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文(重慶)
站在窗前,我知道我是回來了,卻又沒有真正回來。
這個曾經無邪而又充滿夢境的窗口,一個青春躁動的窗口,一直暢想遠方的窗口。
它守在這里,絲毫不因我的離去而改變。
不遠處的綠樹,蔥郁的雜草掩映的鄰里房舍,并沒因我二十多年的離去而有所改變。
那些在雜草叢里匍匐著的墳堆,明顯比以前擁擠了不少。但我分辨不出,哪些是我熟知的鄰里叔伯,被這二十多年時光排兵布陣般安放在了那里。哪些是沒有離開時就已在那里打下了江山。
看這六月的天空,太陽在親切里有些許生分。用它的刺直逼我的眼睛。唧唧的蟲聲,它的曲譜,好似沒有改變卻又有了陌生的表現手法。
屋旁的籬笆里,幾只乳鴨在練習吊嗓子。
那條貫穿東西的小徑,似乎瘦小了不少。與二十年前比,老成持重得太多。它繼續存在,是為誰守候那些遠去的時光?
一群青春少年,嬉戲打鬧,呼喝追喊。
沒有回來。
夏天的浮萍,浮在水池里,多像一床綠色的棉被覆蓋在水面上。
這個飲用水池,父母說他們已無力去打撈。
用軟水管從后山兩里處小溪里引來的水,斷斷續續地滴落在水池里。浮萍側身讓了讓,露出渾黃的容顏。
各種雜質根系在里面舞蹈。遠沒有這個六月的天色明朗。
想這一池水喂養一百多人的時光,里面沒有浮萍雜草,水清池壁明亮。那時還是一個村莊。
此時也是一個村莊,只是已經殘缺了。
剩下父母和幾個叔伯,幾十棟破窗爛壁的房屋。
與這個水池一起翻弄他們剩下的日歷。
滴進水缸里,與水一樣多的水垢。養三兩只貓,東竄西跳。
有時在家,有時在野。他們把它們當做我們兄弟姐妹一樣養。
是將此生所有的時光托付了,這個水池。在這個叫桐麻園的村莊,沒有一寸,不是他們自得的時光。
風從春天的嘴里吹出來,一陣比一陣暖人。
它吹向我,喊著我的名字,讓我向她靠攏,她要給我梳理羽毛。
讓我積壓和隱匿在心里的向往,攜帶著夢,打點好包裹,放下陳舊的過去,放下小山村繁雜的寸縷之爭,還有它積淤已久的骨質疏松病。
向工業園區的春天出發,去尋覓藥方,和藥方里的妙手回春。
在春天的廠門口,在她釋放春天氣息的招聘啟事下。
我看到小草冒出的頭顱,我看到冒出頭顱的禾苗:普工,技術工,管理員……
這春天的招聘啟事里,應該有我的溫飽,有他的溫馨。
往里擠一擠,就離春天近一點。我得用出我所有的力氣。
此時,我已顧不上同病相憐這個詞,他上有老下有小,我也一樣啊。
這張春天發出的招聘啟事,能讓我的枯萎復蘇,讓他的拮據緩解。
我用背上的包裹將他擋著,他用手扒拉我的身體。
我們是看到青草的羊,我們也有羊相互爭搶青草時的頭角。
這張招聘啟事,是綠色的,它有無邊的磁場。
讓與我一樣的人,將鋤頭鐮刀丟下,將扁擔背簍放下。
田間地頭里的汗粒,就留下,讓它給田間地頭留下一個念想。
身體里還沒有流出的汗粒,就讓它隨我一起出發,去向這張招聘啟事兌換一點綠。
讓與我一樣的人心甘情愿地成為游子,成為漂泊的舵手,蕩著夢的小舟。
去收獲小的幸福,去承載大的辛酸。
我已準備好翅膀,他已準備好翅膀。
等待這張招聘啟事垂青,用它里面布散的小草的綠,或者禾苗的綠——
它的機械隆隆聲,工業油污的飛騰聲,工件與車刀的相互切削聲。
主管的頤指氣使,是我們走向春天的突破口。
將工件的碰撞聲,當作鳥兒相互比美的歌唱。
將車刀切削下來的各種碎屑,當作春天的地頭開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