玩,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粗麻繩綁住孩子的大腿,將繩子的另一頭攥緊在手心里。得知他并沒有為孩子辦理合法的領養(yǎng)手續(xù),王立新答應替他再去打聽打聽,讓流浪漢三天后去他住的地方聽信。第四天,王立新在出租房里隱約聽見樓下有人喊他,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探出頭往窗外看又沒看見人。天黑的時候,他才記起來,流浪漢沒有出現(xiàn)。他不知道流浪漢遇到了什么事情,會不會像幾年前從他家里出去后就杳無音訊。一想到流浪漢以及自己答應替他辦的事,失落感塞滿了他的心臟。“也許他不知道也好。”他自言自語,安慰自己。

已經(jīng)鎖好門躺在床上看書了,劇和平敲響了王立新的門。和他一同來的還有流浪漢和他的孩子。看見王立新,流浪漢臉上生硬地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解釋說樓下的大門上了鎖,有人進出的時候,他想上來,人家又不讓。他朝樓上喊王立新又沒喊應。王立新解釋說這座樓裝了門禁系統(tǒng),問他為什么不按響他家的門牌號,流浪漢說他不懂,他說他不懂什么是門禁。王立新連比帶劃地告訴他,可以將門禁理解成防偷盜系統(tǒng)。流浪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只用半邊屁股占著沙發(fā)的一角。他小聲地感嘆:“這片區(qū)變化大,我才幾年沒來,又新蓋了不少樓房,你住的這棟樓還裝上了防盜,發(fā)展快啊。”王立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看著流浪漢,有些不忍心告訴他,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說孩子這么大了,他又沒任何憑證說孩子是撿的,沒辦法為他辦理合法的領養(yǎng)手續(xù)。又說他不是本地人,孩子沒法在深圳落戶。

幾個人干坐了一會,看著王立新欲言又止的表情,流浪漢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緩慢地將孩子摟到懷里,生怕孩子飛了似的。劇和平臉上的表情復雜,他從褲子口袋里摸出兩根皺巴巴的香煙,丟一根給王立新,一根自己點上。“孩子眼看著大了,該上學了。”劇和平在煙霧中說。王立新附和了一聲,點燃了劇和平丟給他的那根煙。流浪漢看了看他們,用手捂著嘴巴,劇烈咳起來。他的孩子靠著他的肩膀,貼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兩個抽煙的男人對視了一眼,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去。流浪漢不好意思站起來,拼命想止住咳嗽,他越是想這樣,反而咳得越厲害。王立新在流浪漢的咳嗽聲中掐滅了香煙。他皺著眉頭在客廳里來回走動。很多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的能力太小了。這樣的感覺讓他內(nèi)心沮喪無比。他喃喃地說了一句:“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他的聲音很小,劇和平卻聽得仔細。他的聲音從陽臺那穿過落地窗折射進王立新的耳膜:“你是個作家,你肯定有辦法。”作家這個稱呼曾讓王立新充滿敬畏,可這會,他像受了污辱一樣,臉上一副狠樣,說出來的話尖酸又刻薄:“作家?這座城市的作家值幾個錢啊?”理智告訴他,這并不是與錢有關的事情。可他還是忍不住扯上錢這回事。他背對著他們,聲音有些大:“如果作家這個身份真有用的話,我寫篇報道投到《寶安日報》看看吧。”劇和平的眼睛瞬間亮了,他吐了幾口煙,聲音充滿希望:“我看行!通過媒體關注也許真能解決問題呢!”流浪漢也覺得這事靠譜,他對王立新說了一堆客氣的話,然后將自己蒼老的下巴掛在孩子的小肩膀上,眼睛里噙著淚。

5

令人意外的是,王立新采寫流浪漢的那篇報道不僅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就連福永街道辦也派人找到流浪漢了解了詳細的情況,并將盲人按摩師等人都找了出來。一夜之間,流浪漢成了轄區(qū)的愛心典范。好幾家報紙都派記者來采訪他,大家將鏡頭對準眼前這個禿了頂?shù)睦先耍瑔柛鞣N他們關心的問題。那個孩子,他在眾目睽睽下,怯生生地說出了這句話:“我想讀書。長大后,我好好孝順他!”沒有人能夠解釋這個孩子從哪里知道了“孝順”這個詞。流浪漢從不要求孩子喊他爸爸,孩子還不懂如何發(fā)出“爸爸”這個音。盡管大家很想從他嘴里聽到這個詞,有些人甚至直截了當告訴孩子老人是他爸爸,試圖引導他充滿感情地喊這個老人一聲爸爸,可他沒有。

