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龍
1951年5月31日,西南軍政委員會衛生部頒布了《關于動員組織衛生工作者到農村去配合土地改革工作的指示》(以下簡稱《指示》),強調“為了配合分配土地的改革任務,全區應大力發動各級醫協組織土改衛生工作隊”*《關于動員組織衛生工作者到農村去配合土地改革工作的指示》,《西南衛生》1951年第1期。。1951年下半年,西南軍政委員會衛生部共組織了9200名衛生人員參加土改衛生工作隊。他們深入農村,一面協助土改,一面進行衛生宣傳教育、防治疾病、訓練初級衛生人員、建立基層衛生組織。*《西南區三年來工作的成就》,重慶:西南人民出版社,1952年,第105頁。不過,此為配合土改而組建的衛生組織并未在全國范圍內普遍推行,僅發生在中共中央西南局所管轄的三個省、四個行署區、一個直轄市以及西藏*時西南局管轄的范圍為云南、貴州、西康三省,川東、川西、川南、川北四個行署區,重慶直轄市及西藏,人口7650萬。參見四川省檔案館編:《西南軍政委員會紀事(1949-1954)》,內部資料,2000年,第141頁。,從而使西南土改衛生工作隊具有某種特殊意義,即不僅要保障土改隊人員的身體健康、開展衛生防疫,還要配合土地改革、增強西南民眾的國家認同。
這種將衛生與國家政治聯系起來的組織并非新中國成立以后才開始出現,始于20世紀初的現代衛生觀念和公共衛生制度就已經預示著國家權力的介入。20世紀前,即便是大城市也僅采用傳統方式來解決衛生問題,晚清以前不論是富貴之家還是平民百姓,日常生活排泄物的處理基本沒有衛生、便捷的污物處理系統。*杜麗紅:《1930年代的北平城市污物管理改革》,《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5期。現代衛生觀念和公共衛生制度的確立得益于國家對衛生管理的介入,廣州即是通過民國時期的市政改革才創立了現代衛生制度,雖然城市廁所的改變是有限的,但政府成功地塑造了一套對廁所和如廁文化的新準則,以及改變人們對城市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構想。*潘淑華:《民國時期廣州的糞穢處理與城市生活》,《(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9期,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8年,第67—95頁。換言之,從20世紀初開始,以國家權力的介入為標志,現代衛生觀念和公共衛生制度才得以建立,從此衛生與政治便密不可分。但是,近代中國政治對衛生的影響畢竟有限,尤其是遠離現代文明的農村和邊疆民族地區,民眾甚少感受到來自國家的力量。晚清一位來華傳教士曾對中國人的自由如此評價:“中國人絲毫不像受壓迫民眾,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更不受官方干擾的了。”*[美]丁韙良:《花甲憶記——一位美國傳教士眼中的晚清帝國》,沈弘、惲文捷、郝田虎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27頁。然而,隨著中國共產黨以磅礴之勢解放大西南后,西南地區的民眾即與國家政治聯系起來,衛生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也日漸緊密。
目前,學界對衛生與政治的研究多集中于近代中國*如余新忠的《晚清的衛生行政與近代身體的形成——以衛生防疫為中心》(《清史研究》2011年第3期),劉岸冰的《近代上海城市環境衛生管理初探》(《史林》2006年第2期),杜麗紅的《制度與日常生活:近代北京的公共衛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楊念群的《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等成果是此方面的代表。,而且研究表明近代公共衛生制度對下層民眾而言,往往是“費而不惠”。*余新忠:《清代衛生防疫機制及其近代演變》,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25頁。