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梁鴻老師新書《出梁莊記》的討論會。討論會上,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聽眾提問,一個青年男子說:“你們只一味強調農民工的可憐,去農村生活過就知道,農民的素質真的很低。”
這句話乍聽起來有政治上的不正確性,不正確到了其他聽眾起身反駁的地步:“你去過農村么?”
青年男子說:“當然去過,農村的人都亂扔垃圾、隨地吐痰……”
我忍不住想,這個男子只是在公開場合說出了很多人不敢說的心里話吧。同情弱勢群體、關注留守兒童、送溫暖心連心是一回事,和農民生活在同一個生活環境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農民是被塑造出來的。過年時陪父母看電視,發現熱播的“現代家庭倫理劇”,一個重要的話題,就是農村出身的年輕人和城市出身的年輕人結婚,農村里的父母來城里探親,期間發生的所謂“讓人啼笑皆非的一連串笑料”。農民在電視里不講衛生、強迫女婿買房子、強迫媳婦生孩子,他們是“笑料”的來源,說白了,就是愚昧、蠻不講理的代名詞。
近幾年,似乎也少提“知識改變命運”了,改變了之后,又能怎樣呢?仍然是被嘲諷的“鳳凰男”和“鳳凰女”。
近些年,另一種趨勢,是學術界的人士對農村生活懷有理想和浪漫的幻想,因為反感都市的物質和功利,于是把農村描述成溫情脈脈的倫理社會,如同一首田園詩。
媒體把進城市的農村人類型化,學者把鄉村社會理想化,這兩種趨勢結合,給人似乎留下一個印象:農村人如果留在農村,固守在土地上,就會是仁義禮智信的淳樸人;到了城市,則會變成給別人添亂的麻煩——那些“現代家庭倫理劇”的結尾,也常常是農村父母以離開城市,拎著大包小包回農村,塵歸塵、土歸土,作為一種諒解,“皆大歡喜”的妥協。
人對自身矛盾往往是惘然無知的,一方面對“階級固化”痛心疾首,另一方面,則希望農民能世世代代固守在自己的土地上,井水不犯河水。
看《出梁莊記》,最震撼的一點,就是農民,尤其是年輕的一代企圖逃離土地的欲望。他們在城市吃了很多苦,飽受漠視、誤解和屈辱,可仍然不愿回到農村。
中國有1/6既不是農民,又不是登記在冊擁有城市戶口的人。他們到了城市之后,往往聚集在城市邊緣的貧民窟。全球貧民窟的居民多達十幾億人,每年只有亞洲與非洲的幾十萬居住在貧民窟的人住處遭到拆除,人被驅趕。當然,這樣的拆除往往是徒勞的,一年左右就會恢復原樣。
背井離鄉的人往往背水一戰。加拿大作家道格·桑德斯寫的《落腳城市》里說,08年經濟危機,09年初,幾千萬打工者返回鄉村;半年之后,經濟復蘇,當初返鄉的移民95%又再回到城里。循環往復的奔波,犧牲的是一整代人的平靜和安穩。
金錢本身,當然不足以構成遷徙的全部動力;更重要的,是改變身份的欲望。農村人到城市里來謀生,與挺著大肚子瞞過簽證官,一定要把孩子生在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是為了孩子和自己有不一樣的人生,享受比自己更多的權利、更好的機會、更大的公平、更可靠的安全感。
這是以一種充滿希望的方式創造歷史,而如果遭遇另一種情況:農民離開土地,到了城市,卻發現以一種貧窮轉型到另一種的貧窮,而且這種貧窮是毫無出路和指望的,那么,他們會就采取另一種方式改變歷史:暴力。
眾所周知,法國大革命是由聚集在巴黎周圍的鄉下移民最早發起的;更近一點,1979年伊朗的伊斯蘭革命讓全世界驚訝,因為它沒有那些引起革命的慣常因素,它最初的起源也和宗教無關,而是大規模地農民移民城市,嚴苛的生活條件,卻讓他們意識到通往都市生活的路徑只是個謊言,于是上街抗議。
從走出非洲開始,擇善而居就是人類的進化本能。現在每一個進城打工者,路途不如我們的祖先艱辛,他們承受的無奈與屈辱,卻比我們的祖先要多得多。
我們覺得走上戛納紅毯的王寶強,是勵志的,是“實現中國夢”;另一方面,卻禁止打工者分享自己的權力和機會,要求他們做出犧牲。這種矛盾,這種拋棄,實在是過于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