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你

黃經天

1

跟不浪漫的人結婚是什么感受？痛苦。可是，只要你堅持，跟不浪漫的人結婚50年，就會有新的體驗，那就是痛不欲生。

我的爺爺就是一個極其不浪漫的人，叫老吳。世上最嫌棄他的人，就是我的奶奶——翠姐。

老吳不浪漫，會在小區的花壇里種菜，偶爾會騙小男孩兒們到花壇前尿尿，給菜施肥。翠姐嫌棄他，碰見了也裝作不認識，默默地走過；老吳不浪漫，吃飯的時候，會撿孫子兒女的剩飯吃。翠姐嫌棄他，說：“你要是再吃剩飯，我就去跟隔壁的老孫頭過。”老吳嘴上應著，可還是改不了。

后來，不浪漫的老吳，被查出了一個不浪漫的病：冠心病。他需要在兩周后做心臟搭橋手術。因為年紀比較大，老吳的手術風險比一般人高。從醫院出來，老吳一句話也沒說，剛進家門，就把自己鎖進了房間里。翠姐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過了兩天，老吳神色凝重，拿出一套壽衣，說：“我死的時候，給我穿這個。”翠姐看著壽衣，十分動容地說：“你哪來的錢買壽衣？把私房錢全部交出來！”

翠姐對老吳這么嫌棄，使我一直懷疑過他們之間沒有愛。

我問翠姐：“你這么嫌棄爺爺，當年怎么會跟他呢？”翠姐欲言又止，過了很久，才慢慢跟我講起了他們當年的故事。

2

翠姐年輕的時候，是方圓幾里出了名的村花。她最喜歡桃花，經常去后山的桃花林里采花。一次天色晚了，翠姐拎著一籃子桃花急忙往家趕。路上突然出現了一條蛇，驚得翠姐猛地一跳，剛巧撞翻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盛滿桃花的籃子飛起，桃花散落在空中，路人一頭栽進了泥地里。翠姐以為對方會發火，沒想到他只是從泥地里抬起頭，看著翠姐說：“同志，你的臉花了。”這個人叫小丘，隨后，他抽出一塊手帕，幫翠姐擦掉了臉上的污泥。

人們很容易因為一個瞬間，就喜歡上一個人。就像此時，翠姐喜歡上了小丘。

小丘很浪漫，是翠姐喜歡的類型。之后，翠姐再去采桃花時，小丘就會一起出現，他微笑著拿起畫筆，為她畫一整個下午的桃花，還有她。

那時候的翠姐決定，非小丘不嫁。

突然有一天，小丘告訴翠姐，他要隨家人去甘肅工作。甘肅有一個桃花山，相傳山上有一朵藍色的桃花，只要找到那朵花，有情人就會永遠幸福。離開的那一天，小丘向翠姐發誓，等他兩年，他會帶著那朵藍色的桃花，回到她的身邊。

小丘走了。

翠姐一直等他。兩年，三年，四年……終于等來一個消息，小丘結婚了，還生了個胖小子。翠姐不信，要親自去驗證。家里人不讓，將她關在家里。翠姐哭了很久很久。

過年后，翠姐哭累了，最終聽了家里人的話，湊合著跟老實巴交、一點也不浪漫的老吳結婚了。

聽完故事我才發現，原來老吳和翠姐的婚姻只是一場無奈。原來愛情里最殘忍的是，明明喜歡一個人卻要跟另一人過一生。

3

離老吳做手術還剩1天時，我們突然聽到了一個消息：小丘回來了，據說這次不打算回去，要一個人在這里養老，因為老婆前年去世了。接著，在那個下午，翠姐突然收到了一個快遞。把包裝一層層卸下，最后出現在她手里的，竟是一朵藍色的桃花。桃花是由藍水晶打造出的，十分精致，每一朵花瓣都閃著溫柔的光彩。

翠姐拿著桃花，呆呆地看了很久。老吳仍舊那么不浪漫，一直吃著剩飯，去花壇里種菜。翠姐懶得搭理他，黑著臉出門，回來反倒一副笑臉。

我想，她應該見到了她的初戀吧。我想，浪漫的小丘相比掃興的老吳，也許更讓翠姐喜歡吧。

很快，到了老吳做手術的日子。翠姐帶著我正準備從家出門，突然門鈴響了。打開門，站著一個打扮講究的老先生。老先生戴著眼鏡，穿著中山裝，是小丘。我見形勢不對，趕緊找了個借口開溜，一個人去了醫院。

醫院里，老吳躺在病床上，等候著被推進手術室。我走過去，老吳突然對我說：“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奶奶不喜歡我，她喜歡小丘。”

聽到這，我有些難過。

愛情里更殘忍的，就是跟一個人過了一生，那個人的心里卻是另一個人。

翠姐正跟小丘在一起，我想，也許老吳見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過了一會兒，護士走過來，將老吳向手術室推去。就在老吳進手術室的最后一刻，突然有人喊了一聲：“老東西！”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是翠姐。 翠姐走到老吳身邊，罵罵咧咧：“你那壽衣我給你退掉了，你不許死，給我好好活著！”

老吳沒有回話，被推進了手術室。

我轉頭看翠姐，卻看見她一屁股坐在地，突然崩潰大哭。她邊哭邊說：“你這個死老頭，真是不讓人省心！你怎么能死，要是死了，誰能跟我吵架，睡覺的時候誰能在旁邊磨牙打鼾！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還怎么活啊……”

我愣住了。

這時我才知道，在等老吳做手術的這兩周，翠姐沒睡過一個好覺，沒吃過一頓好飯，為了讓老吳放寬心，她一直在他面前假裝無所謂，背地里卻偷偷溜出門，不知抹過多少次淚，哭完后，她再一臉笑容地回家。

原來，她從沒有私下找過小丘。

剛剛小丘上門，翠姐只是將藍桃花還給他，說：“謝謝你，我不需要了，我過得很好。”

翠姐確實過得很好，因為她身邊有老吳。

4

50年前，那是個不太富裕的時代，當時很多人都吃不飽。但翠姐竟然從來沒餓過一天。老吳每天凌晨起床，走20里路到城里去做工，干活到深夜。老吳把賺的、換的糧食，全部給了翠姐。

后來有一天，老吳扛水泥的時候，重重地摔倒了，背部全是血。他痛得顫顫巍巍站在翠姐面前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餓嗎？我去給你做飯。”

這一刻，翠姐突然覺得，小丘回不回來，似乎并不重要了。

翠姐把桃花還給小丘，小丘卻不解，問：“這是什么？”翠姐這才知道，送她藍桃花的根本不是小丘，而是老吳。

原來，老吳一直記得翠姐的心愿，他一直記得翠姐在等那朵藍色的桃花。

老吳在死前，想的是翠姐開不開心。他怕自己走后，就再也沒有人幫她實現心愿了。于是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找了很多很多家店，才做了這朵藍色的桃花。

老吳知道，翠姐愛的是小丘；老吳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浪漫，他能做的全部就是陪伴。

他愿意陪伴她，走完一生；他愿意陪伴她，等到她愛的人。在所有浪漫的花言巧語里，老吳的體貼顯得無比真實。

后來，老吳的手術成功了。他還是不浪漫地在花圃里種菜，還是不浪漫地挑兒孫的剩飯吃。而翠姐還是一如既往地嫌棄他、訓斥他。但我發現，偶爾翠姐也會偷偷抓住一兩個男孩兒，逼他們在花圃的菜地里尿尿；偶爾，翠姐也會訓斥兒孫，不許留下剩飯，一定要吃完。

我發現，原來翠姐的確愛著不浪漫的老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