作為轄區(qū)的愛心典范,政府獎勵給流浪漢一套兩室一廳的商品房,就在立新湖小區(qū)。福永街道某個民辦學校的老板,他對流浪漢充滿了同情,他說他愿意為孩子減免小學六年的所有費用,流浪漢對此感恩戴德,泣不成聲。王立新提醒他應該趁此機會找相關部門的領導,讓解決一下孩子戶口的事情。他唉唉嘆兩聲,說:“是啊,是啊,雖說現(xiàn)在上小學可以不用戶口,可將來升學了沒戶口可怎么辦?”然而,他又覺得政府把這么值錢的房子都獎勵給他了,戶口的事情自然會幫他解決的。另一方面,他問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如今得到了免費的房子,孩子也能免費上學,還去找政府“麻煩”,要求解決孩子戶口這么大的事情,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有點得寸進尺吧?他下定決心,要將這個事先放一放。他對王立新說:“再等等吧,孩子是我撿的政府都已經(jīng)知道了,都給獎勵了,戶口的問題遲早也會給咱解決的。這事不能急,咱得相信政府。”

孩子上學那一年,流浪漢讓孩子認劇和平做干爸,姓劇,取名叫福永,他希望孩子能在福永這塊熱土上狠狠地扎下根來。他教育孩子時總把類似的話掛在嘴邊:“你要懂得感恩,沒有好心人,沒有政府,我們就沒有房子住,你也上不了學。”

那個盲人按摩師經(jīng)人撮合,和流浪漢住到了一起。流浪漢代替了她的導盲犬。白天,他替她引路,夜晚,她替他按摩。立新湖小區(qū)的人都認識流浪漢,從他的身上,大家都說看到了福報。小區(qū)里傳遞著積極、陽光、向上的正能量。后來,又有記者采訪流浪漢,問他生活有了怎樣的改變,他轉(zhuǎn)過頭去,背對著攝像頭,肩膀抖動得很厲害。他旁邊的劇福永對著鏡頭,咧開嘴笑得燦爛:“我們現(xiàn)在每三個月?lián)Q一次牙刷!他以前聽我干爸說每三個月要換一次牙刷,我們現(xiàn)在能做到了。”這之后不久,流浪漢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劇福永發(fā)現(xiàn)他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冰冷,身上蓋著一床薄棉被。流浪漢的后事是王立新和劇和平幫忙料理的。捧回骨灰當天,王立新將自己關到小黑房里,給亡靈輕聲誦讀自己新寫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是個流浪漢,他自尊、善良和孤獨,他悄悄地來到這個世界,又悄悄地離開,他追求自由,又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他是這個世界極微小的一部分,同時,他也是這個世界常常被遺忘的一部分。

沒有了流浪漢,盲人按摩師和劇福永相依為命。她心疼孩子,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清早聽著鬧鐘起床給孩子做早餐,晚上陪孩子一起做作業(yè)。不得已,她又用上了導盲犬。白天,牽著導盲犬送孩子上學,下午,牽著導盲犬接孩子放學。孩子學習成績好,去開家長會時,她總是坐在第一排,臉上始終帶著像云朵一樣溫柔的笑。孩子管她叫媽,她對人說起他總離不開這三個字:“我兒子”。一個月里有那么幾天,她會特意抽空去找王立新或者劇和平聊天,偶爾說起流浪漢,她總說:“我老公”。她說有了孩子和老公之后她才開始有了很多不安分的想法,她很想能夠看見身邊人的長相,哪怕看一眼都好。

劇福永升學的時候,盲人按摩師記起孩子急需一個戶口。她讓孩子領著她去信訪部門上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說這孩子是政府承認了給她家的,可政府沒有給這個孩子一個身份,作為居民,他有權利取得一個身份證明。沒有人能反駁她的話,也沒人知道這件事該怎么辦。她本人不是深圳的戶口,她的兒子是在深圳撿的,卻沒有合法的領養(yǎng)手續(xù)。她帶孩子回到她的家鄉(xiāng),相關部門又說這孩子是在深圳撿的,理當在深圳落戶。她不知道要怎么辦。孩子懂事早,他不想盲母為戶口的事情四處奔波,替自己做了一個決定:他不讀書了,他要進廠打工,早點賺錢來孝敬媽媽。他想起那個他從未張口喊過爸爸的爸爸,心里充滿了愧疚。