當代衛生防疫亦有論及,但主要是宏觀層面的政策梳理,或地方實踐的靜態敘述*例如李洪河:《新中國的疫病流行與社會應對(1949-1959)》,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艾智科:《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城市清潔衛生運動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12年第9期;肖愛樹:《1949-1959年愛國衛生運動述論》,《當代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1期;胡克夫:《新中國社會主義衛生事業和防疫體系的創立與發展》,《當代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5期,等等。;而對衛生防疫在政府職能和權力的日漸具體化和不斷擴張中,到底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所起的作用如何,目前還未見專門的討論。鑒于此,本文擬以西南土改衛生工作隊為例,試圖分析1950年代前期西南地區的農村社會狀況,以及衛生與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
土改衛生工作隊僅發生在西南地區,既與其惡劣的衛生防疫條件有關,也是其獨特的政治環境所致。即便經過抗日戰爭的洗禮,地處西南的農民對“中華民族”的認識仍舊薄弱,尤其是少數民族存在嚴重的“我族”與“他族”之分,加之近代西南邊疆的列強入侵以及傳教士的文化滲透,使得西南地區的農村對國家的認同度很低。這或許就是西南局衛生部派遣土改衛生工作隊的深層原因和背后邏輯。
首先,解放前的歷代中央政府對西南地區的農村都僅限于間接管理,無法實質性地控制基層社會。自秦朝設置西南三郡開始,中央政權就將西南地區納入了控制版圖,并推行“天下一統”之理念。不過,無論是應對邊疆及更遠地區民族的“羈縻治策”,還是元代以后制度性特征明顯的土官土司制度,中央政權對西南地區的控制僅僅停留在對當地蠻夷首領的政治控制上,以土官治土民。明清的“改土歸流”雖然對強化國家的直接控制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但卻因19世紀中期開始的列強威脅、蠶食以至入侵而被迫退讓。不論是清朝還是中華民國都未能經由政治一體化和文化同化完全達成直轄西南邊疆的預期成效。*吳啟訥:《民族自治與中央集權——1950年代北京籍由行政區劃將民族區域自治導向國家整合的過程》,《(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5期,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9年,第81—137頁。1917年春,云南省政府試圖進行禁煙,曾派一個營的軍隊到云南省瀾滄縣佧佤山中課、班慶禁種鴉片,結果少校司令沈某被擊斃,部隊潰敗,幾乎全軍覆滅。*云南省編輯組、《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修訂編輯委員會編:《中央訪問團第二分團云南民族情況匯集》(下),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141頁。有些居住在邊境的少數民族甚至舉家離開中國,1936年前后,“僅騰躍龍陵沿邊一帶,近年來每年遷出界外的夷民平均有二三千戶之報”*江應樑:《抗戰中的西南民族問題》,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館,1938年,第14頁。。抗日戰爭時期,受到國民政府重心西遷的影響,國民黨對西南地區的控制力有所增強,西南地區的主動參戰也使得族群建構與國家整合聯系起來,中華民族化得到增強。不過,除中央系進駐四川、貴州外,西南地區基層社會一直游離于中央政權以外,即便是國民黨中央政權進駐貴州并經營多年,“但多系在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的上層,而縣以下廣大的農村仍為地方實力派所把持”*貴州省委:《工作報告(1950年1月9日)》,中共貴州省委黨史研究室、貴州省檔案局(館):《建國后貴州省重要文獻選編(1949-1950)》,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76頁。。可見,解放前夕的大西南,特別是民族地區,中華民族的認同感仍需加強,中央政府的權力仍無法實質性控制基層社會,一些地方割據和列強入侵甚至有分離邊疆的危險。
