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美堂
現代工業文明從西歐開始,而西歐的工業文明以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的形式開始。19世紀以來,當人們面對前所未有的問題并因此對現代社會作價值批判時,習慣把問題的根源歸結為市場經濟、商品邏輯和資本主義。這方面最典型、最深刻、影響最大的當然是卡爾·馬克思。他對資本主義所作的價值批判,包括異化勞動、商品拜物教、資產者對剩余價值的剝奪,直到資本主義總危機。這些批判產生廣泛影響,被后人從兩個方面加以擴展乃至泛化。一方面,馬克思對西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價值批判,被平移到東方社會。東方社會尤其是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也在批“資本主義”,仿佛他們面臨的社會問題,也是資本主義導致的。例如,我國“文革”就不顧客觀實際地批“資本主義”,給國家和人民帶來極大傷害。另一方面,20世紀以來的西方思想理論界對現代性問題作價值批判時,都或多或少回溯到馬克思。例如,薩特、梅洛-龐蒂等剖析人的異化狀態,霍克海默、阿多爾諾批判啟蒙理性,馬爾庫塞等批判科學技術對人的統治,葛蘭西批判文化霸權,福柯批判知識權力,賽義德、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的后殖民主義批評,福斯特等抨擊生態問題,鮑德里亞等批異化消費和符碼消費等,幾乎都可以看到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商品邏輯的影子。
問題是,對市場、商品邏輯和資本主義作價值的批判是萬能的嗎?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經濟形態,其本來意義究竟是什么?這種意義的有效性是否有特定的語境和限度?資本的價值批判在馬克思的“哲學的歷史”的大框架中,究竟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基于這樣的質疑,筆者重讀馬克思的文本并認為馬克思的社會歷史批判有四個層次:1.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價值批判,主要見于《資本論》和政治經濟學批判三大手稿(1857-1858,1861-1863,1863-1865)等文獻。這里借助了黑格爾辯證法和物理學方法,以英國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為原型,意味著商品和資本的價值批判是有其界限和限定的。2.對東方社會所做的批判。這部分比較分散,例如馬克思給《紐約每日論壇報》寫的系列評論,很可能包括《歷史學筆記》。對東方社會,馬克思批判的主要是專制王權、小生產狹隘性。3.將東西方看作互動的整體,并試圖探討其互動機制,進而得出資本主義總危機的結論。這項工作在《宣言》《形態》等早期著作中即有端倪,主要見于《人類學筆記》及馬克思晚年關于俄國社會發展的幾封信,但這項工作沒有完成。4.將第三點即東西方互動形成的資本主義總危機,置于人類歷史由依附狀態到獨立自由發展狀態的歷史系列中,看作歷史由必然向自由過渡的臨界點。這是借助黑格爾“哲學的歷史”觀念,對人類歷史進行“冷觀”。
馬克思社會歷史批判的第一個層次無疑是對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批判。從價值的角度說,就是批判異化勞動、資本邏輯、商品拜物教、剩余價值的剝奪,以及對人的獨立自由個性的壓抑,對人的類存在、類本質的否定。這個批判主要見于以《資本論》為代表的著作-手稿群。這個價值批判是通過以下幾個層次逐級展開的:
1.使用價值,即物的有用性,這大體相當于價值論講的“功利價值”。單純的使用價值不是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對象*這是個有爭議的話題,原因在于人們對這個命題的解釋不同。就商品的價值必須以使用價值為載體而言,政治經濟學當然涉及到使用價值。不過政治經濟學研究的不是使用價值本身,而是針對其作為交換價值或價值的伴隨物而言。,那是商品學等的對象。不過,在資本主義經濟形態中,使用價值能承載價值,從而使交換得以完成,因此作為交換價值的物質承擔者的使用價值,成為政治經濟學的對象。
2.價值,即商品包含的抽象勞動,是在市場這種特殊的情境中呈現出來的價值之間的比例關系*“交換價值首先表現為一種使用價值同另一種使用價值相交換的量的關系或比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5頁。),也可以說是在交換關系中才呈現出來的一種權利。人們擁有一定量的價值,意味著他有獲取等量價值的其他使用價值的權利。價值的二重性表明:在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中,使用價值不直接呈現給主體。用價值哲學的說法:沒有市場交換這個平臺,客體的(使用)價值只是潛在的、可能的;必須借助市場這個平臺,借助(交換)價值這個中介,商品的使用價值(=客體的價值)才成為現實。
