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真機

王千斤

財大氣粗的沃特公司買斷了公元2888年8月8日8時8分8秒的世界互聯網直播，耗資十幾億。

顯而易見，十幾億的投資將會迎來近千億的銷售額——沃特公司將為公元2888年8月8日8時8分8秒出生的新生兒免費送上一臺價值不菲的最新款夢真機。屆時，攝像機將會把幸運兒的父母收到夢真機的欣喜畫面錄下來，通過互聯網傳播到世界各地。“讓你的孩子贏在起跑線上！”——沃特公司近200年從未改變過的廣告語將震撼全球，那句已經流行了千年的老話將再一次讓全球家長瘋狂。

自第一臺夢真機交付市場開始，家長們培養出一個人才的理想便不再虛無縹緲。只要你將諸如“勇敢、聰明、濃眉大眼、身高一米九五、擅長寫作”等或抽象或具體的期望詞輸入電腦，就可以在電腦連通的另一端的工廠里得到一臺為你的夢想量身打造的機器。剩下的事就是把孩子放進這臺機器，然后按時倒入各種配套的營養液。若干年后，你就將得到一個你所期望的孩子。

近200年來，世界上的家長都趨之若鶩。無論貧窮富貴，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家長購買夢真機，輸入的詞越來越新鮮，越來越繁復，沃特公司推出新品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窮人們購買夢真機的時候幾乎傾盡家產，沒關系， 等孩子成了才，有了出息，他就可以回報家庭；富人們幾乎每隔幾年就會買一臺最新款，因為他們又有了新的期望和要求……

全世界的家長翹首以待，他們都想知道這個超級幸運的新生兒以及他超級幸運的父母是怎樣的人。他們更想知道聲名顯赫的沃特公司又為人類的發展帶來了怎樣了不起的杰作。而預產期就在這天前后的家長們更是盼著自己的寶寶能夠未卜先知，掐著秒表出生……

掐著秒表出生的孩子來自三個家庭——普瑞思家、弗瑞家、麥門家。

沃特公司的董事們坐在會議室里，與全世界的人們共同關注這價值十幾億的一分鐘。

鏡頭上出現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小一號的“他”。他們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兩人穿著筆挺的西裝，面料考究， 發型一絲不茍。

鏡頭前的男人和男孩都有著標準的微笑——含蓄而又真誠，顯示出良好的教養。他倆嘴角上揚的弧度完全一樣，就好像是被同一只無形的手擠壓著做出這副表情似的。“非常感謝沃特公司的饋贈！我們一家——我的爺爺、我的父親、我以及我的孩子都是沃特公司的獲益者……”父親和兒子彼此相視一笑，或者說是同時把嘴角往上一挑，然后又同時把頭扭向鏡頭，“夢真機讓我們的家族夢想成真，我們祖輩所期待的優秀品質和相關技能都在我們身上得以實現。我迫不及待想把剛剛出生的小兒子放進去，以實現我們全家人新的期望。”

鏡頭轉向了男孩。“我剛剛結束了夢真機里的生活——確切地說，或許還沒有真正結束，我甚至希望試用一下這臺最新的機器，好讓自己變得更加完美。”男孩咧了咧嘴，“回家以后，我會和爸爸媽媽一起為我的小弟弟選擇一些我們共同渴望的東西，輸入我期待那臺新的機器。”

攝制結束，攝像機掃過這對父子的背影，他們牽著手，步伐一致，就像被同一個人操縱的兩個牽線木偶。

第一段采訪就這樣結束了。董事會的人認為這對父子完全沒有表現出董事會所期待的激動、興奮和感激——盡管他們已經對夢真機大加贊美。

沃特先生舉起雙手讓各位董事會成員保持安靜。“普瑞思家族是一個貴族家庭，他們購買的每一臺機器第一個被輸入的理想詞語就是‘克制。他們今天的表現已經完美地體現了夢真機的效果。”攝像機將這段話向全球發布。

接下來四個人嬉笑著在鏡頭前站定。“大家好，我是弗瑞，這是我的三個孩子。”一個很體面的高個子男人對著鏡頭微笑著說。“嗨，大家好！我是弗瑞家的大兒子——一號。”高瘦男孩朗聲說道。“我是弗瑞家的二兒子——二號。”一個小胖墩低著頭、摳著手指，悶聲說道。“我是三號！”一個滿臉雀斑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在鏡頭前喊道。

“我用過夢真機，我的太太也是——在我們小的時候。我的太太漂亮、溫柔、體貼……她擁有社會上認為女性應該擁有的所有優秀品質。而我呢，正如你看到的，也還不錯。我們真得感謝夢真機……”董事們僵直的身體開始放松，沃特先生的雙眼緊緊盯著大屏幕，兩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大拇指不停地互相觸碰。

“但是，我和妻子都忘不了我們在機器里的日子，痛苦而孤獨。我不知道你們是否還記得機器里的那種壓迫感和那種黑漆漆的環境所帶給我們的恐懼。我們的大腦總被強行輸入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它讓我們的頭漲得生疼；我們的身體被強行拉扯或者擠壓，永遠無法舒展……在這些痛苦的時刻，沒有人給予我們撫慰，我們的父母只有在傾倒營養液的時候才會出現，而我們在走出那臺機器之前根本不知道我們還有爸爸媽媽！”弗瑞先生有些動容。“一號”伸手握住了爸爸的左手，眼睛看著鏡頭；“二號”兩手緊緊抓住爸爸的右手，仰臉看著爸爸；“三號”則摟著爸爸的腰，小臉兒靠在爸爸的身上。“……所以，在我們的孩子出生后，我和太太決定讓孩子們自由成長。成長或許都有疼痛，但我們不要那種毫無感情的喂養和野蠻的灌輸與拉扯，我們希望孩子們在感到疼痛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都在身邊……所以，這次我們雖然非常感謝沃特公司給予我們的善意，但全家討論過后，我們決定放棄。謝謝！”

弗瑞一家轉身離開。大兒子走在爸爸左側，二兒子走在爸爸右側，女兒則掛在爸爸身上。他們的步調并不統一，但非常輕快。

會議室里炸了窩。沃特先生摘掉眼鏡，揉著太陽穴，完全聽不清董事們在吵嚷什么。

攝像機轉向了最后一家——麥門家。

這是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寶寶。攝像機是在病房里錄制的。

“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這么幸運——我早就想買一臺夢真機，可是我們沒錢，你知道。我們小時候也沒用過它，這也是我們如此清貧的原因……”產婦含著眼淚，語無倫次。男人低聲說：“并不是這樣，親愛的，你知道，我們的日子正在好起來，我們不需要……”“我們需要！我們的孩子必須優秀，那樣才能改變我們的生活！”“孩子優秀不是靠機器完成的，他得靠我們……”“閉嘴！”產婦哭起來，男人表情凝重地給妻子擦著眼淚，柔聲道歉……鏡頭匆匆關閉了。

這十幾億的廣告費似乎打了水漂，甚至與預想背道而馳。可是沃特先生和董事會的先生們都知道，“夢真機”不會滯銷，只要還有人相信那句“不要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