其次,中國共產黨在西南地區農村并沒有廣泛的基礎,革命力量不強。解放前西南地區曾擁有一定數量的黨組織和黨員,但基礎薄弱,發展緩慢。近代以來,以龍云、盧漢、劉湘為代表的西南地方實力派對共產黨一直采取高壓態勢。從云貴川三省中共地下黨的發展和革命根據地的創建看,三省的地下黨發展規模有限,組織活動主要集中于城市和縣城;革命根據地的區域不大,常年戰爭,最后被迫轉移;紅軍長征轉戰貴州、四川、云南邊界地區傳播革命理念,但并未建成穩定的根據地。在此環境下,西南地區農民的動員工作很難說是卓有成效的。從中國共產黨的活動區域看,中共的工作中心也不在西南。因地理位置與蘇聯比鄰,從20世紀20年代初開始,東北、內蒙古、西北等地就一直是中共動員少數民族政治基礎的重點。抗日戰爭時期,中共所主導的蒙古民眾抗戰、將回民抗日武裝收之旗下、對新疆民眾的動員都是邊疆統戰工作的重要內容,但在川、滇、康、黔、桂等西南地區,除了少數族群上層的統戰工作外,并無“激發少數民族的抗戰熱忱與生產熱忱”之舉措*吳啟訥:《抗戰洗禮下少數族群的中華民族化》,《江海學刊》2015年第2期。。直至劉鄧大軍進軍西南前,云貴川三省的革命力量仍舊不強,時四川、貴州共有地下黨員九千名,云南地下黨員稍多,也是九千名,以及解放戰爭后期發展起來的兩萬人游擊隊,而西南人口達到七千萬*鄧小平:《克服西南工作困難要掌握好三個法寶(1949年9月20日)》,《鄧小平西南工作文集》,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6頁。,革命力量比例僅為0.054%。1950年1月,中共貴州省委報西南局的《工作報告》中亦稱,貴州“廣大群眾在過去革命鍛煉較少”,“抗戰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貴州亦未形成大規模的革命運動”*貴州省委:《工作報告(1950年1月9日)》,中共貴州省委黨史研究室、貴州省檔案局(館):《建國后貴州省重要文獻選編(1949-1950)》,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76頁。。可見,解放前西南地區農村黨組織力量薄弱,黨員數量偏少,大部分農民并未直接感受到革命的力量。
最后,西南地區民族關系極為復雜,各地自成一方,互不相統,對執政黨的認同度不高。將西南地區與內蒙古、新疆和西藏等地比較,封建王朝尤其是清朝更加重視后者,而對前者,因未對政權構成威脅,往往遭到忽視,比如苗族。對漢人而言,苗人不外乎落后與野蠻,加之漢人不斷遷徒與侵擾,更加導致苗人生活的艱難與物質文化的落后。*謝辛蕓:《近代中國苗族之國族化(1911-1949)》,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習碩士論文,2011年。即便如此,控制與反控制、模仿與拒斥一直是中央王朝與西南地區的主流關系。在此關系之下,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關系也極為復雜。新中國成立伊始,由于漢民族和彝族的歷史矛盾和隔閡,使得漢彝之間的交流和融合受到很大限制,尤其是涼山地區,“漢人素以炎黃華胄自豪,四夷民族,即為蠻夷。而羅彝亦以曲布之子孫自傲,黃天貴胄,舍我無他”*馬長壽著,李紹明、周偉洲等整理:《涼山羅彝考察報告(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15頁。,甚至出現了“漢到夷走”的情況*王文光、龍曉燕、陳斌:《中國西南民族關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序言第11頁。。不僅民族關系錯綜復雜,少數民族的經濟發展水平也十分低下,農民生活水平日漸貧困化。至解放前夕,西南少數民族仍保留著原始的生活狀態。當時的民族學者岑家梧曾對西南地區這樣描述:“過去政府施行了征討羈縻的政策,迫使這些民族困處山地,社會經濟,異常落后,漁獵、畜牧、鋤耕的生產方法;圖騰、氏族、奴隸等制度,至今仍然保存。