3.市場。資本主義經濟形態及所有相關要素,都需要一個前提——市場。市場是供商品交換的公共平臺,是不同主體的價值得以實現的中介系統,因此它是使用價值和價值進一步具體化的條件。沒有市場,使用價值就不會借助價值而轉移,作為抽象勞動之凝結的商品價值也就不存在,人們無需依照市場尺度把自己的具體勞動轉換成抽象勞動,無需依照價值規律與他人進行交換。換言之,沒有市場就沒有現代資本主義經濟形態。
4.勞動異化與商品拜物教。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人們只有通過(交換)價值才能獲得使用價值,只有把自己的具體勞動在市場上化約為抽象勞動才能生存,于是,人必然依賴市場。商品、資本、市場就仿佛獲得某種力量與生命,成為某種神秘的東西,反過來決定人的命運。人被物化、異化,成為商品的附屬物,人的主體性、自覺自由本質被否定,被物化。
5.剩余價值的剝奪問題。在異化勞動和主體性被否定的條件下,工人階級的命運尤其悲慘,他們不得不出賣自己特殊的商品——勞動力。資本家實際使用的是工人的活的勞動,這實際上不是等價交換,因為工人的剩余價值被攫走了。工人階級除了承受“商品拜物教”的價值否定外,比其他階級多了一條:成為資產階級提供剩余價值、擴張資本的工具。
關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商品邏輯所作的討論和闡釋,國內外學術成果汗牛充棟,本文沒可能也無必要另行解釋。我們只想指出:馬克思對資本邏輯做價值批判,不是簡單的道義譴責,也不是單純否定;馬克思的批判包含不同的意境,既是道義視角下的抨擊,也是歷史發展尺度上的肯定,更是“哲學的歷史”框架下的冷觀。
要理解馬克思關于資本的價值批判,必須同時理解他的方法及針對的語境。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所做的價值批判“限于西歐”,以英國作為范例。他還借鑒物理學方法和黑格爾辯證法將其抽象成理想模型;一旦超越這個限定和范圍,把資本主義經濟形態放到世界市場和全球語境時,他的問題、方法和敘事邏輯必然需要一個巨大的轉換。由于這項工作沒有完成,所以在歷來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被遮蔽了。
具體來說,在以《資本論》為主的著作-手稿群里,馬克思剖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時,主要借鑒兩種方法:經典物理學的方法和黑格爾辯證法。這兩種方法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剖析中,有異曲同工之妙: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典型化、模型化。
馬克思曾明確表示他借鑒物理學方法:“物理學家是在自然過程表現得最確實、最少受干擾的地方觀察自然過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證過程以其純粹的形態進行的條件下從事實驗的。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到目前為止,這種生產方式的典型地點是英國。因此,我在理論闡述上主要用英國作為例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100頁。19世紀的物理學是經典物理學,是伽利略模型。它相信世界的復雜性背后隱藏著簡單性和美;它的方法論特征主要是純粹、典型、封閉、不受干擾;如果現實中沒有這樣的理想狀態,就人工設計這種場景,這就是實驗。
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研究大體也是這種方法。他以當時資本主義發展最充分、最成熟的英國為原型。而且,他把英國現實的經濟形態標準化、典型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114頁。社會的階級結構也被典型化:“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3頁。在當時的英國(更不用說其他國家)難道沒有非本質的經濟和社會因素?應該是有的,但按照經典物理學的研究范式,那是“可有可無的”非本質的因素,不予考慮。資本主義經濟運動雖然不能像物理運動那樣按公式和定律演算,但馬克思還是借鑒了物理演算的理念,“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101—102頁。。
馬克思運用的另一方法是黑格爾整體的辯證法。他明確說:“在關于價值理論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賣弄起黑格爾特有的表達方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112頁。列寧、盧卡奇、阿爾都塞等都討論過這個問題。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方法?馬克思解釋:經濟學分析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只能借助本質的抽象;不能從人口、占有關系等現實的感性出發,只能從具有普遍本質的范疇出發,這就是商品。商品是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的細胞形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100頁。