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江湖（組詩）

馬端剛

在敖倫蘇木

取下一根白發

在夜的眉梢對視寒冷

風凜冽，草枯黃

我藏身于深山野谷

久久不能傾訴的話，從云朵落下

我想起千年前的陰山

包克圖的夜晚

杯盞傾斜，艾不蓋河清澈見底

那一夜，醉倒在敖倫蘇木的眼睛

看見揮舞的刀鋒，嗜血的殺戮

頃刻間，灰飛煙滅

只留下斷壁殘垣，孤魂野鬼

明月下，敖包的影子沉默佇立

我輕輕撫摸，青花瓷碎裂成行

在希拉穆仁草原

我努力地找尋

到頭來，只看見額吉的一頭亂發

藏起藍色的光芒，綠色的愿望

把時間交給幽靜的河水

蟄伏在冬的脈絡里，沉睡千年

等候你打馬走過，細數著年輪

落在你眼角的雪花，是我流下的熱淚

岳陽樓的春天

讀你的時候

你已在蒼老的書籍里躺了八百多年

那個年代

政通人和，百廢待興

古老的流水，銜遠山吞長江

在洞庭湖畔

安置下你，安置下官吏詩人

在文字描述的夢境里

岳陽樓啊

一次次遠眺，一回回思念

湖水中長出的漁舟唱晚

青石板巷口的靦腆姑娘

在紙上單純地呼吸

曲徑通幽處，萬千的蘭花盛開

露珠里聽心的念起

把整個湖水都喊成自己

少女的蓮花開得那么熱烈

像我多年前的初戀

每一朵都在找尋冰清玉潔的春天

一步步

當我登上樓頂

濃濃的湘話，在小洲上瘋長

沿著蜿蜒湖水，將牧養的憂傷

在積蓄半生的指尖彈奏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知道，除了愛我一無所有

在南縣

順著長江，群山若隱若現

湖水彈奏八百里樂章

歷史在唇邊流傳

云在江之北，夢在江之南

一尾緘默的魚，送走了青白的字符

用翅膀分離故鄉的石頭

向東，向南，向西

布下的輪回，將東經112度北緯29度

安放在綠水青山中

穿過流沙與疏影，南風著了火

多云的山頂，頌詩在葦蕩淺吟低唱

而我從一滴麻油里找尋娘親的味道

辨識的舌尖，散發著熱烈的懷念

洪山禪寺的經卷打開泥濘的人間

彌漫的佛語紙上還魂

被塵土與時間湮沒的故事

猶如老屋醬板鴨的余味

悠長的呼吸覆蓋了一寸寸美好

你的天空湛藍，骨骼和眉眼

沒有了鋼筋水泥的惶恐

將靈魂獻給窗前湘女的微笑

在每一頁奔向遠方的路上

總是不能忘記，呢喃耳語

聽老鐘滴答，聽未改鄉音

失眠的夜里把相思一點點度化

陰山有雨

河水蜿蜒，路過了九十九座村莊

天空陰霾，雨水要來

隱秘的霧氣，在紙上虛無遼闊

幾只麻雀，跳來蹦去

沒有百鳥的歌唱，包克圖安靜

陰山和云朵，云朵與流水

歡喜，悲傷

忽然停滯，忽然涌動

春來時，想擦掉你的容顏

舊景色，新衣裳

分裂為無數個夢，無數個我

有時很輕，有時很重

從三月的枝頭，跌入人間

電閃雷鳴，打開憂傷的頁面

去年的希拉穆仁，馬頭琴響起

雨啊，遮蓋了草原的眼睛

去年的酒杯，舉了又舉

淚花，灰蒙蒙地慢慢蕩漾

奔跑的馬群

跑瘦了時間，跑肥了青草

而我將新鮮的敖包種植

會有馬蹄的聲響經過

被傳頌，被遺忘

在入海口

五月的第一天，入海口

潮漲潮落，用半生的細沙

在詩句中搬運光陰

體內的火，眼里的淚

四處飄泊的水，流到這里

吞沒著寂寞的往事

不禱告的日子，相互安慰

打濕的腳踝，輕輕走過

