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元
《孫子兵法·火攻篇》在論述“五火之變”后有“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的“慎戰說”。“非利不動,非得不用”是討論戰與不戰的問題;“非危不戰”把問題向前推進了一步,是在已經確定這場戰爭要打的前提下,回答在什么情況下才開打的問題:沒有準備充分、沒有完全滿足開戰條件、不能確保“戰則必勝”,絕不開啟戰爭之門。
但是,自《孫子兵法》問世以來,人們對“非危不戰”的注釋,都沒能準確把握和揭示孫子這句話的含義,甚至進行了曲解和誤讀。
筆者對自曹操以來李筌、梅堯臣、張預、施子美、劉寅、趙本學、朱墉、蔣方震、郭化若、朱軍、陶漢章、吳如嵩、楊炳安、穆志超、吳九龍、李零、曹永孚、李興斌、黃樸民、劉慶、服部千春(日)、呂羅拔(馬來西亞)等古今中外學者對“非危不戰”的解讀進行了初步梳理,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兩例列舉如下:
《孫子集成》第1冊第667頁 曹操:不得已而用兵。
《孫子校釋》 第234頁:不是危迫不開戰。
上述學者在其著作中對“非危不戰”的解釋,給我們的感覺是:發動戰爭的行為是被動的,是迫于外部的壓力,而不是有計劃、有預謀、經過精心策劃和充分準備的自主行為。這種解釋不僅與《孫子兵法》服務于爭霸戰爭而論述主動進攻戰的總體思路大相徑庭,而且也與《孫子兵法》進攻中的防御、和平時期的戰備思想相沖突。
《孫子兵法》主要論述進攻戰。但是,孫子也絕不忽視防御,更沒有主張放棄防御,絕不是主張等敵人打到家門口、大敵當前才做戰爭準備。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防御,強調備戰,要求做好戰爭準備。請看,《謀攻篇》中講戰爭預測時,列舉了戰爭取勝的五項條件,其中之一就是“以虞待不虞者勝”。孫子認為,以我之準備充分對毫無準備之敵,是取得戰爭勝利的必要條件。《形篇》講道:“故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是故勝兵先勝而后求戰,敗兵先戰而后求勝。故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孫子主張,要想戰勝敵人,就要提前做好準備。只有首先立于不敗之地,然后才可以確保戰勝敵人。甚至,孫子要求在軍事以外,從政治上,從國家治理層面上“修道保法”,為戰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奠定堅實的基礎。《九變篇》主要講戰爭中根據實際情況,采取相應的措施,是論述戰爭中的臨機應變的。但是,也同樣要求為將者牢記一條常法,那就是“故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要求為將者要嚴陣以待,時刻保持臨戰狀態,不要寄希望于敵人不來進攻,而是自己要做好充分的準備,隨時準備消滅一切來犯之敵。“非危不戰”就是對上述思想的高度概括和提煉。如果把“非危不戰”解釋成開啟戰爭之門是迫于外來的壓力,是大敵當前的被動行為,那就與孫子上述“備戰”思想發生尖銳沖突。
“非危不戰”之所以被誤讀,是因為人們對“危”這個關鍵詞的理解和使用出現了偏差。讓我們從“危”這個關鍵詞入手進一步分析。
“危”含義是什么呢?
我們知道,篆體是通常所見的最古老的字體,可以體現漢字的原始含義。查《書法字典》可知,“危”的篆體,是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崖上。這是一個會意字,用一個人在山崖上一旦向下俯沖,就具有巨大的沖擊力,表達其要義。通過這個篆體字,我們可以看出“危”是蘊含著巨大沖擊力和爆發力的狀態,這是“危”最原始的含義。為了敘述方便,我們稱之為“原生態”含義。這種含義在《孫子兵法》中還有例證,那就是:《虛實篇》的“安則靜,危則動”。“危”在這里的含義與“非危不戰”中的含義是完全一致的。孫子用“安則靜,危則動”這六個字從反、正兩面對“危”的含義進行進一步揭示:“危”是兵之“勢”,其反義詞是“安”;“危則動”告訴我們,“危”是一種蘊含著豐富的動能、具有巨大潛在沖擊力的狀態。
“危”的第二種含義,是根據“原生態”含義發展而來的,也就是“危”的“原生態”所產生的“害”的禍患后果,我們稱之為“升級版”。這種表意在《孫子兵法》中的應用例證是《軍爭篇》中的“軍爭為利,軍爭為危”。我們仔細揣摩這句話可以得知,這個“升級版”的“危”,其反義詞是“利”。我們閱讀《軍爭篇》,通過感受孫子對軍爭帶來的“覆軍殺將”禍患的描述,可以得知此處“升級版”的“危”,其同義詞是“害”,也可以解釋為“風險”。
“非危不戰”中的“危”用的就是“原生態”的含義。“非危不戰”就是說戰爭準備在沒有達到蘊含著巨大動能的“危”的程度,不輕易開戰。孫子這句話的目的是強調要做好充分的戰爭準備工作,確保戰則必勝,是其“慎戰”思想的進一步表述。
那么,為什么這么多學者會產生誤讀呢?