,它像黑格爾的“絕對觀念”,全息式地包含了資本主義全部經濟形態。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各環節、各階段,都可以看作是商品的否定、展開和具體化。價值、勞動、剩余價值的產生、生產資本、商業資本、銀行與信貸、地租等都可以視為商品的“異在”“自己的他物”,就像黑格爾的邏輯階段(存在、本質、概念)、自然階段(機械、物理、有機)和精神階段(主觀精神、客觀精神、絕對精神)都是絕對精神的“異在”“自己的他物”一樣。他用范疇的矛盾分析來完成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現實分析,闡述商品不斷否定自己、完成自己的復雜過程。借助黑格爾的辯證法,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本質從光怪陸離的感性現象中透析出來,上升為總體性。
換言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剖析、對資本所做的價值批判,特指其社會財富可以概括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可以納入資本的總體性范疇的經濟形態;那些不可以做如是歸納與抽象的其他社會形態和經濟范疇,例如東方的小農經濟和專制王權社會,自然不在此之列。只有當一個社會的全部經濟形態可以歸結為商品“細胞”及其衍生物時,關于資本的價值批判才有意義。超出資本的總體性范疇,泛泛地套用《資本論》話語;把對資本的價值批判簡單地套用到東方社會,在資本從來沒有真正發育起來的專制帝國也批勞動異化、資本邏輯、商品拜物教,不符合馬克思的本意。對此,馬克思(尤其是晚年)有明確交代*例如,馬克思批評茹科夫斯基:“他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會給我過多的侮辱。”他認為《資本論》論及資本主義起源時所說的“對農民的剝奪”,這種歷史必然性“限于西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6、455頁)。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全球性的,它主導的現代工業文明波及全世界,哪怕是最原始的部落。馬克思不但清楚地意識到這點,而且是最早對這個問題做深刻分析的思想家。于是,對資本主義做完整的分析,就不止針對資本主義本身,還需越出歐洲,把問題放到整個世界體系中。換言之,這也要關注東方,研究東方。馬克思沒有也不可能把關于英國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價值批判照搬到東方;它的問題、方法和敘事邏輯,不能簡單擴展到非西方國家,不能用同質化的思維理解東方。對東方社會的價值批判必須深入到這些社會的經濟基礎和歷史過程中,把握它們特有的本質特征。因而,對東方社會的價值批判,其問題、方法和敘事邏輯必然需要根本的轉型。
那么,馬克思究竟如何理解東方社會的基礎?如何對東方社會作價值批判?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馬克思并未給“東方社會”這個概念以明確說法,就它的“所指”言,它與“亞細亞生產方式”等有交叉。于是,“東方社會”這個概念從空間上說,包括了從俄羅斯、波斯、印度、中華帝國到世界各地的“土著”;從歷史尺度上說,它還泛指資本主義以前的古老的經濟形態。而且,馬克思對這個問題的探討遠沒有像資本主義批判那么成熟。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能看得出馬克思的大體思路。
東方社會形態千差萬別,有沒有一個能體現普遍本質的總體性范疇,就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商品范疇那樣?對此,馬克思如何看?縱觀馬克思的著作和手稿,他似乎想把農村公社當作東方社會生產方式的基礎。
農村公社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共同體,氏族、部落公共占有土地、森林、牧場等大型不動產;因經濟社會發展程度差異,房屋、農具和生活用品等的私有化程度有別。農村公社因發展程度不同,可分為原始公社和農業公社。馬克思論部落所有制和亞細亞生產方式,論俄國社會的發展,與恩格斯的通信(1868年3月14日),以及晚年寫的《人類學筆記》等,都強調農村公社(德國稱“馬爾克制度”)的意義。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并不是把農村公社與生產方式的某個形態例如封建所有制相對應,而是好幾個生產方式共有的現象。例如,馬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從部落所有制到封建等級所有制都存在農村公社。封建所有制“像部落所有制和公社所有制一樣,也是以一種共同體為基礎的”*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0頁。。農村公社強大的生命力使得它能夠穿越幾個不同的社會形態得以留存。馬克思談到,他的故鄉特里爾就還保存著公社的痕跡。俄國也如此,農村公社“和資本主義生產是同時存在的東西”,“經歷了這種社會制度尚未觸動的時期而幸存下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62頁。。
