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沒有你的遠方（組詩）

朝顏

今夜，我在沒有你的遠方

風推動我，推動

陌生的人，推動陌生的方言

我的南方的言辭紛亂孤獨

開不出從前的花朵

親愛的人，我累了

沒有你的遠方，任何高過云端的

風景，也不能夠引我飛翔

我在陌生的空氣里奔走，然后跌倒

在人間方寸大亂

今夜，在這沒有你的遠方

我的骨肉和呼吸都是瘦的

只有那件風雪做的大衣

寬厚龐大，將我裹得緊緊

再沒有這樣的雨夜了

再沒有這樣的雨夜了

我們一起撐過的那把傘，已經生銹

紅軍巷、八一路、沿江路……

人潮洶涌，你的四十一碼的腳印

敵不過一層層疊加的淤泥

那時候，你要我說出每條街道的名字

像鐫刻典籍一樣，記下我身處的東西南北

那時候，雨絲總是溫柔細致

你一寸一寸地打開我的細節

世界紛紛攘攘，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再沒有這樣的雨夜了

你學過的那一句方言，我忘了

要怎么發音。那些致命的驚喜與絕望

都隨雨水滲進了青磚縫里

如今，多少個雨夜我都一個人走

潮濕是種在我心里的草，長得

比你還高

戶撒刀

我愛上一個佩刀的男子

他有著古銅一樣的膚色，古銅一樣的肌腱

他住在西南以南，一生被太陽照耀

他從沒說過愛我

只是那把戶撒刀，柔可繞指

輕易就在我的心上綰出一個

兵荒馬亂的結

疼痛是我自己的

荒涼也是我自己的

最后，他像一棵樹從我的心上連根拔起

只留下一把削鐵如泥的戶撒刀

想念的時候

我就抽出刀來

聽亞熱帶的季風，從遠方慢慢吹過

然后，輕輕按住胸口上的疼

再沒有別的聲音

把自己像一粒種子埋進他的心里有多難

哪怕我攜帶了春光、清水、空氣，還有足夠多愛的養分

哪怕我從他身邊經過，只掀起一陣低低的風

哪怕覆蓋過他的月光，恰好從彼處移向此處

纏住我小而冰涼的身體

他需要的時候，我獻出火把、愛樂、迷迭香

他起身離去的時候，我就在寂靜的長夜里

等待一場風起，等待最后一次吻過

他牙齒間的煙灰色

于千萬人中，尋找一張沒有面具的臉有多難

美的消逝如此迅疾，他丟棄過太多的花

終究不會為某一朵，保留一塊沃土

我用了整整一個春天，抽出一個夜晚的黑暗

但仍舊輸給了他

今日，我安靜地坐在江南

從命里抽出塵埃，抽出一寸一寸的疼痛

抽出他。長夜空寂

除了風，再沒有別的聲音，可以遮住人世的悲傷

我寫下空

我寫下空

像一個母親在冬天里嫁出了

所有的女兒

像一個醉漢在深夜里倒盡了

葫蘆里的最后一滴酒

烈火燃燒過后

我的稻田被收割殆盡

谷粒、草棵和蟻雀的舞步

你都帶走。金黃是你的

飽滿是你的，豐收也是你的

我將從最后的一個迷宮中退場

把過去還給過去的人

我就可以放心地忘記

放心地空了

戶宛溫泉

戶宛溫泉的身體里有獸

我猜，那一定是一頭云豹

而且，還是一頭母豹

她的毛發長年茂盛濃密

她的嘴巴一直滔滔不絕

碩大的肚腹是母性的

持久的溫情是母性的

積攢千年的愛和欲是母性的

現在，那些愛欲全都化作了熱情

汩汩地向世人傾吐

一個母親，還有什么不能夠掏出

血液、溫度、眼淚，甚至五臟六腑

她還將掏出硫磺

那是她心上的毒，俱成為

醫治人間病癥的藥

那些被母親愛過的人啊

一不小心，就要被她的慈悲燙傷

假裝

肉身被時間追趕

像塵垢漸重的容器

收下魚尾、法令，收下

一日比一日深的嘆息

奔四的人，生活凌亂

沒有再可以翹起的尾巴

你想要抓住些什么

少年的笑遙遠、虛幻

將下墜，朝著土地和子宮的方向

但你，還在法令日深的唇間安上嬌嗔

在逐漸滯重的腳步間安上輕盈

在一去不回的箭矢里，安上

一截青春的尾巴

今天，你假裝是壁虎

假裝斷裂的都可以重新長出來

假裝羞澀的少年

還望著你，滿眼桃花

致青春

我終將露出鎖骨

露出小的無措和大的驚慌

你捉不住我的手

卻輕易捉住我心里的小鹿

十六歲，你許我一個絕情谷

你說，那里只馴養一頭小鹿

只放行兩雙翅膀

梨花打濕了青春，我從此學會飛翔

學會從幻覺中提取蜜

提取無數個虛擬的春天

最后，谷底只剩下一人

你賜我鎖骨荒蕪，內心冰涼

你忘了說，那里是福地

也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