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勝
2012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架不住一個朋友的再三邀請,我到朋友家里為他制作的視頻配了音,錄完后,朋友夸我嗓音像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說配完音后的視頻效果非常完美,我聽后不禁飄飄然,差點忘了自己還有三篇新聞沒有寫而報社又催得緊的事。看來今晚又是一個不眠的通宵。時間有限,我匆忙告別朋友,急速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或許是晚上吃得少的緣故,肚子咕嚕咕嚕直響,明目張膽地示意我吃點什么。我在潛意識的驅動下拐了一個彎,去了離辦公室不遠的一家小賣部。
小賣部里有一個看上去差不多七十歲的老人,他坐在床邊,戴著一副老花鏡,左手拿著一把刻刀,右手拿著一塊已隱約看出人形的木頭,他正在用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著木頭,好像手里握著的是無價之寶。見我進門,老人很熱情,他把手中的東西輕輕放在床上后招呼我坐,我連忙說不用不用,您太客氣了,我就買個泡面。
老人忽然問我,你認識馬小永嗎?
我說認識,當然認識,現在全軍都在學習這個典型,這小子風頭正健。
老人笑著說,是啊是啊,我跟他也認識,前幾天他還到我這里買過東西,咱這窮山溝溝里出個典型可不容易。他忽然用手抬了抬老花鏡,直視著問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說我是個記者,對馬小永的大力宣傳還有我的部分功勞呢。
老人說,怪不得,看你文質彬彬的,就像搞文化的。
我說您過獎了,全是我臉上這眼鏡給顯的。
老人把泡面遞給我,忽然不經意地說,早些年,有很多記者也采訪過我,我要是還在部隊,估計也是個典型了。
他的這句話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看我滿臉疑惑的樣子,他笑著說,怎么?對我的故事感興趣?
我真誠地點了點頭。
他露出很興奮的樣子說,要是不忙,陪我聊會兒,反正我老伴今天賭氣去女兒家住了。
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心想這老兩口還真有情調。我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老人釋放著光芒的眼睛,沒有多想,順手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了。
在我的詢問下,他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先問起最好回答的問題,師傅您貴姓啊?貴庚啊?
老人說,不用那么客套,什么貴不貴的,貴的賤不了,賤的貴不了,我叫谷愛軍,這山溝里的人都叫我谷子,我今年六十六歲。
他把兩只手做出數字六的形狀在我眼前晃了晃,好像很自豪的樣子。還沒等我問,他指著我的軍裝說,我以前跟你一樣,也是個軍人,要論起來,比你們司令員、政委還要早幾年。
我見縫插針地問道,那您是什么時候參軍的呢?
1964年。他點燃了一支煙,緩緩地說。
他看了看我,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我。我平時加班無度,為了提神,深夜也常常吸煙,見他遞過煙來,我感激地接住了,掏出自己的打火機點上。屋里頓時一股煙味。
他看著我忽然哧哧地笑著說,我認識的搞文字工作的人怎么都抽煙?
我想了想自己的作家朋友和記者朋友,也無可奈何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我問道,那您在什么地方當的兵呢?
做記者的都有這個養成,一定要搞清楚五個W。
他猛吸一口煙又吐出一個煙圈后說道,甘肅,由于有文藝特長,我被分配到了部隊的文藝隊。
我問,你都有什么特長啊?
他說,也沒啥特長,就是會吹個嗩吶,拉個二胡,畫個畫什么的,雕刻是我后來才學會的。
以前從他門口經過的時候我見過他雕刻的作品,他的作品栩栩如生,主要是以雕刻關公為主,有時也見他雕刻各種各樣的小東西,但是我從他門口走過那么多次,他的雕塑卻從沒引起我更多的注意。
我問他,你的雕刻是跟誰學的呢?