以農村公社為基礎的東方社會的經濟形態究竟是什么因素?它以何種方式制約和否定人的主體性和自覺自由本質?馬克思是從哪個角度對它們作價值批判的?這顯然不是異化勞動和商品拜物教等資本主義因素。相反,馬克思充分肯定資本主義對東方專制社會和小生產狹隘性的解放作用,肯定西方對東方的入侵客觀上促使封閉保守落后的舊體制解體,為東方社會進入普遍交往創造條件,雖然是以野蠻的方式。例如,馬克思談到不列顛在印度統治具有雙重使命:通過資本的集中,在印度建立起大工業,“造成以全人類相互依賴為基礎的普遍交往”;“發展人的生產力,把物質生產變成對自然力的科學統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73頁。。同樣,英國對中國的戰爭的結果使“舊中國的死亡正在臨近”,我們會親眼看到“整個亞洲新世紀的曙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11—712頁。。
在東方社會,在資本主義以前的生產方式里,壓抑人的主體性和類本質的主要是落后的生產方式,馬克思主要批判的是小生產的狹隘性以及由此決定的人的依附狀態。例如,封建所有制是“狹隘的生產關系”,“粗鄙原始的土地耕作和手工業式的工業”,“土地占用的等級結構以及與之相關的武裝扈從制度使貴族掌握了支配農奴的權力”*《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0頁。。馬克思評價當時的中國“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家長制權威”、“世代相傳的愚昧狀態”、“與外界完全隔絕”*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691—692頁。。資本主義大工業才是突破小生產的束縛,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使人的類本質和類生活成為現實的條件。只有生產力的普遍發展,人們之間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來。狹隘的地域性的個人才能為世界性的真正普遍的個人所代替。如果沒有這樣的發展,就只有貧窮的普遍化,極端貧窮的情況下全部陳腐的東西會死灰復燃*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86頁。
此外,討論東方社會(以及資本主義以前的歐洲社會)時,馬克思還涉及封建王權、宗教、戰爭等。例如對中國社會,馬克思指出:家長制權威是這個廣大國家機器里唯一的精神聯系,皇帝被尊為全中國的君父,官吏在各自管區維持這種父權關系*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691頁。;又如,馬克思分析了法國小農經濟為拿破侖稱帝提供社會基礎。馬克思晚年在緊張地寫作《資本論》的情況下,讀了大量歷史學著作,留下了卷帙浩瀚的《歷史學筆記》。由于馬克思只是摘錄,自己沒有直接評論,我們不好斷定他的寫作動機。不過從其內容看,主要涉及戰爭、王權和宗教。筆者推測,這應與馬克思分析東方社會的基礎有關。此外,馬克思致恩格斯的信還談到宗教:“至于宗教,可以歸結為一個一般的、從而是易于回答的問題:為什么東方的歷史表現為各種宗教的歷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255頁。
綜上所述,馬克思傾向于把農村公社理解為東方社會的基礎和總體性范疇,并把其他各種經濟社會形態囊括進去。但他似乎又有些猶豫:應該怎樣理解宗教、王權等因素與農村公社之間的關系?盡管如此,我們基本可以肯定: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東方社會需要做的,不是從資本的角度作價值批判,而是批判專制王權和小生產的狹隘性對人的否定。在小生產條件下,人的主體性和獨立自由個性被低下的生產力和狹隘的交往關系所束縛,人的類存在和類本質處在“自在”的狀態。既然如此,人要發展到馬克思所設想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狀態,就需要資本主義大工業帶來的革命和解放作用。
馬克思對現代社會所作的價值批判,第三個層次是對資本主義經濟總危機的揭示。需要指出的是,這個危機不能理解為英國式資本主義經濟矛盾簡單放大的結果,而是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向東方擴張,形成西方資本主義主導、東方社會“沖擊-反應”格局的綜合性后果。
馬克思是最早指出資本主義大工業導致全球化的思想家(雖然他沒使用這個詞)。早年,他與恩格斯合作的《共產黨宣言》描述了資產者游走于世界各地,開辟世界市場的過程;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們又指出資本主義大工業和普遍交往,使得“民族的歷史”被“世界的歷史”所取代。
