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又要分壓歲錢了。我把一張張嶄新的10元紙幣裝進紅包,生活水平愈來愈高,10元、50元、100元捏在手里都一樣是輕飄飄的,哪里像我們小時侯,爸爸媽媽各給一塊亮晶晶、沉甸甸的大洋錢,外公給12枚銀角子——也就是一塊銀元。外公說12枚銀角子比一塊銀元分量重,所以他總是給我銀角子。洋錢角子一起收在肚兜里,走一步,雙腳跳一下,“叮叮當當”直響,好開心啊!
父親曾說,他從故鄉趕旱路到杭州讀書,草鞋夾在腋下,口袋里只有兩塊銀元,是曾祖父賣了半畝田給他當盤纏的。他已是同伴中最富有的一個了。可見銀元對大人們來說,是多么有分量的一筆財產。對孩子們來說,也是多么神通廣大的一種玩意兒呢!
母親的一個朋友,我喊他“二干娘”。她排行第二,30歲還沒結婚,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喊她“三十頭”。母親卻非常敬重她,說她孝順、儉省、勤懇。她為了瘋癱的父親,寧可讓姐妹們一個個結婚,而自己終身不嫁,當護士掙錢伺候老人。我很喜歡她。她每年新年來拜年,總是給我一塊銀元壓歲錢。可是有一年,她只給我一包用花紙包著的糖,沒有馬上摸出壓歲錢來。我特地搖搖晃晃地給她端上一盞紅棗蓮子湯,她用小銀匙挑了一粒蓮子放在嘴里,然后打開扁扁的黑皮包,取出手帕抹了一下嘴角,還是沒有拿出壓歲錢來。我靠在母親身邊,眼巴巴地望著她,對于一包糖我是不夠滿足的。坐了一會兒,她起身告辭了,我忍不住跟母親說:“媽,她還沒給我壓歲錢呢?”母親使勁擰了我一把,她卻仍是笑嘻嘻的好像沒聽見。等她走出大門,我也喊了她一聲:“三十頭,小氣鬼。”

很多年后,有一個正月她來我家,還是穿那件藏青嗶嘰旗袍,戴一頂灰樸樸的絨線帽子,壓到長眉毛邊,帽檐下露出幾縷稀疏的白發。“三十頭”已老了好多好多,她不再細皮白肉,兩頰瘦削,眼睛也不那么亮了。她見了我,緊緊捏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她告訴我老父已經去世好幾年,她仍沒有結婚,卻領了妹妹的一個孩子來養,伴伴老境。可是最近得了一場大病,把為孩子積蓄的學費全病光了,說到這里,她忽然停住了,半晌又嘆了一口氣說:“可惜你母親不在杭州。”她打開扁扁的皮包,取出手帕擦眼睛。我想起自己小時侯罵她小氣鬼的事,不由得坐到她身邊,親切地說:“二干娘,你別心焦,我有點壓歲錢,先給你,我再寫信請媽寄錢給你。”她抬起婆娑的淚眼望著我說:“你的心太好了,可是我不能借孩子的錢,我還是另外去想辦法吧!”我已三步兩腳上了樓,把全部幾十塊銀元用手帕包好,下樓遞給了她,她猶疑了好一陣子,卻只取了一半說:“這就差不多了。”
她又凄然一笑說:“你小時候,我都沒有年年給你壓歲錢,現在反而借用你的壓歲錢了。你真像你媽,有一顆好心。祝福你媽和你都有好福氣。”聽了她的話,不知怎的,心里一陣酸楚。想起母親常常嘆自己命苦。她如今遠在故鄉,過著孤寂的鄉居生活,我又為學業而不能去陪伴她,她能算是有福氣嗎?心里想念母親,不由得緊緊捏著二干娘的手,牽著她走出大門,灰蒙蒙的天空已飄起雪來。她把帽檐壓得更低,系上舊圍巾,眼圈紅紅的望著我說:“給你媽寫信時,說我好想念她。”她低下頭,傴僂著身子走了。她侍奉完了長輩,再撫育小輩,一生都不曾為自己打算。她好像從來沒有少女時代,一開始就被喊作“三十頭”。三十、四十只是轉瞬之間,她已經老了,我母親也老了,而我這個只知道討壓歲錢的傻丫頭卻長大了。我摸摸口袋里剩下的銀元,叮叮當當地發出柔和而凄清之音。童年的歲月,離我很遠很遠了。
現在,孩子向我討壓歲錢,我給他兩張10元紙幣,他滿足地笑一笑,蹦跳著去買鞭炮了。而我呢?我但愿有一位長輩,給我一塊亮晶晶、沉甸甸的銀洋錢或幾枚銀角子,讓我再聽聽“叮當”的撞擊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