戶口的事情一直沒著落,盲人按摩師三天兩頭跑去信訪部門上訪。劇福永不讓她去,想方設法勸她,他模仿流浪漢的口氣:“我們要感恩,沒有好心人,沒有政府,我們根本不可能住在這里,我可能連小學都上不了。”不管他說什么,盲人按摩師堅持要通過上訪途徑來解決戶口的問題。她說去她店里按摩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他們告訴她,政府都獎勵了一套房子,沒道理不承認這個孩子是她撿的,更沒道理不給這個孩子一個戶口。劇福永說服不了她,只好自己作主,托劇和平替他借了一個身份證,想混進電子廠,成為一名流水線工人。然而,身份證才拿出去就被人拒絕了,誰也不能相信稚氣未脫的他與身份證上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他不死心,又拿著身份證去別的廠應聘,最終都是一樣的結果。大家一看身份證就知道那不是他的證件。這樣三番五次的打擊令他沮喪極了。他突然覺得沒有戶口,他不僅不能繼續(xù)升學,連工作都找不到,他什么也做不成。劇和平看著劇福永越來越焦躁的面容,勸他:“不要著急,工作得慢慢找。”他滿口答應不急,表現(xiàn)得很樂觀。他一向就是劇和平和王立新眼中懂事、孝順、善良的好孩子。

誰也不知道劇福永的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天,他在路上看到一條橫幅,是民政部門宣傳好人好事的。那條橫幅將他牢牢抓住,他木然地走到掛橫幅的墻邊,近距離地盯著那些宣傳標語。他腦海里閃現(xiàn)出流浪漢的面容,閃現(xiàn)出盲人按摩師的面容。他低著頭,用腳無意識地使勁踢地板磚。踢了一會,他跑起來,拼命跑了一會又折回原地,吐了一大口唾沫,再仰天笑幾聲,揚長而去。

6

那天走在萬福廣場,劇福永遠遠看到有人圍著橫幅寫著“招募”義工。他還不知道義工是干嘛的。湊過去問做義工要什么條件。對方說只要有時間,有一顆助人為樂的心就成了。助人為樂這個詞在劇福永聽來有些刺耳,他皺了皺眉頭,喃喃地說:“真有助人為樂的人嗎?”穿著紅馬夾的人耳朵尖,聽見他的話,滿臉堆笑。“我們義工隊伍,上到八十,下到八歲的都有,你加入進來就知道到底有沒有真的助人為樂的人了。”劇福永聽見紅馬夾說。好吧,他心里想,那就加入再說。這一刻,他忘了自己是沒有身份證的人,等他記起來,他已經(jīng)在義工報名表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聯(lián)系電話,茫然地離開了那張桌子。

義工聯(lián)的工作人員通知劇福永去參加活動時,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確認了兩遍,他才能肯定是真的讓他去街道辦集合。他簡單收拾了一遍,提前趕到了集合地點。簽到時,他認出領隊的是他和媽媽去信訪辦上訪時認識的一個工作人員。他覺得稍稍安心了點。來之前,他還擔心是類似傳銷之類的組織。他不太相信真的有義工這樣的組織,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除了書本和他的監(jiān)護人,不再有更多。現(xiàn)在,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懷疑。

這次的義工活動,他們?nèi)サ氖菍毎残聶C場。為旅客指引方向。他還是第一次到新機場來,眼前的事物令他著迷。高的屋頂,又寬又大的落地窗,耀眼的燈,密密匝匝的人流。他一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曾來過這里。他想起曾在一小張舊報紙上看到一輛紅色奧迪車撞飛了趕到機場看飛機的人,不是一兩個人,而是很多個。那時候他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趕到機場附近看飛機。想看飛機不是可以直接在電視里看嗎?他弄不懂那些想法很奇怪又可憐的人。可當他真的站在這里,在這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某一類人。他有可能和他們是一類,這個世界可憐又可悲的一類。他們也許一輩子也不可能坐上飛機,不可能離飛機很近,離白云很近,離心中的夢想很近,他們只能按捺住內(nèi)心的渴望,遠遠地選擇一塊地方,遠遠地看上一兩眼。有些人為了這一兩眼的功夫賠上了自己的青春和性命。這個想法讓他又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站在這里。

中午,領隊的來換劇福永的班,讓他去旁邊的快餐店吃飯,說已經(jīng)訂好餐,他直接穿著紅馬夾進去,人家就會給他送上食物,不用再買單。他說了聲謝謝,沒有看領隊的臉。他心里想,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工作,做義工倒是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嘛。他決定將自己加入義工隊的事情告訴媽媽。

活動結束時,領隊讓劇福永在服務工時那簽名。他敏感地問工時是用來干什么的。當他得知記錄工時既不能為他帶來一份工作,也不能為他換成一份工資,斷然拒絕。他說他不需要服務工時,如果硬要給他計算工時,他申請將工時贈予他人。大家都說他是個有意思的人,可沒人解釋“有意思”指的是什么。