以50年代給《紐約每日論壇報》寫的系列評論為重點,馬克思結合經濟、軍事、政治等事件,具體闡述了歐洲資本主義向東方擴張產生的后果。在他看來,西方資本主義在東方的殖民統治呈雙重效果。一方面,西方資本主義的經濟滲透、殖民統治以及對東方國家的戰爭,給東方造成巨大苦難。從道義上,馬克思進行毫不留情的譴責和抨擊。例如,他抨擊英國“用海盜式的借口經常向中國勒索軍事賠款”*《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605頁。;評價英國對波斯的戰爭是“又一件證實邪惡永存、證實狼和小羊這個寓言的永恒寓意的血腥事件被載入了英國的史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前揭書,第77頁。等。另一方面,正是這種殘酷的方式,使那些古老的“木乃伊”風化瓦解,促使這些古老帝國從千年迷夢中醒來,迎接新世紀的曙光。例如,他評價英國在印度“強使一部分印度自給自足的村社變成純粹的農場”*《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159頁。,“它造成這個革命畢竟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65—766頁。;英國在印度的經濟掠奪客觀上促成資本的集中,也把現代資產階級的兩大創造,即全人類互相依賴的普遍交往及對自然力進行科學統治的生產力帶給了印度。此外,恩格斯的說法可以視為馬克思觀點的旁證:“過不了多少年,我們就會親眼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國的垂死掙扎,看到整個亞洲新紀元的曙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前揭書,第712頁。
資本主義向東方擴張,按自己的方式改造東方,使得西方與東方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于是,西歐與東方各自內部的矛盾與危機,都通過東西方的聯系與互動連在一起;西方殖民國家與東方“被殖”國家之間,經濟、政治、軍事各方面的聯系與沖突,都因此放大成世界性的危機。在《歐洲的金融危機——貨幣流通史片段》《歐洲的金融危機》《對華貿易》等文章中,馬克思從原材料、市場、白銀流向等角度,詳細分析歐洲特別是英國的經濟危機、貿易危機與印度、中國等東方市場之間的相關性。他還從戰爭和軍事的角度,對中國革命(太平天國)與文明世界之間的相互影響、“兩極相通”的趨勢做了評論。
如果說馬克思早年主要是在從哲學和時政評論角度分析資本主義總危機,有籠統之虞;那么他晚年的《人類學筆記》等著作和手稿,就試圖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角度,深入探討東方社會在資本主義滲透下的“沖擊-反應”機制,從東方社會的角度看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從而與《資本論》等著作-手稿一起,形成完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體系和危機理論*筆者曾撰文否定了以往關于《人類學筆記》寫作動機的諸說。結合馬克思當時的理論任務、問題語境和“理論實踐”特點(阿爾都塞語)等背景,筆者認為馬克思是要探討以農村公社為基礎的東方社會在歐洲資本主義沖擊下發展演變的規律,它可以歸納為“一元主導,多相互動,總體危機”的模式。按筆者的理解,“人類學筆記”這個說法顯然是不對的。參見孫美堂:《未完成的“哲學的歷史”:馬克思〈人類學筆記〉主旨再探》,《馬克思主義哲學論叢》2014年第4期。。
按照《資本論》的敘事邏輯:商品范疇的自我否定在經過商品的一般形態、生產資本、商業資本、信貸、地租等環節后,必然要越出典型資本主義的語境,進入開放的世界體系中,面對東方社會的小生產、專制王權甚至原始的社會形態。馬克思的寫作計劃也的確如此。他有兩份簡略的寫作提綱。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說政治經濟學批判應該這樣寫:1.一般的抽象的規定;2.形成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結構并成為基本階級的依據的范疇;3.資產階級社會在國家形式上的概括;4.生產的國際關系;5.世界市場和危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7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他說:“我考察資產階級經濟制度是按照以下的順序:資本、土地所有制、雇傭勞動、國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31頁。這兩份提綱大同小異。但《資本論》及手稿群的內容所及,不超過“國家”或“資產階級社會在國家形式上的概括”這個環節,后面內容連簡單的手稿都沒有。從問題語境和敘事邏輯看,馬克思后面應該越出典型的資本主義經濟范疇,研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等內容,并把東方社會和東西方互動的問題納進來。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究竟如何影響東方?在西方資本主義入侵下,東方社會究竟如何反應?它的經濟形態如何發展?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危機與東方社會危機怎樣相互影響,構成資本主義總危機?《人類學筆記》應該是從東方的角度回答這些問題。