遇到了夕陽下的山楂樹

被血滋養的悸動，顫抖悲傷

我們老去，夜色紛紛落下

速度與激情，一路狂草

帶著鋼鐵，帶著奔跑的馬

匯集成你的模樣

我目送你登上最后一班列車

沒有回頭，孩子般孤獨

白云鄂博之夏

閑云雄鷹向白云鄂博傾倒烈酒

有緣的人請喝了這淚水

只有夏日，只有夏日

穹頂才有艾不蓋河流淌

向身體里扔一塊礦石

是藍天，是哈達，是宗教，是朝拜

暮色前，找回隱藏的六字真經

守護吉木斯太，守護巴音博格都

篝火燃起，看不見沉浮的星星

但，風不同

從昆都侖到達爾罕

穿越包克圖，穿越陰山

是誰讓你那么憂傷

聽得見吶喊尖叫

只有火焰裹挾它們的血

與半個月亮，完成深情的傳說

這舞蹈的血，奔跑的孩子

離慈悲不遠，一寸一寸開墾著孤獨

風吹草低時，就會聞到鐵花芬芳

在吉穆斯泰

不能以淖爾的方式度過一生

在敖包上添酒

所有幸福，帶著醉意

氈帳和天堂之間

吉穆斯泰是你架設的梯子

轉山轉水，詩人讀詩

我們聽千萬匹馬奔涌而來

深了淺了，濃了淡了

午后走失的陰山，用盡一生

白云鄂博聽到你

隱秘的，孤寂的響聲

遠處，你耕耘著包克圖

講述，頌禱，祈求五谷豐登

青草怎么說，鐵花怎么說

青草柔軟，鐵花芬芳

給我咸鹽二兩，篝火一堆

我清白，你善良

馬蹄擦火，琴聲密集

所有的夜搖搖欲墜

思念的人早就成了火

風旋起的星，沿著光的縫隙

眉心，發梢，升起了動人的月光

我看不見河流和人群

只能看見你額頭的汗水

還有土豆，莜面，流淚的眼

莫干山筆記

舊的晨曦

沒有擦拭的天空

遺忘了兩個人的

姓氏與愛情

吐出黑暗的血液

煉爐不沸

無盡的劫數里

剝離渾濁的空氣

剪指甲，斷長發

在火焰中彼此凝望

曾經的亂石和疼痛

穿腸而過的報國心

燃燒為一雙穿透江湖的眼神

雄為干將，雌為莫邪

吹毛斷發，血不見痕

有胸懷的人

游向湖底的白骨長滿植物

裝滿了山川大海

用鹽水浸泡盔甲

錯與對在昏君的閃念間

鴻鵠志都交付來往的魚群

長大的莫干

為報父母仇

與流云為伍苦練斬妖魔之法

取己頭顱祭奠祖宗的魂魄

時過境遷

你們的身體里

不見了豹子和猛虎的蹤跡

我走進劍池，陰陽間

雨和陽光時隱時現

水湄纏繞野草

是否看見

折疊的漢字閃光

你們還是利劍

我也是荊棘

新市古鎮：徜徉或沉浮

影子落入湖水，變了形狀

被風聲托舉的河流

細語和召喚

從掌心躍起

我希望，你在天平橋

等待我淺藍色的耳朵

相距遙遠的兩個音節

一個在陰山，一個在德清

明暗所掩蓋的是

我們的足音

你脫下翅膀，收回四肢

迷戀空氣里的名字

空蕩的早晨

寂寞成魚群

端坐其中

墻壁的淚痕在水中打坐

走不遠的古代

漁汛，鷗鳥，廢棄的船只

向下沉落，抵達秋天

楓葉紅了，蘆花白了

反復練習的技巧與獻詞

成為雕刻，器皿，疤痕

我們赤條條

千瘡百孔

搖晃的暗喻，混雜的鏡像

沉入湖底

我們從未彼此擁抱

你要經過多少間閣樓

才能在鐘樓弄停留

沒有日光傾城

沒有詩經里的伊人

喉嚨被填滿之前

或多或少的濕滑

干枯成一條深巷

驚醒的蝴蝶

撲打著狀元橋上的雪花

而我總是匆匆而過

未留下深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