他說,這個說起來就比較長了。
我說,沒事,我有的是時間聽。
此時,我不再插嘴,我的心突突地跳,我有預感,這位老人將為我講述一個曲折的故事。
他彈了彈煙灰,思緒回到了幾十年前。他說,參軍兩年后,我們文藝隊有十三個人被選為提干對象,也就是說這十三個人如果不出現什么意外,將來都會是干部。這十三人將前去北京培訓,北京啊,那可是首都啊,那可是毛主席住的地方。我因為表現突出,當然也在這十三人里,機會難得,我非常珍惜,我激動萬分,我自信滿滿,想到自己馬上是干部了,心里別提多開心了。但是,小子,你不得不承認,人就有個命,命里定的,你跑都跑不了,命里沒有的,你想都別想要。用文化人的話說,我的個人命運應該歸于時代悲劇,因為我們到北京時,剛好趕上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他把抽得只剩屁股的煙放到煙灰缸里摁滅,接著說起來:
我們隊旁邊有個雕刻廠,里面有個特別出名的老師傅,他以雕刻各種各樣的人物雕像聞名全國。這個老師傅就是我的恩師。他是真正的雕刻大師,很多作品在國內還獲過大獎。可惜的是,“文革”開始沒多久,他被打成了“走資派”。從此過起了十分落魄的生活,最落魄的時候他甚至拖著被打殘的右腿趴在地上跟狗搶食吃……不僅他自己過得落魄,他的女兒由于愛好文藝,也被打成了“走資派”。他的女兒才19歲,19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年紀啊,我現在還記得她當時的模樣,長得跟畫上的人一樣,柳葉眉大眼睛小嘴巴薄嘴唇,而且天生帶著一股子書卷氣。可惜的是啊,女人如果漂亮就容易招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語和禍端。明明很多男孩子喜歡她,可是在那個年代,那些男孩又不能表示出來,那些喜歡她的人為了追求她反而成了捉弄她的人,他們給她取各種難聽的外號,給她施加各種過分的懲罰,她天天以淚洗面。現在想想,她的自尊心特別強。在一個下著暴風雨的晚上,她終于逃跑了,雕刻家心急如焚。我對雕刻家說不用擔心,我去給你找回來。我問他的老家在哪里,雕刻家說了一個河北的小縣城,我就連夜坐車去了那里。我運氣也好,我到河北的時候,剛好看到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女孩。我把女孩領回家的時候,雕刻家也很詫異,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哽咽著說,沒想到,真的讓你給找回來了,大恩大德,無以為報。endprint
沒想到,找回雕刻家的女兒后,我的麻煩也隨之而來了。
跟我同年參軍的老鄉把我給告了。他寫了一封長信,添油加醋,說我跟“走資派”打得火熱,不清不白,弄不好也是個“走資派”。寫完信后他專門送到了政治部。政治部的領導很火,不分青紅皂白,把我直接從部隊除名了,還把我提干的名額給了那個告密的老鄉推薦的另一個人。
我的命運從那時開始轉折。
我當時覺得自己完了,我當兵就是為了提干,現在提干沒提成,反而成了反面典型了,我深深地感到我的前途暗淡,這令我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正在我對生活處于絕望狀態時,有個跟我關系不錯的戰友去了趟雕刻家的家里,說,谷愛軍是因為你才落魄到現在這個樣子的,你應該幫幫他。
雕刻家說,我聽說他的遭遇了,我不會讓他自生自滅的。
有一天,雕刻家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對我說,我這門手藝連我女兒都不傳,今天,我傳給你。或許現在你用不上,甚至學會這個東西會傷害你,但是我相信老天總有開眼的時候,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用上它。
我拼命點頭,說萬分感謝。
從此,我開始了自己的雕刻人生。
師父剛開始什么都不教我,只讓我做俯臥撐,搬石頭,練毛筆字。我被他搞得暈頭轉向。但我還是照做了,反正離開部隊后我也無事可做。就這樣,我按照他說的做了整整一年,我發現,一年后,我的肌肉結實了,我的毛筆字也有模有樣了。
師父看看我寫的字,不點頭也不搖頭,不表揚也不批評,他不說話,神情冷淡。
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我問師父,您什么時候可以教我雕刻?