《人類學筆記》視野廣闊:空間上遍及全世界大多數非西方的民族,如美洲、澳洲和太平洋島嶼的原始民族,柏柏爾人等游牧,以及印度、波斯等古老民族;時間上除馬克思同時代的資料外,還包括某些已經消逝了但社會形態和演變機制相似的歷史上的民族,如古代愛爾蘭人。這些民族有大致相同的問題:社會基礎是氏族、部落、部落聯盟等血族組織,經濟基礎是農村公社。他們受歐洲資本主義(或外族)入侵與殖民統治,原有的經濟和社會基礎解體、劇變,社會矛盾因此加劇。
馬克思很早就意識到東方社會基礎是部落所有制或農村公社,不過他早期尚無專門研究,這從他用過“亞細亞生產方式”“部落的所有制”“農村公社”(“村社”)等游離不定的說法可看出。要跟《資本論》及整個政治經濟學批判相匹配,馬克思必須深入研究部落制的形成過程,以及經濟與社會組織方式等。在《路易斯·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中,馬克思詳細研究了諸多氏族、胞族、部落、部落聯盟等形式,詳細摘錄了印第安人部落的職能和特征、易洛魁人聯盟的主要特征,還與希臘人和羅馬人的部落等組織進行對比研究。他認為“氏族根源于蒙昧時代的狀態”,并在野蠻時代的高級階段發展到它的最后階段,因此,詳細了解野蠻時代的中級階級是很重要的。16世紀的印第安人就處于這一階段,只是西班牙人來后破壞了他們的本真狀態*參見《馬克思古代社會史筆記》,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2頁。引號里是馬克思說的,后面是筆者概括馬克思摘錄的摩爾根的說法。。也就是說,還原印第安人等部落所有制的真相,辨析它們與西班牙等殖民者入侵后的改變,是馬克思研究的目的。
在《人類學筆記》的其他手稿中,馬克思的思路大致相同:某氏族、部落原先有自己的經濟組織即農村公社;但隨著資本主義入侵和占領,這種古老制度趨于解體;他們被迫卷進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體系中。例如,美洲印第安人(又分很多亞種群)原有自己的農村公社,但西班牙人入侵并按自己的需要對之加以改造,于是印第安人的村社基礎開始發生重大改變;印度各邦、各部落原有自己的農村公社,但英國人入侵并按自己的需要對之加以改造,于是印度人的村社開始重大改變;柏柏爾人原有自己的農村公社,但法國人入侵并按自己的需要對之加以改造,于是柏柏爾人的村社開始重大改變,等等。這些改變昭示著資本主義大工業時代的東方一種什么樣的未來呢?
顯然,如果能把東方社會在西方資本主義殖民統治下的“沖擊-反應”規律揭示出來,《人類學筆記》就能與《資本論》等政治經濟學批判一起,勾勒出資本主義主導的現代工業文明總危機的完整圖像。如果缺了這個環節,資本主義總危機就不完整了。
關于西方資本主義主導、東方社會“沖擊-反應”資本主義總危機機制,馬克思還講到另一種模式——俄國社會的發展。19世紀的俄國是農奴制為主的帝國,它有獨立的主權和強悍的軍事力量,自彼得大帝開始它主動學習西方資本主義,故俄國社會發展不同于東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雖然如此,它與后者仍有相似性:傳統的農村公社基礎受到外來資本主義因素沖擊,社會向何處去?在《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和《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等文稿中,馬克思提出了“跨越卡夫丁峽谷”的設想。他反對將西歐資本主義道路簡單平移到俄國,反對人們將他針對特殊語境講的話泛化。他申明《資本論》所述資本原始積累等情形“僅限于西歐”;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俄國農村公社被完整保留下來,它也因此不需要像西歐那樣摧毀這個基礎以發展資本主義,而應保留原有的農村公社,同時吸收歐洲資本主義先進的技術和生產方式。這樣,“公社能夠逐漸擺脫其原始特征……它能夠不經受資本主義生產的可怕的波折而占有它的一切積極的成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56頁。;農村公社“能夠成為現代社會所趨向的那種經濟制度的直接出發點,不必自殺就能開始獲得新的生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前揭書,第467頁。。他批抨“社會新棟梁”聯合起來殺死“下金蛋的雞”,主張反哺農業,那樣俄國就可以避免歐洲資本主義正在發生的危機,跨越“卡夫丁峽谷”,從而便捷地過渡到共產主義。
馬克思心目中的俄國社會發展道路,有點類似我們今天所謂“后發優勢”: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主導下,后發國家既不能照舊延續原有的歷史,也不會照搬西歐模式,而是兩大傳統的“疊加”;它們不可能重復原發性國家的每一步,而是跨越某些歷史階段。農村公社具有原始共產主義性質的因素,用資本主義工業標準看似乎是劣勢;但向共產主義過渡,有可能成為優勢。