根據《史記》記載,孫子攜“十三篇”覲見吳王,并現場“勒兵”,獲得吳王認可,且“卒以為將”。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為躊躇滿志、試圖爭霸中原的吳王所賞識的“十三篇”,以論述進攻戰為主要內容的戰爭理論,自始至終都是以積極、主動的姿態對待戰爭中的每一個問題。如果按照曹操等學者的解釋,就勢必與《孫子兵法》整體思路、宏偉規劃相抵觸,每讀至此都感到別扭。
從戰史上看,事先不做好充分準備,到臨戰時才不得不戰,鮮有不敗者,無數史實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可以說,這樣的戰爭理論是典型的敗戰論。
為什么?難道是孫子思想固有這樣一個重大疏漏?
筆者通過反復認真研讀《孫子兵法》原文,并對“危”字進行深入研究發現:是人們對“危”的理解和使用陷入了誤區。
之所以對“非危不戰”產生誤讀,是人們錯誤地把對“危”這個詞“升級版”的解釋用在了“原生態”的位置。這樣一來,“非危不戰”就成了“不是大敵當前、迫不得已不要輕易開戰”。也就是戰爭這種害要臨頭了,才迫不得已、起而應戰。
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誤讀?筆者認為理由有三。
首先,“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三句話排比,都是講在什么情況下實施戰爭行為的。而前兩句、尤其是第一句“非利不動”,不僅位置突出,而且問題重要,歷來引起學界的高度重視。“非危不戰”躲在最后,容易被忽視,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也是情理之中的。其次,從“非危不戰”自身的“危”來說。“原生態”含義用的少,并且具象模糊,很難用語言準確表述。而“升級版”含義用的多,具象清晰,表意準確,廣為接受。使人們一看見“危”就會想到“升級版”的含義。鳩占鵲巢,也就在所難免了。再次,《孫子兵法》中應用“危”的“升級版”含義的,是“軍爭為利,軍爭為危”這樣一個重大命題,是學界的熱門話題。“危”的“升級版”含義自然廣為接受,產生廣泛的影響。被不假思索地“移植”到“非危不戰”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孫子《始計篇》在論述“五事七計”之后有一句話,“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乃為之勢”就是指的戰爭準備工作要達到“非危不戰”之“危”的狀態。
綜上所述,結合孫子在《九地篇》《用間篇》對進攻戰、對長途奔襲閃擊戰設想的描述,“非危不戰”的含義是:沒有絕對優勢不開戰,謀劃不周全、不嚴密不開戰,兵器裝備準備不充分不開戰,士氣不飽滿不開戰,朝野上下、社會各界不同仇敵愾不開戰。通過這么一番“并氣積力、運兵計謀”的充分準備,找準“敵人開闔”的最佳時機,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動于九天之上”,“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并敵一向”“千里殺將”“第不及拒”“拔人之城”“毀人之國”,一戰而勝!
孫子要求為君為將者,積極準備、主動作為、充分發動、全面動員,為備戰達到“危”的態勢而努力工作!
這才是“非危不戰”的準確含義。
先賢畢以珣在《孫子敘錄》中這樣評價《孫子兵法》中古字義的使用:“書內古義,多不經見,而精當不可移易,真古書也。后之為字書者,以其兵家言,不悉置意,故多漏略。”如此說來,《說文解字》對“危”“原生態”含義無載,也屬“正常”了。
行筆至此,深感先輩治學之艱辛。吾輩自知學力不及,難當此任,雖謹記孫子“進不求名”之教,尤恐獲知難而退之責。“心向往之”,身勉為之,勉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