原始的宗教巫術,支配了他們整個的生活。”*岑家梧:《西南民族文化論叢》,廣州:嶺南大學西南社會經濟研究所,1949年12月,序言。在這種情況下,對由漢人為主體組成的新政權,少數民族很難不抱有敵視的態度。新中國成立初期,雖然國家對民族地區的統戰工作已經開始,但搖擺不定和敵視新政權的少數民族上層仍大量存在。從涼山地區彝族上層的基本情況看,彝族上層對新生政權的政治態度即是如此。比如威望很高、號召力強的花打木機對漢人仇視很深,素來就極不愿與漢人往來,甚至認為和漢人說話都是低人一等,如果靠攏政府,深恐其他家支說他投降漢人而削了自己的面子。*中共四川省樂山分工委辦公室:《烏拋日鐵情況介紹(1954年1月31日)》,四川省檔案館:建川48-77。素來被稱為打冤家能手的烏拋日鐵因其父普果古哈曾于1929年帶領彝民人槍千余,燒殺三河口及雪口山等漢人居住鄉鎮,解放后懼怕人民政府算老賬(他認為人民政府是漢人政府),疑憚甚大,不肯外出。后受國民黨周開富的影響,對新政權的態度由猶疑轉變為對立。*中共四川省樂山分工委辦公室:《烏拋日鐵情況介紹(1954年1月31日)》,四川省檔案館:建川48-77。在峨邊小涼山彝族中威望甚高,被稱“硬都都”的黑彝木干(漢名郝孝忠)曾于1950年和1951年兩度與解放軍發生軍事沖突,后潛入涼山挖里挖,懷疑和恐懼心理十分嚴重,繼而與峨邊甘家克斯木切及馬邊烏拋家烏拋日鐵等有威望的黑彝上層喝血酒盟誓,組織攻守同盟。*中共四川省樂山分工委辦公室:《甘木干維谷情況介紹(1954年1月31日)》,四川省檔案館:建川48-77。可見,受西南地區復雜的民族關系影響,少數民族上層對新政權的政治認同并不高。
縱觀解放前的大西南,游離于中央政府以外的政治結構和復雜的民族關系,成為此地區有別于它地的原因。為了增加西南地區民眾對新政權的認同,配合土地改革順利的推進,誘發了西南土改工作隊的派出。此外,在各種因素的考量中,也要注意到西南各地1950年年初的匪亂。在這次匪亂中,西南地區即有65萬之眾,占全國武裝土匪的一半以上,鄧小平甚至說“西南惡霸不當土匪,不搞武裝斗爭的很少”*鄧小平:《1950年主要工作情況(1951年2月20日)》,《鄧小平西南工作文集》,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345頁。。雖說這次匪亂的原因與征糧、禁銀、禁毒的“三股水一起流”有關*王海光:《貴州接管初期征收一九四九年公糧問題初探》,《中共黨史研究》2009年第3期。,但如此大規模的匪亂亦說明西南地區的民眾對新政權的政治認同并不是很強,面對突然到來的新政權,很多民眾都持有懷疑和觀望的態度。
解放前中央政權對西南地區農村的控制力不強、中共在農村并沒有廣泛的基礎、民族關系復雜以及對執政黨認同不高只是派遣土改衛生工作隊的內在因素,直接的原因還是衛生防疫的形勢所迫。
解放前,西南地區農村的公共醫療狀況極其惡劣,各種疾病廣泛流行,尤其是性病、瘧疾和婦女兒童疾病的蔓延,造成人口逐年銳減,嚴重威脅著西南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民眾的生存與發展。在少數民族地區,最普遍的疾病是腸胃病(因飲食粗劣)、風濕病(因衣服少房屋壞)、眼病(經常烤火)、皮膚病(勞動擦傷)和甲狀腺腫大(缺鹽或缺碘,西昌德昌縣腫頸患者最高到90%);地方病也普遍存在,如藏族沿交通線的花柳、滇西滇南黔東南的瘧疾。云南有30余縣(主要在傣族)存在嚴重的瘧疾,有83%的人血液里含瘧疾蟲,一般脾腫指數為64.97,瘧蚊多至23種。1919年思茅原有6萬人口,到1938年只剩1萬余人。滇西1950年瘧疾橫行,有的地方嚴重到無人收割莊家的地步。云南患麻風病者約有3萬余人。*《解放前西南少數民族的衛生狀況》,《西南衛生》1951年第1期。云南邊疆芒市等地被稱為“超高瘧疾區”,由于瘧疾的流行,造成人口大量死亡,有的村寨十室九空,芒市原有傣族5000多名,但到解放前只有1800多人。*沈其榮編:《民族工作手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6頁。歷史上曾有120萬人口的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解放前只剩20萬人口。