馬克思對現代社會作價值批判的第四個層次,可以表述為“哲學的歷史”視域下的冷觀。“哲學的歷史”這個詞是借用黑格爾歷史哲學的范疇。黑格爾把歷史學劃分為原始的歷史、反省的歷史和哲學的歷史。在“哲學的歷史”看來,世界歷史由某種普遍的法則支配,這就是理性。“‘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歷史因此是一個合理的過程”*[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第8頁。。歷史理性以自由為目的,世界歷史最高的合理性就是普遍的自由。“世界歷史無非是‘自由’意識的進展,這一種進展是我們必須在它的必然性中加以認識的。”*[德]黑格爾:《歷史哲學》,前揭書,第17頁。“冷觀”是指用超然的、形而上的視角看歷史,在歷史的必然性中認識歷史。馬克思的歷史觀分不同境界。在相對具體的層面上,歷史觀有鮮明的價值立場和自覺的實踐使命;但是它還有一層極高的、形而上的境界,用超然的、不帶情感和價值立場的純客觀的眼光看待歷史,似乎歷史的大勢是個定數,無法回避,無可逃匿。歷史的重大事件是歷史合乎規律的產物,歷史的具體形態是整個歷史鏈條中合理的環節。個人即使是英雄、偉人,也不能左右歷史,他們只是充當歷史前進的工具。
黑格爾的歷史理性,在馬克思那里成了歷史規律;歷史理性追求自由目標的過程,成了人由依附狀態向獨立自由個性發展的過程,也是經濟的社會形態由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過程。歷史發展中的每一具體階段都是人與歷史從自在到自為、從必然向自由發展的合理環節。這一過程是客觀的。“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它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去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但是它能縮短或減輕分娩的痛苦。”*《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101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前揭書,第101—102頁。。
馬克思關于人類“自然史的過程”之描述是眾所周知的,這里無需重復,只想指出: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大工業已經把人類歷史帶到了一個臨界點、一個突變的前夜。資本主義創造的巨大生產力、普遍交往方式和驚人的物質財富,為人的“類存在”“類本質”的復歸奠定了物質基礎,為人類向以“個人全面發展”和共同的生產能力為基礎的“自由個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前揭書,第104頁。之突變和飛躍準備了條件。
無序是有序之源。向無階級社會過渡,需要經過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間的斗爭;向自由全面發展的理想社會飛躍,需要經過資本主義總危機和由此引發的無產階級革命。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體系包含著深刻的矛盾,包括資本主義內部生產方式的矛盾、階級矛盾以及西方宗主國與東方殖民地之間的矛盾等。每一個因素都可能發酵,每一粒火星都可能引爆資本主義世界的總危機。于是,上文討論的資本主義總危機,不但具有空間的即世界體系上的意義,還具有時間的意義:從“哲學的歷史”視域看,它預示著世界歷史將面臨重大轉折。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資本主義向東方的擴張、東方社會的“沖擊-反應”,這一切不但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將要被置換,也意味著整個人類歷史到了一個臨界點,越過這個臨界點,歷史就能實現真正的理想與自由。
毋庸諱言,后來的歷史比馬克思預料的復雜得多:資本主義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滅亡,東方興起了一些出乎馬克思預料之外的社會主義,全球化遠比馬克思描寫的“世界的歷史”和“交往的普遍化”發展得深入,西方與東方、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出現了某種互相依存、共生共榮的局面(當然也有斗爭)。面對新的歷史事實,重新解讀馬克思的文本,很多問題需要我們重新反思:
第一,當我們借用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分析各種社會問題時,我們所討論的對象和問題是否符合馬克思的本意?是否在他所指稱的限度內?勞動異化、資本邏輯、商品拜物教是否可以泛化,不但用于資本主義經濟批判,還用于技術、理性和文化的批判?不但用于西方社會的批判,還用于東方專制王權的批判?
第二,對東方社會來說,我們面對的究竟是資本邏輯、商品拜物教問題,還是小生產的狹隘性和宗法王權的習慣傳統,是技術、文化、宗教的力量,抑或是它們的混合物?把19世紀西歐語境中的資本的價值批判理論拿來剖析我們的現實時,我們需要解決哪些跨文化差異問題?如何解決?
第三,今天,全球化日益深入,東方社會的特權資源與西方社會的資本力量特別是金融資本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們究竟該怎樣看待那些束縛人、否定人、與人的類存在和類本質相矛盾的因素?人類要進到“真正人的狀態”,成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主體,我們要揚棄的那些物化因素、異己力量究竟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