盲人按摩師說她不反對劇福永去做義工。她默默地聽他神情亢奮地介紹了機場內(nèi)外的事物,還有那個領隊的人。他告訴她:“義工聯(lián)是街道團工委管理的一個部門,也可以說是政府部門吧。”說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若干聲。她分辨不出他是真笑還是假笑。她只希望他是真的長大了。而且,她嘆了口氣,心里想,不管怎么說,有事做,總比閑著好吧。可第二天,劇福永那幾聲怪異的笑聲弄得她心神不靈。她摸索著找到盲人棍,敲著地面,沿著盲道,找到了劇和平。

劇和平在菜市場忙得不開可交。盲人按摩師坐在他的攤位邊上,像個算命的。這還是她第一次來這個菜市場。流浪漢之前在這個菜市場被挨打的事情,她不止聽一個人講過。她曾經(jīng)極討厭這個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突然跑到這里來。

“有什么重要的事吧?”劇和平問。

她沒說話。她不確定內(nèi)心的七上八下算不算重要的事。

“是不是要我出去再說?”劇和平又問,聲音提高了八度,音量大得震人耳膜。盲人按摩師將空洞的眼睛望向傳來劇和平聲音的地方,微微笑了笑。“我是眼瞎,又不是耳聾,你喊那么大聲做什么。”她說話的音量適中,并不像市場里的其他人那樣扯著嗓門喊。

“有事直說,別繞彎子。”劇和平的老婆走過來,將自己兩歲的女兒往盲人按摩師懷里放,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孩子柔嫩的手一把抓住盲人按摩師的頭發(fā),另一只手直往她臉上搗鼓。她的頭隨著孩子無意識的拉扯東搖西晃,張著嘴,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響。劇和平的老婆將腦袋埋進青菜堆里,提醒她:“別讓這孩子扯頭發(fā),痛。”她一只手抱緊孩子,一只手仍然握緊盲人棍,不說話。

好不容易,劇和平忙完了。他從攤位走出來,三步并作兩步,將孩子抱過去。孩子的小拳頭里還有幾根長頭發(fā),他將她的小手掰開,輕輕往她手心拍打了兩下。孩子哇一聲就哭了。盲人按摩師雙手往前探,想要重新接過孩子。她那兩顆無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好的,把孩子弄哭干啥?”她輕聲問。

“她把你的頭發(fā)扯掉了好多,你也不管。”他說,像對待自己的母親那樣,半是嗔怪。

“沒事,沒事。”她說。

“我那龜兒子呢?”他將孩子放到一個用來放菜的塑料框里,用手一個勁搖。孩子在框里站不穩(wěn),跌倒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像個被人玩弄的不倒翁。

“他去做義工了。”她回答他,雙手搭在盲人棍上,站了起來。

劇和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再去搖裝孩子的塑料框。

“做義工?”他重復她的話。

“說是跟著街道辦的某個部門。”她歪著頭,像在傾聽一種平靜。

“別擔心,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說完這話,轉(zhuǎn)頭看了看市場外面的天空:此時,正值盛夏,天空明亮。

7

做一名義工,完全不需要任何身份證明。劇福永覺得自己是個隱士,在城市里默默奉獻青春,隱姓埋名。有時候,他覺得很快樂。比如走進敬老院,趙奶奶老拉著他的手,喊他長春。同行的義工告訴他,長春是趙奶奶的兒子,多年前離家出走后再也沒回來。趙奶奶年紀大了,思念兒子嚴重了些,常常把別人當成長春。劇福永在趙奶奶面前扮演長春,喊她媽,想法子逗趙奶奶高興。敬老院的人都稱贊劇福永善良。大家都說趙奶奶有點怪,她一會將長春當成嬰兒,一會又將長春打扮成女孩,要給他穿花裙子,梳長辮子。曾被她當成兒子的義工都怕她,除了劇福永。她讓他穿花裙子,他就穿著。她給他扎頭發(fā),他就讓她在頭頂瞎折騰,甚至準備了一頂假發(fā)戴在頭上。他順著她,像哄一個任性的孩子。

“長春,過來,媽媽給你戴好口水巾。”

“長春,過來,該去尿尿了,別尿濕了褲子。”

“長春,今天穿這條花裙子。”

