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
這個時代,讀什么書是個難倒一批人的技術活一一讀經典太裝,讀穿越小說太俗,手捧一本暢銷的簡史在地鐵、辦公室里閱讀,似乎最能顯露自己“低調的奢華”。這不,繼《人類簡史》《未來簡史》后,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的新作《今日簡史》不久前也在中國推出。雖然拿到該書發布權的“羅輯思維”將其評價為“2018年你一定要讀的一本書”,但面對這位暢銷書作者的“簡史三連擊”,讀者多少有些審美疲勞了。
其實不僅僅是尤瓦爾·赫拉利的“簡史”,但凡去書店看一看,你會發現當今萬事萬物似乎都可以“簡史”一下。中國人是從何時陷入這場簡史狂歡,我們又應當如何看待它呢?
非典型“簡史”
即便你沒翻過《今日簡史》,但只要看過前兩作,大體就能猜出作者在該書中要玩的套路。這種預感是在閱讀《人類簡史》和《未來簡史》后得到的。很多歷史愛好者在初次接觸這位“非典型歷史學者”的書籍時都會產生很強烈的不適應感,甚至在看過兩頁后就合上書高呼“這根本不是歷史!”這種觀感是因為赫拉利的書其實并不講歷史細節。
以《人類簡史》為例,雖然在該書的開頭,一竿子就把敘事起點插到了距今七萬年以前,但在整個行文過程中,赫拉利并沒有費心講人類的起源與演化,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的建立,凱撒、屋大維的豐功偉績等等,甚至連新航路的開辟、兩次世界大戰這樣改變人類命運的大事,他也就是象征性地提了提名字。該書真正被賦予濃墨重彩的文眼,其實是將人類的進步歸結于三個“革命”一一認知革命、農業革命、科學革命,并重點討論了這三個革命的內核和意義,比如智人之所以能戰勝近親尼安德特人,不是因為我們比他們更聰明或更強壯,而是我們有虛構能力。
嚴格說來,赫拉利在該書中所講的確實不是歷史,而是“歷史哲學”,相當于一個人在讀過真正的歷史書后總結出的那些東西。也正是基于這種哲學,在續作《未來簡史》中,赫拉利干脆拋開歷史實際、利用自己的哲學去暢想未來。不少批評者認為赫拉利此時已經有點“飄”了,但《未來簡史》中有些觀點確實是新穎的,或者說有公眾話題價值一一比如該書中對于公平、民主以及貧富差距等問題的探討,赫拉利就指出決定它們的不是人類的道德,而是技術走向,甚至人類的道德本身也將被發展的技術所決定。
在赫拉利新推出的這本《今日簡史》中,他依然用自己那套已經成型的“歷史哲學”丈量世界,只不過將丈量對象從未來放回了當下。但這就遇到了一個問題:這樣翻來覆去地用一套歷史哲學標準進行反復闡述,是否會給人噦嗦、冗余之感,從而審美疲勞。
在西方,以赫拉利這套寫法寫簡史的作家不乏其人,比如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同樣是闡述“歷史哲學”的簡史,該書基于扎實的史料,進行了有分寸又不乏新穎立論的闡述,可謂該類書籍的典范。
有些簡史“營養不良”
事實上,與赫拉利費心提煉歷史哲學相比,更多名為“簡史”的書籍書如其名,只是沖進故紙堆將某方面的歷史簡化一下,而后拋給你。當然這樣的書籍如果能獨辟蹊徑,讀來也大有裨益,比如《咖啡簡史》《糖的簡史》甚至《人類“吸貓”小史》這類小書,關注的都是熱門歷史話題不曾注重的側面,能讓你的知識增添一個新的緯度,所以它們被當作茶余飯后的“精神甜點”是有利無害的。
值得警惕的是那些打著簡史名號,將復雜、熱門歷史話題簡單化的“簡史”書。時下,在書店中你經常能看到“一口氣讀完××史”這類書籍,替你講完一個朝代乃至一個文明的歷史。這類書時下受捧,大約跟中國人講究高效有關系。讀書對于我們更像是手段,讀—萬字能了解的知識,我們絕不肯費心讀十萬字去弄懂。
講求效率的閱讀取向,讓中國讀者確實更喜歡這種簡略版的“通史”書籍,但要小心的是,這類書籍幾乎無可避免地將會帶上作者個人的主觀情感。因為刪減歷史敘述時,什么東西該減掉、什么東西該保留,往往最能反映一個人的觀點。比如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作為專家寫通史的典范之作,這位美國老派歷史學家已經盡可能做到敘述公允,但書寫出來依然招來“西方中心論”的指責。原因是老先生將該書的重點幾乎全部放在了西方世界,尤其是新航路開辟后的西方世界上。當然,這種偏見并不是斯塔夫里阿諾斯的本意,但幾乎任何一部試圖囊括某—整段歷史的通史著作,都免不了這個俗套。令人擔憂的是,很多人在接受了這類簡史之后往往會變得油鹽不進,因為他們對基本史實已經了解了個大概,想再撼動他們業已成型的歷史認知就很難了。
這種拉偏架的簡史,不說有毒,至少也是營養不良的。提醒讀者們在接觸該類書籍時,一定要挑作者,閱讀范圍更廣些,并牢記盡信書不如無書。
“簡史”是三觀的標簽
已故作家王小波為了解釋國人交流習慣曾舉過一個很有趣的例子:法國中世紀鄉村婦女在路上相遇時,彼此問候的語句通常是“天主是值得贊美的”。王小波說,法國村婦們這樣說,不是因為她們對宗教有多么虔誠,而是為了向對方展示“我是經常讀《圣經>的,因此我是有閑又有文化的正經人”這種概念。雙方在互換了這種信息后,就能建立基礎的信任,降低之后的交流成本。
“簡史”在當下的中國,其實起到了跟法國中世紀婦女口中的“天主”類似的作用。本來,讀什么書就是最能區分人“三觀”的測量劑,而在生活節奏極快的當下,“簡史”這種快餐類書籍,又是需要花時間精力較少的一種書籍。所以,看一個人讀什么類型的“簡史”,往往能很快區分一個人一一如果一個人讀得懂霍金的《時間簡史》,那他應該有基本的科學素養,并且多半是個對自然科學感興趣的理工男;如果一個人對赫拉利的“簡史三連擊”出一本追一本,那他八成也是“羅輯思維”的用戶,并且以“有趣的中產”自居;而如果一個人桌頭常放著一套“一口氣讀完××史”,此人估計是“皇漢”“大明”這類貼吧的常客。
把讀什么樣的簡史當成貼在你三觀上的標簽,這樣做的好處是能迅速聚攏“三觀相合”的人群。18世紀的法國沙龍中,貴族們往往要彼此闡述大段自己對哲學、宗教、政治的看法才能判斷自己和誰的思維相近,而當代中國的小中產們則無此憂慮,交流—下對一本書的觀感就搞定了,豈不美哉?
人們的興趣、觀點都在部落化,但時間卻在碎片化,這給了各類簡史大行其道的空間。不管人們從這些快餐化歷史中吸收的知識是否正宗,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一—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個選擇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