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長白
中國自古就有發言人,這并不是向歷史討要一些貌同實異的證據,附會今日的時勢。在風雨如晦的春秋戰國年代,諸侯國皆有自己的公關部長和新聞發言人。這是從周天子的中央政權那里學來的。
周朝在中央層面設大行人三人,相當于今日部長一級;小行人四人,大抵司局長一級。行人即行者、使者,游說諸侯邦國,交攻離合,合縱連橫。依《周禮》等文獻記載,行人的主要職責是咨諫君王、溝通諸侯、宣告政事、操持儀式和禮待賓客。
公元前614年,魯文公到晉國訪問,歸途與鄭穆公相會于棐。鄭穆公設宴招待,希望魯文公再度返回晉國,出頭具名調節緊張的鄭晉關系。《左傳》用68個字記述了這一外交事件。
鄭伯與公宴于棐。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日:“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賦《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
在宴會上,鄭國大夫兼發言人子家賦了一首《詩經》中的《鴻雁》,取其“鴻雁于飛,肅肅其羽……爰(yuan)及矜人,哀此鰥寡”之意,把鄭國喻為可憐可愛的鴻雁,又如“鰥寡”無助者,請魯文公出手幫忙。魯國發言人季文子回應說,我們老大也處境艱難啊!說白了就是不幫忙,我們過得和你差不多,簡直不如你!為了進一步打消鄭國的念頭,季文子又唱頌了一首《四月》,“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意即魯文公在外日久,思念家國祖先,不堪此任。古人出差,動輒小半年,車馬勞頓。我們剛從晉國回來,不堪折返,這在我們老家叫折騰,在你們老家叫什么?
子家趕緊再賦一首《載馳》,“控于大邦,誰因誰極”,表示鄭國弱小,受控于大國,如今只能靠文公仁慈救拔了。魯文公終于被說服了,屬下季文子便賦《采薇》:“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表示愿意為鄭國再次驅車奔走。車好慘。
整個對話過程,并沒有直白的請求、回絕、允諾,然而投桃報李之間情真意切、進退合宜,軍國大事以波瀾不驚、“郁郁乎文哉”的體式格局搞定。
如此大規模地引用《詩經》,豈不落了套路?子日:“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意即《詩經》可以興發情愫,洞察宇宙人生萬象,凝心聚力合群,亦可抒發不平憤懣。換言之,彼時《詩經》不單是一部流傳廣泛的文學作品,賦詩、歌詩、引詩乃彰顯禮義的重要儀軌,是修辭和交往的重要文化資源。禮和理緊密相關,說理是一門大學問。公元前645年,秦國以晉惠公對外不講誠信、對內踐踏人權之名,發起了對晉戰爭,惠公被俘。晉國大夫陰飴(yi)甥與秦穆公會于王城談判。穆公問:“晉國和乎?”你們晉國和諧嗎?
陰飴甥回應說:不和諧。小百姓愧失其君,痛失其親,故不惜應召入伍,修繕城防,立太子為新君,他們立志報仇;君子雖愛國君,但知道他有罪過,等待秦國釋放惠公的命令,表示定將報答秦國之德。“小人”“君子”意見相左,“以此不和”。
穆公追問:你們晉人如何議論你們的國君啊?陰飴甥說:小百姓憂愁,認定他不免一死;君子心寬,以為他平安歸來。小百姓說,我們得罪秦國,秦國怎么肯放出國君?君子說,我們已經認罪,秦國必定交回國君。背叛就抓起來,服罪就釋放他,德莫厚焉,刑莫威焉。僅此一樁,秦國即可成就霸業。
穆公一聽這話有理,心里暗爽,“是吾心也”,便將晉惠公從大牢轉至國賓館,贈他牛、羊、豬等各七頭,以示禮敬。
清人金圣嘆點評此段時說,“看他句句挺特,字字精神”,“通篇用整整二扇之法”。金氏所謂“二扇之法”,主要是指陰飴甥的小人與君子、報仇與報德、戚與恕之分,凡唐突冒犯之語,便放在“小人”口中,凡示弱示善之意,皆從“君子”口出。
這“二扇之法”,情與理、弱與強、進與退盡在其中。前者堅、后者韌,剛柔相濟,似不曾唐突,亦不曾哀求。正如金氏所說:“真措辭入于甚深三昧者也。”這可不是小技巧,而是大智慧,潛隱著發言人對勢與事的整體理解力和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