敬老院里到處都是趙奶奶喊長春的聲音。一到敬老院,劇福永就自然而然地變身成為長春。他一會穿著花裙子按趙奶奶的要求跳舞,一會戴著假發(fā)和口水巾坐在小板凳上陪趙奶奶喝粥,一會應趙奶奶的要求跑去廁所,裝模作樣撒尿。有那么幾次,趙奶奶甚至到洗手間外頭大聲敲門,揚言要進去看看他是否有將尿撒到褲子上。嚇得劇福永差點真的尿到褲子上。大家都說趙奶奶是犯了瘋病,見到她,全都敬而遠之。劇福永不一樣。他像個小丑一樣,配合著趙奶奶,每天花樣翻新。

趙奶奶彌留之際,劇福永守在醫(yī)院。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她嘴里不再念著長春。她睜著渾濁的眼睛,呆滯地看著遠方。劇福永猜想她是在思念遠方的親人。他奇怪為什么她的親人都沒有來看她。敬老院的領導說趙奶奶是自己跑到院里來申請入住的,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是一名孤寡老人。劇福永看著雪白床單上骨瘦如柴的老人,仿佛看到了流浪漢,小小的身體,孤苦、寂寥、落寞。他難過極了,趴在她的床邊哭起來。

媽媽,媽媽,媽媽。劇福永小聲呼喚著。趙奶奶的手抖動得厲害,嘴唇也跟著顫抖。他將耳朵貼到她的唇邊,聽見她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以前……捉弄……你……”說完,她臉上展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他的眼淚還掛在臉上,他點著頭,連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緩慢地搖頭,表示不相信。她的嘴唇干癟,連續(xù)抖動,努力發(fā)出無聲的字。看她的嘴形,他知道她想說的是:“我……無聊……”他笑了,拖著濃重的鼻音,告訴她:“我理解,我理解。”

趙奶奶死后,敬老院的領導告訴劇福永,其實趙奶奶的兒子是出國了,很少回來。趙奶奶覺得兒子不孝,從不接兒子打來的電話,也不回他寫回來的信。她只想逼著他回到自己的身邊。然而,兒子在國外工作,娶了老婆,生了娃,也不是想回來就馬上回得來的。一拖就是幾年。等她兒子真的下定決心要回國,趙奶奶已經(jīng)永遠地去了。他甚至沒來得及見趙奶奶最后一面。

“趙奶奶出生在長春,是工作調(diào)動才遷居深圳的。她的兒子也不叫長春。”敬老院的領導若有所思。

“你們怎么不早告訴我這些事啊。”

“早告訴你?為什么呀,你倆不是相處得很好嗎?”

“是啊,可如果你早告訴了我,也許我倆會相處得更好。”

“哦。那你以后還會來敬老院嗎?”

“當然會啊,我在這里很快樂。”

連劇福永自己都覺得做義工讓他開朗了起來。他對這個世界、對周圍的人有了新的看法。義工隊伍里魚龍混雜,什么人都能遇到。做保險的、工廠流水線工人、企業(yè)老板、公務員,每個身份不同的人都讓劇福永覺得獨特而有趣。他喜歡將自己的服務工時贈予他人時聽到的那聲由衷的謝謝。他覺得這沒什么好謝的,可他愿意聽到別人對他說謝謝。

王立新鼓勵劇福永創(chuàng)業(yè),他說了一個很時髦的名字:創(chuàng)客。他希望劇福永成為這座城市眾多的創(chuàng)客之一。他越說越激動,找出一疊《寶安日報》,那上面有大把關于福永街道“十大重點園區(qū)”及“十大重點工程”建設的報道,他讓劇福永重點關注“福海新興產(chǎn)業(yè)園” 和“深圳兩岸文創(chuàng)夢想公園”。劇福永出神地看著王立新一張一合的嘴巴,覺得他很滑稽。劇福永只聽義工聊天時談到過“萬福科創(chuàng)中心”。劇福永并不覺得這事跟自己有任何關系,可王立新不這樣認為。王立新一個勁鼓勵他,要他多看、多動腦筋、多收集相關的資訊。

“創(chuàng)客為了什么?”他問。王立新被問愣了。傻小子,他心里想,創(chuàng)客還能為什么?為事業(yè)啊,為心中的夢想啊,為在這座充滿著不可能和可能的城市有一席立足之地啊。

“要不你教我寫作吧?”劇福永盯著王立新,雙目炯炯。他想將趙奶奶的故事寫下來,還有敬老院里其他的人,那些歲月留給他們的故事。他有信心將那些故事寫得很感人。

“寫作不用教,你自己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王立新話說得急促,似乎早已料到他要這么說。

“我干爸說你一直想成為像契訶夫那樣的作家?”