師父還是不說話,只說讓我再買些宣紙去。
就這樣,我又練了一年的俯臥撐和毛筆字。
我就這樣按著師父說的練了兩年。應該是1968年的端午節,我正在練毛筆字,師父把我叫到他跟前,對我說,從今天開始,我正式教你雕刻。
我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師父把我扶起來,眼里含著淚花說,別怪師父前兩年不教你,我那是在試探你是不是學雕刻的料子,學雕刻首先要有定力,其次要有耐力,最后要不斷努力,心太野了不行,坐不住不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不行。當初我學雕刻的時候,我的師父讓我練毛筆字練了五年。這兩年我每天都在偷偷觀察你,我不得不承認,你小子是學雕刻的料,咱兩人真是有緣,我相信你會超越師父。
師父教了我整整六年的雕刻。六年里,我見過無數木頭。我能夠熟練地分清紅木、黃楊木、花梨木、紫檀木等等木材,熟能生巧,后來我對木頭的感覺就像是對自己左右手一樣熟悉,只要看一眼,我就能分辨出眼前的木頭是朽木還是好木。師父常常把我的眼睛用布蒙上,讓我去聞他遞給我的木頭,我聞完后立即就能分辨出是哪種木料。
1972年的3月份,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個新聞:美國一位很著名的雕刻大師雕刻了兩只天鵝,一件留在了紐約博物館,一件送給了毛主席。雕刻師完全根據同年訪華的尼克松提出的六個字“和平、友誼、合作”的精神進行創作:一對大天鵝、三只小天鵝,象征著家庭的和睦、幸福;天鵝之家由美國飛到中南海,為尋求友誼而來,尋求和平而來,尋求合作而來……
看到新聞我莫名激動,我忽然特別想雕刻一件偉大的藝術品,我知道只有多走走我才能有更大的進步。
我還沒有跟師父提出我要離開的事情,因為我實在張不開嘴,沒想到師父卻先跟我說了。他在一個陰天的午后把我叫到他跟前,對我說,谷子,你不要再呆在這個小院子里了,這個廟太小了,你應該走出去,見見大世面,拜訪一些民間的名家,主要學習他們身上的精神,收拾收拾,準備出發吧。
我默默地點點頭,可是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心里像是堵著什么一樣,特別難受。我是真舍不得師父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的感情已經堅不可摧。可是我知道,我必須走出去,要不然我的技藝就會止步不前。
當我收拾好東西跟師父道別時,師傅忽然一把把我拉住,含著熱淚說,谷子,好好活著,活得好好的,把這手藝傳下去。
我跪在地上,沖著師父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我哽咽著說,師父,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隨后的兩年里,我走訪了全國三十多位小有名氣的雕刻師,在他們身上,我沒有學到多少技藝,我學到最多的就是一句話:低調做人,精益求精。
1974年的端午節,我返回北京。那個時候,我已經是小有名氣的雕刻師,一家地方報社還為我做過一個整版的報道。我拿著那張報紙,滿心激動地期待著師父對我的夸獎。
可是,當我回到師父家的時候,我驚呆了。
我發現滿院子的雕塑都已經燒成了灰燼。我瘋了一樣把那些灰扒來扒去,可是我知道無論我怎么扒也扒不出師父雕刻的那些神圣的作品。
我像個失去媽媽的孩子一樣,失聲痛哭。
后來我才知道,師父在我回來前的一個月里遭受了非人的摧殘,自己的雕塑也被紅衛兵全部焚燒。他實在受不了這個打擊,像屈原和老舍一樣,投湖自盡了。
說到這里,谷愛軍的眼睛里涌出一滴滴淚花,他顫顫巍巍地想點一根煙,可是怎么也點不著。
我早已經淚流滿面。
見我這樣,他反而安慰起我來,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了,不提了。
我擦了擦眼淚說,那你現在怎么不去參加國內的雕刻比賽,為什么不加入藝術家協會呢?
他笑了笑說,你忘記那句話了嗎?低調做人,精益求精。
我帶著疑問說,可是你加入藝術家協會更方便你與同行交流學習啊?
他接得很快,說,可是我覺得不加入藝術家協會更方便我與同行的交流學習,真正的交流是面對面說心里話,而不是一堆人擠在一起互相吹捧、人云亦云。
我對他肅然起敬。
我忽然想起雕刻師的女兒來,因為在后來的敘述中,谷愛軍沒有再提到她。我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師父的女兒呢?
他笑了笑說,成了我現在的媳婦。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天蒙蒙亮,當我起身告辭時,發現我的右腿已經被左腿壓麻了。他執意要起身送我,當我們走出小賣部時都呆住了,屋外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天空還在飄著雪花,仿佛訴說著一段蕩氣回腸的故事。他欣喜地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笑得像個孩子。
我說,您回去吧,屋外邊冷。
他說,不礙事,你先等著,我去給你拿把傘去。說完就要往回走。
我急忙拉住他說,不用了,真不用,這雪又不大,您快回去吧。
我沖他擺擺手,一頭扎進正在呼嘯的風雪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