民眾對這些地方極為恐懼,稱之為“瘴癘之區”*李德全:《我國少數民族衛生工作》,《民族團結》1959年第10期。。嬰兒死亡率極高,貴陽花溪某村15個婦女生了95個孩子,死了50個;黃平東坡鄉25個婦女生了144個孩子,死了68個。一歲以內死亡的嬰兒,普遍超過50%。*《解放前西南少數民族的衛生狀況》,《西南衛生》1951年第1期。個人衛生習慣也極差,直至建國初期,貴州丹寨的少數民族農民仍長年喝生水,婦女頭發用豬油擦而不洗。*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貴州省從江縣部分少數民族的飲器、碗杯、飯橧都積上一層垢膩,一年之中只洗兩次,一次是6月6日,另一次是除夕。*《從江縣人民政府衛生院1952年度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3年1月2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285。他們“生了病至多吃點草藥,一般的依靠祭鬼念經來解決。山頭(景頗族——作者注)、彝族、傈僳等族,生了病先殺雞祭鬼;不好,再殺羊,殺牛,常常把家產耗盡,牲畜殺絕”*《解放前西南少數民族的衛生狀況》,《西南衛生》1951年第1期。。苗族患病的民眾普遍相信鬼師,一般用雞鴨狗豬牛等祭祀,有著多年的歷史,并演變為一種風俗習慣。*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如此惡劣的衛生條件,不僅危害著西南民眾的生命與健康,對土改工作人員也是一樣,大理地區的一支土改工作隊剛到農村不久,即全部病死于烈性傳染病。緣此,土改衛生工作隊呼之欲出。
1951年5月31日,西南軍政委員會衛生部頒布了《指示》,正式要求各地派出土改衛生工作隊,還特別強調了工作隊發動群眾和配合土地改革的目標指向,“深入發動群眾,加速分配土地的改革,是西南區1951年的中心任務之一”,“各級人民政府都在為這一中心任務而努力”,因此“全區應大力發動各級醫協組織土改衛生工作隊,在各地土改工作團的統一領導下,以滿足農民在土地改革運動中對醫藥衛生的迫切要求,保障農民健康”*《關于動員組織衛生工作者到農村去配合土地改革工作的指示》,《西南衛生》1951年第1期。。《指示》強調發動群眾和配合土地改革而派出土改衛生工作隊,恰是客觀環境使然,此舉正好印證了新中國成立初期衛生防疫要面向工農兵的原則。在1950年8月召開的第一屆全國衛生會議上,衛生部副部長賀誠提出急需解決的三個問題:面向工農兵的方向問題、以預防為主的方針問題、中西醫團結的力量問題,其中面向工農兵是最基本問題,是衛生工作的唯一出發點。*《賀誠部長總結報告(1950年8月19日)》,重慶市醫務工作者協會出版部編:《第一屆全國衛生會議重要文獻》,重慶:重慶市醫務工作者協會出版部,1950年,第57頁。如何達到面向工農兵,派遣衛生工作隊直達西南地區農村社會的最底層,或是最好的實踐形式。
同時,派遣工作隊也可彌補第一期土改工作之不足。在第一期土地改革中,包括17個整縣、30個縣的一部分以及3個市郊區(重慶、萬縣、南充)被涵蓋在內,如以鄉為單位計算,約有1512個鄉(占全區總鄉數的11.43%)13137733人(占全區總人口數的15.61%)參與了土地改革。*張際春:《西南區第一期土地改革工作總結》,《西南政報》1951年第12期。不過,在第一期土地改革中,問題頗多:貴州省鎮遠地委在“土改中群眾發動不好,政策未為群眾所了解、接受,群眾情緒不高”*《中共鎮遠縣委副書記吳肅關于第一期土地改革情況的報告》,貴州省檔案館編:《解放初期貴州土地改革檔案文獻選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07頁。;清鎮縣“貧雇農階層發動不好,組織上入會,政治上思想上未提高,最難發動的老幫工老佃戶未能很好發動(占50%左右)”*《中共貴州省委關于秋收前第一期土地改革總結會議向西南局的報告》,《解放初期貴州土地改革檔案文獻選編》,第110頁。;三類村中(如綏陽縣桑木鄉四村)貧雇農有很多尚未參加農協*《吳肅在貴州省秋收前第一期土地改革總結會議上關于斗爭地主問題的發言》,《解放初期貴州土地改革檔案文獻選編》,第128頁。;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在土改中“本族內部團結很緊,有當匪的或是壞家伙都是包庇”*《藺伐夫在貴州省秋收前第一期土地改革總結會議上對少數民族工作發言》,《解放初期貴州土地改革檔案文獻選編》,第124頁。