“對啊。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我喜歡一堆‘卡,比如卡夫卡、卡佛、卡爾維諾。也許,我也能成為他們那樣的作家。可也許,不是誰都可以成為作家的。也許我只能成為我自己。”劇福永用手抓了抓頭皮,有點吊兒啷當。還沒開始呢,他就在打退堂鼓了,王立新想著,嘆口氣,毫不掩飾臉上的擔憂之情。

8

多年寫作讓王立新收獲了不少讀者。他們對他作品里人物的熟悉程度不亞于他自己。提起王立新,他們就會聯(lián)想到劇和平、流浪漢、劇福永以及盲人按摩師等等人。他們在他筆下看到小人物的命運,映照出自己的命運。小說的結尾,王立新通常會給出一個光明的尾巴,否則那些讀者會聯(lián)想到自己,感嘆自己像紙一樣薄的命運。

關于劇福永的故事,王立新寫了一半,停下來,回了一趟家鄉(xiāng)四川。他有近十年沒有回過四川了。家里原先倒有幾門可以走動的親戚,后來,親戚們?nèi)齼蓛砂岢隽舜笊剑涣粝聨组g爛房子。他記得十年前回去是為了補辦身份證。這十年,劇和平勸了他幾次,讓他將戶口從家里遷出來。從內(nèi)心來說,哪怕深圳再好,哪怕他要在深圳終老,他都不愿意將戶口遷出來,他與家鄉(xiāng)總還要有那么一絲聯(lián)系才好的吧。他在深圳有居住證。每年申報區(qū)作協(xié)的獎勵,去參加作協(xié)舉辦的活動,領導都說他是本土作家。他不知道他將戶口遷出來后,家里還會不會認為他是家鄉(xiāng)的人。他發(fā)表在省刊的小說,家鄉(xiāng)的作家協(xié)會也會關注。給他打電話,人家總不忘問他有沒有將戶口遷出去,他回答沒有時,話里透著堅定。每年,他都將當年發(fā)表的文章目錄整理成電子檔發(fā)到作協(xié)的郵箱,管作協(xié)的領導對他贊不絕口,說他是從小山村走出去唯一的作家,為村莊爭了光。村里要每家每戶湊份子錢修馬路時,村支書通過縣作協(xié)的領導要了他的手機號,在電話里對他百般恭維。說到最后一句,才說到重點:“村里的路要修了,不然你們在外頭的人買了車開回來,都停不到家門口。”他問支書他該寄多少錢回去才合適,對方說這個看他自己,他人不在村里住了,大家也早知道他不會再回到村里去生活,這個事主要就是看他是否愿意盡點心意,當然啦,他愿意多出一點就多出一些。他想說他還是按規(guī)矩來辦比較好,村里其他家給多少就多少。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錢寄回去,村支書拿著匯款單到各家各戶大肆宣傳了一通。大家在幾天之內(nèi)全部知道王立新在深圳成了大作家。王立新的小學同學給他打電話,請他幫忙介紹一個能在政府上班的輕松工作。他聽說在政府做臨時工都比在工廠做工程師強。他不相信王立新是靠稿費過日子的可憐蟲。他說報紙都報道過了,王立新成了大作家之后,當?shù)卣o他獎勵了一套商品房,還讓他當了公務員,工資高、福利好。王立新將電話掛斷后,又接了幾個久不聯(lián)系的人的電話,一個是他遠房的表哥,一個是他上高中時暗戀過的女同學,兩個是村里被迫輟學的孩子。表哥在縣城買的新房要入伙,邀請他回去一趟,他說一直知道王立新是個重感情、有理想、將來有大作為的人。女同學離婚了,想來深圳找工作。她對高中時期發(fā)生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王立新那時候有一頭又黑又密的頭發(fā),濃眉大眼,瞅人的時候很專注,寫的作文經(jīng)常被班主任表揚。兩個輟學的孩子在電話中哭了差不多一刻鐘,哭得肝腸寸斷,他們希望能得到他的幫助。有那么一小段日子,他一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歸屬地是家鄉(xiāng),就感到兩眼發(fā)黑。

通往村里的馬路修好后,村支書特意給王立新打了電話,讓他開車回去感受一下。他說他沒車,村支書在電話里的笑聲刺耳,邊笑邊問他是不是怕村里人向他借錢。他懶得解釋,含糊其辭說有空就回去,村支書這才掛斷了電話。

多年后回家鄉(xiāng),王立新也想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一點。轉(zhuǎn)念又一想,何必呢。簡簡單單往包里塞了一條牛仔褲,兩件T恤。考慮到還從沒坐過飛機,況且平日里飛機票折扣低,算起來倒比轉(zhuǎn)兩趟火車再轉(zhuǎn)汽車還劃算,王立新在網(wǎng)上給自己訂了來回兩趟的飛機票。回去之前,他打通村支書的電話,說了兩層意思,一是想回去看看,二是為孩子上戶口的事。村支書除了作為領導歡迎他回去看看之外,對孩子上戶口的事回答得很果斷:“上戶口的事小意思啊!等你回來,我去接你,我們當面聊!”

上了飛機,王立新給劇和平發(fā)了條短信。他沒有告訴劇和平自己為什么要回四川,只說回去幾天,辦點事。劇和平在菜市場忙得熱火朝天,沒有立即回他短信。他想到村支書說的話,心里美滋滋的,有點怪自己早兩年為什么沒想到這一層。

從飛機上走下來的時候,王立新一眼看到村支書站在接機口。他心里暖融融的,那種鄉(xiāng)情一下子溢過他的心臟,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村支書一把接過他的行李,像個好兄弟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連牽帶拉地帶到了停車場。村支書笑得很燦爛,瞇縫著眼說:“我的車舊是舊了一點,走山路還是輕快的。不像你們出門還能坐飛機。”

離村里新修的那一條路還遠著呢,王立新明顯感到自己莫名地有些緊張。小時候,他在那條路上奔跑著追伙伴,他外出打工時,媽媽沿著那條路一直送他到縣汽車站。下雨時,那條路特別不好走,深一腳淺一腳,全是泥。等到太陽曬干了路面,到處都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會被堅硬的泥坯或者石頭刮到腳面……現(xiàn)在不會了,水泥馬路,應該像城里一樣,像深圳的道路一樣。他想到自己為村里的道路也出了一份錢,幸福感情不自禁地涌上來。

車剛開到那條路,王立新便清晰地聽到了石頭刮底盤的聲音。王立新睜大眼睛,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這條路就是村支書說修好的路。正想開口問,村支書飛快地扭過頭來掃了他一眼,笑著說:“走村里這條路是個技術活,車技不好的人不敢開。我不知道你怕不怕。”王立新盯著村支書,對著村支書這個公然聳立在肩膀上的頭顱發(fā)了一會呆,然后問:“這條路不是修好了嗎?”不等村支書有所反應,又補充了一句:“不是說修的水泥路嗎?怎么全是高一塊低一塊的石頭路?”村支書再次轉(zhuǎn)過頭來飛快地瞄他一眼,聲音不緊不慢:“大家湊的那點錢,只夠修成這樣啦。”

9

知道王立新回來了,有些村民跑到村支書家里來看他。晚餐是在村支書家里吃的,幾位村民相陪。王立新心里有事,幾杯酒下肚,有點藏不住,啞著嗓門,一不留神就說起了普通話:“孩子上戶口的事麻煩您幫忙張羅張羅。”村支書將杯中酒一口倒進喉嚨里,瞅著他,用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回答:“好說,好說。” 迫不急待,王立新將如何撿到劇福永的事情向村支書交待了一番,只不過,他將流浪漢說成了自己,還隱瞞了流浪漢曾獲得一套商品房獎勵這件事。聽了劇福永的故事,村支書喘著粗氣,趴在桌上沒出聲。王立新沒想到村支書這么快就醉了,心里有些怪自己沒挑好時候說。他站起身來想出去解手,村民以為他要去找酒店,都說讓他留下來睡。他們說村支書醉了,不方便招待他,可以去他們那,簡陋是簡陋了一些,可不怕他嫌。好歹他也是這個村里出去的人,也不該有什么住不慣的。他不肯,倒忘了要解手的本意,執(zhí)意要搭車去鎮(zhèn)上找酒店住。他說不想給鄉(xiāng)親們添麻煩。

隔天,王立新去村支書家,他老婆說他到鎮(zhèn)上開會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他想,反正都回來了,也不急這一天兩天的,轉(zhuǎn)身就去了鎮(zhèn)上趕場。集市上琳瑯滿目,不管見到什么,吃的、用的、小玩藝,他都想買。也不是沒想過是否該給村支書買點禮物。想來想去,想到全國各地反腐倡廉風頭正緊,回來不為辦事還好,為了辦事就更不敢輕舉妄動。逛到最后,他買了幾樣新鮮水果。