;劃階級時,有的少數民族認為“少數民族的地主是勞動地主”*《中共貴陽地位副書記常頌在貴州省秋收前第一期土地改革總結會議上關于第一期土地改革情況的發言》,《解放初期貴州土地改革檔案文獻選編》,第134頁。。可以說,在決策者看來,西南地區的群眾動員和第一期土改都存在很大不足。為此,鄧小平要求“第二期土改必須做得更加仔細一些,寧肯做得少一些,不可使之粗糙”*鄧小平:《土改、鎮反工作必須做得更加仔細一些(1951年7月10日)》,《鄧小平西南工作文集》,前揭書,第421頁。。因此,西南衛生土改工作隊從創建開始,就堅持秉承發動群眾和配合土改的目標。
《指示》頒布以后,各地紛紛制定組建工作隊的具體方案,進入實施階段,比如《貴州省1951年下年度土地改革衛生工作計劃》*《貴州省1951年下年度土地改革衛生工作計劃》,《西南衛生》1951年第6期。、川西人民行政公署衛生廳的《1951年下年度土地改革衛生工作計劃(草案)》*《川西人民行政公署衛生廳1951年下年度土地改革衛生工作計劃(草案)》,《西南衛生》1951年第1期。。土改衛生工作隊基本按照軍事化編制在整個大西南鋪開。在貴州,設立了“土改衛生工作團團部”,在衛生廳廳長領導下,負責全面掌握、指揮、督促、堅持土改衛生工作的推行。“土改衛生工作團團部”下設11個“土改衛生工作隊”,每隊設正副隊長各一人,隊員40-60人,且要求番號統一,一律用“土改衛生第×工作隊”。其中,遵義為第一隊、第二隊,貴陽為第三隊,安順為第四隊,獨山為第五隊,畢節為第六隊,興仁為第七隊,鎮遠為第八隊,銅仁為第九隊,衛生廳組織第十隊赴貴陽區,第十一隊為機動使用。*《貴州省1951年下年度土地改革衛生工作計劃》,《西南衛生》1951年第6期。土改衛生工作隊下設若干分隊。黔南地區(獨山地委、第五隊)下就設7個土改衛生工作分隊,在土改縣份每縣設1個分隊,分布于平越(1953年7月改為福泉——作者注)、麻江、三都、丹寨、都勻、平塘、獨山等縣。*《土改衛生第五工作隊及分隊工作計劃》,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土地改革初期,西南地區的基層行政網絡并未廣泛建立,此時進行軍事化的單位設置顯然有助于土改衛生工作的推進。
工作隊組建以后,即圍繞衛生宣傳教育、防治傳染病、訓練初級接生員、創辦衛生機構、保障土改人員健康等內容,在鄉村社會動員的基礎上,廣泛開展各項工作。
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共產黨將根據地時期的宣傳動員手段和方法快速植入到新解放區,很快取得了成效。工作隊到達土改地區后,即著手調查環境衛生、疾病規模、少數民族風俗習慣等實際情況,并通過干部會、小組會、貧雇農會、民兵會、婦女會等各種會議進行衛生知識的宣傳。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一至六村,共召開宣傳大會18次、小組會162次、兒童姐妹會8次、婦女會5次,其中大會聽眾為1585人次,小組會聽眾為5100人次,兒童姐妹會聽眾為568人次,婦女會聽眾為230人次。*《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僅這6個村莊,就召開各種會議192次,聽眾達到7483人次。在隆昌鄉七至十一村,亦召開了宣傳大會、小組會、兒童姐妹會、婦女會183次,聽眾達7933人次。*《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七——十一村工作小結(1951年11月)》,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土改衛生工作隊通過召開宣傳會議、發放宣傳品、張貼標語、講演、家庭訪問等多種形式,將衛生防疫思想傳播到鄉村社會的最底層。在獨山專區第一期土改衛生工作中,丹寨縣召開宣傳會議80次,聽講人數11404人,發放宣傳品7種214張,張貼標語184張,家庭訪問618次454戶;獨山縣發放宣傳品90份,張貼標語90張;麻江縣宣傳162次;平塘縣講演16次,聽講人數4629人,張貼標語75張,發放宣傳品110張。*《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第一期工作總結(1951年)》,黔南州檔案館:51-2-98。廣泛的宣傳動員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西南地區民眾對新政權的敵視,起到了發動群眾的目的。
針對西南地區少數民族眾多的特點,工作隊的宣傳方式和策略靈活多樣。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在會議討論時采取漫談的方式,如說笑話一樣進行,群眾不受拘束,可以隨便發表意見。針對少數民族長期喝生水的習慣,隆昌鄉農民提出利用竹筒盛開水帶到山上去喝,還創造了用烤煙葉的烤枬和蒸飯的甑子來滅虱的辦法。*《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由于工作隊與少數民族之間存在語言交流的障礙,影響了宣傳工作的正常進行,工作隊創造了多種方式進行溝通。丹寨縣的土改衛生工作隊以會說漢話的少數民族作翻譯,來與少數民族交流。*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平塘縣則讓工作隊人員學習一些簡單的少數民族語言。*《平塘縣土改衛生工作第三分隊第一期工作總結報告》,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宣傳動員中,工作隊還動員民眾將衛生工作編成山歌來唱。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第五村農會主席田景光就創作了一首衛生歌:“土地改到長江村,衛生同志隨時跟,預防人民身染病,宣傳農村講衛生,屋前屋后常打掃,婦女時時記在心,早上起來須洗臉,頭上頭發要理清……”*《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西南地區流行的金錢板*金錢板是流行于四川地區的一種民間曲藝形式,它的唱腔是前輩藝人在川劇高腔一些曲牌的基礎上加工、改革而成。早期(清代)的演出方式都是“跑鄉場”、“扯地圈”。后來進入茶館、書場演唱,逐漸流傳到云南、貴州兩省。也被用來作為宣傳媒介,在《歌唱兩年來的西南衛生建設》(金錢板)中就有這樣的唱詞:“土改衛生意義長,衛生人員同下鄉,雙重任務要擔當,治病給藥搞預防。”*重慶市科學技術普及協會籌委會、新中國科學建設成就衛生宣傳計劃委員會編:《新中國衛生建設成就·宣傳資料匯輯》,內部資料,第47頁。靈活多樣的宣傳形式成為土改衛生工作隊與西南民眾的溝通交流的重要途徑,也為新政權其它政策的推行提供了群眾基礎。
組織動員也是衛生土改工作隊實踐的重要內容,通過新型的組織網絡可以改造原有社會關系、重組社會結構,并再造農村社會基礎。在近代西南農村,基層衛生組織十分薄弱。1938年貴州省開始有專門的機構進行管理,1943年縣級建立醫院達到78家,不過鄉村級的醫院幾乎沒有。*吳鼎昌、貴州省政府編印:《黔政五年》(1943年),第94頁。因此,在土改衛生工作中,貴州省獨山地委將“建立區鄉村群眾性基層衛生組織”視為土改衛生工作隊的重要內容。*《土改衛生第五工作隊及分隊工作計劃》,黔南州檔案館:51-2-98。實際上,正因土改衛生工作隊的存在,才使部分地區建立了新型的衛生組織。川西平原西部邊緣岷江中游的灌口區(灌口鎮)衛生協會,就是1951年在土改衛生隊的協助下建立的。*《灌口鎮志》編纂組編:《灌口鎮志》,內部資料,1983年,第177頁。
在土改衛生工作隊的幫助下,農村基層逐漸建立起一套較為完整的衛生組織機構,并以此為中心,匯集大批鄉村權威人物,進而將鄉村社會的多數人納入其中。丹寨縣楊武、金鐘兩鄉的基層衛生組織由村衛生委員會和衛生小組構成,行政村的衛生委員會設主任委員1人,由農協主席兼任行政領導,副主任委員1人,專門負責業務領導,下設衛生員1至2人,防疫委員1人,宣傳委員2人,調查統計委員1人,文書委員1人,一般以行政村的分布大小來決定人數的多少;衛生小組是自然村及行政小組為單位,在衛生委員會的領導下每組或自然村為單位選舉組長1人,副組長1人。楊武、金鐘兩鄉共組建了16個行政村的衛生委員會(共有衛生工作人員145人),73個衛生小組。