提著水果去村支書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在路上碰到三三兩兩的村民,王立新將水果散給他們吃,這個吃一個,那個拿一個,到村支書家門口時已經(jīng)所剩無幾。王立新沒往心里去,大大方方提著稀稀落落的水果走進了村支書的院子。他看見大門口有個人影一閃而過,沒太看清,像是村支書又不像是。他喊著:“村支書回來了嗎?”喊了兩聲,村支書的老婆才從里屋走出來,回答他說還沒回。他略為遲疑地轉(zhuǎn)身要走,那婆娘突然提高了嗓門說:“你來來回回走也挺累的,明天別來了,他總是早出晚歸,你難得碰得到他。”他邊走邊點了點頭。

回到酒店,王立新才想到可以打村支書的電話。這時,他的電話響起來,一接,竟然是村支書打過來的。他在電話中告訴王立新,這兩天實在忙。王立新直接切入正題,問起孩子上戶口的事。村支書說自己記得這件事,但事情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簡單,主要是這孩子不是他親生的,而是撿的,帶回來要上戶口的話沒那么容易,讓他別急。他承諾說他將盡全力聯(lián)系相關部門處理好這事。

等村支書回電話的幾天里,王立新碰到了曾邀請他參加新房入伙的表哥,表哥熱情地把他領到了自己的家。白墻青瓦,金碧輝煌的鐵門。開門進去,庭院深深。有魚塘,有八角亭,有繞墻生長的薔薇。進到房間,家電一應俱全。表哥將他領到八仙桌旁坐下,端上茶水和水果,態(tài)度像是對待一個貴賓。他使勁回想,也沒記起當年是否給表哥匯過幾百塊錢作為隨禮。表哥坐到他的身邊,問他何時回深圳去。他說事情辦好了就回去。表哥問他是什么事非得回來一趟。他說為孩子上戶口的事。表哥不解地說,上戶口的事根本不用回來,一個電話就可以搞得定。他苦笑了一下。表哥讓他放心,說這事準辦得成。兩個人又聊了一些村莊的變化。表哥問起孩子的媽媽,王立新?lián)u了搖說,告訴他,孩子是撿的。表哥愣了一下,說:“難怪不給你上戶口,這撿來的孩子咋能落戶到我們村呢?”王立新問咋不能哩?

“你傻啊,撿來的孩子入了你的戶,你以后怎么生娃?”

“現(xiàn)在不是鼓勵生二胎了嗎?咋我撿了娃就不能再生娃了?”

“……我看你替這撿來的娃上戶口只有一個辦法,你辦遷移,將你的戶口遷移到深圳去!你辦遷移,領導才好將你撿來的娃上到你的戶口上。”

“為啥?”

“……為啥?現(xiàn)在農(nóng)村戶口吃香,很多人想遷回來都遷不回來了,你莫說你不知道哇?我們的田、山、土,那都是無形的錢,會增值的,我們每個人還有農(nóng)業(yè)保險。你得承認吧,現(xiàn)在咱們農(nóng)村比你們城里好。”

從表哥家出來,王立新有些躁熱。他主動給村支書打了個電話。村支書很客氣,沒等他開口就開始解釋為什么這么久沒給他回信。無非是忙。他耐心地等村支書不說話了,這才慎重地問出這句話:“我如果將戶口遷到深圳去呢?我那撿來的孩子能不能入到我的戶口上?”

坐上回深圳的飛機,王立新俯身看著自己出生的這座城市,默默說了聲:“再見。”他搶在飛機開始滑行前給劇和平打了個電話,告訴劇和平他準備將戶口遷到深圳去。對方“哦”了一聲。他覺得劇和平不該對他遷移戶口這件事表現(xiàn)得這么冷淡,于是沖著手機喊了一句:“我說我要將戶口遷到深圳去!”這回,劇和平干脆一聲不吭。他握著手機表現(xiàn)得不知所措,直到空乘員過來要求他立即關閉手機。將手機放進口袋,他想也許是信號不好,劇和平?jīng)]理由對他遷戶口這件事是這么個態(tài)度。要知道,當初劇和平的戶口是好不容易才遷到深圳去的。可現(xiàn)在政策不一樣了,能積分入戶了,他不止一次游說王立新,要他通過積分入戶的方法將戶口遷過來。劇和平曲指算戶口遷到深圳的好處:孩子上學有保障,進公辦學校不用交學費,高考希望更大。等我們退了休,每月拿的養(yǎng)老金比家里的高……

飛機起飛的時候,王立新看著越來越近的藍天和白云,心里的失落感消失了一些,他笑了笑,靠到座位上,仰著頭,閉上眼睛。他忽然想到,他這一生的永恒定律不過如此:從不彎下脊梁,哪怕是采摘玫瑰的時候。想到這,他感覺到自己正在一點一點被時間磨損,像受潮的火柴。

責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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