*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基層行政組織尚待完善的情況下,衛生委員會和衛生小組成為新型鄉村政治權威的匯集地,村衛生委員會聚集了鄉村社會中的主要骨干,衛生小組則要求具有廣泛的代表性,每戶都要參加。在麻江縣,村衛生委員會由農會主席、婦女會主席、學校校長、當地衛生工作者及當地熱心衛生工作的積極分子、兒童團長、姐妹團長等充任。衛生小組的組長由行政組長兼任,副組長則選組內熱心衛生工作的積極分子充任,每戶指定1人為衛生組員。*《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獨山專區第一期土改衛生工作中,工作隊幫助各土改地區普遍建立了基層衛生組織,共計建立1個區衛生委員會,31個村委員會,216個衛生小組,這些基層衛生組織為衛生防疫步入常態化提供了基礎和準備。*《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第一期工作總結(1951年)》,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這些衛生組織中,匯集了以鄉村干部為核心的新型鄉村政治權威,再由他們將農村中的家家戶戶組織起來,共同組建了一張鄉村衛生網絡。
第一,各種傳染病和地方病的治療為西南農村民眾提供了生命和健康的保障,拉近了國家與西南農村民眾之間的距離。1951年,在丹寨縣楊武、金鐘兩鄉均發現了麻疹、天花、麻風病、天花等傳染性疾病。在楊武鄉的瓦廠村和金鐘鄉的小羊村,工作隊到達時恰逢麻疹流行。因此,土改衛生工作隊將麻疹、天花、麻風病等疾病作為重點進行診治,講解了霍亂、傷寒、瘧疾、回歸熱等傳染病的預防方法。針對金鐘鄉數十年來從沒有中斷過麻風病的情況(金鐘鄉有麻風病8人),土改衛生工作隊采取了隔離的辦法。交圭行政村也在工作隊講解麻風病的傳染途徑后,決定替麻風病人在深山里造一間房子,把他們遷移在里面(村民愿意供給他們糧食,但是不準麻風病患者出來,這也得到了病人的支持)。此后,羊甲小村、羊甲大村、排談村等有麻風病者的村落均照此方案進行隔離。*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土改衛生中,工作隊治愈了大批傳染病和地方病的患者。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一至六村共治療164人次,其中麻疹肺炎30人,痢疾24人,瘧疾35人,腸炎31人,百日咳9人,外傷3人,感冒8人,其他24人。*《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黔南地區在第一期土改衛生工作中,共治療各種疾病2957人次,其中都勻739人次,麻江164人次,三都227人次,丹寨742人次,獨山426人次,平塘659人次。*《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第一期工作總結(1951年)》,黔南州檔案館:51-2-98。
對各種傳染病和地方病的有效治療,有利于增強民眾對執政黨的認同,大量典型實例的言傳身教更有助于民眾的接受。柔遠村六十多歲的楊老太因去女兒家,被傳染惡性瘧疾,病的很重,被人抬回來,兒子都已經買好棺木衣服等準備后事。土改衛生工作隊聞訊后趕到,經過一天一夜的診治,楊老太病情得以轉好。六七天后,完全康復。她指著門前放著的棺木對村民說:“如果不是人民政府毛主席的領導,為我們人民做事,我早就在那里面去睡了。”*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羊浪行政村長王國思的妻子生孩子六小時,胎盤都沒有下來,用鬼殺豬狗雞鴨以后,仍未解決問題。土改衛生工作隊趕到后,當即給她取出,并告訴他們胎盤不下來的原因,說明消毒接生的好處。之后王國思結合他家的事實逢人便講:“現在我們在毛主席的領導下翻了身,分了田,還要我們講究衛生,現在如果不是衛生同志下鄉,我也沒有兒子,老婆恐怕用鬼早就用鬼完了。”*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塑造典型以其運作成本低、生效快等優點,適應了當時宣傳的需要,更以情感教育和心理動員為特色,將“思想教育”蘊含于其中,成為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各項宣傳和實踐的重要法寶。
第二,種痘員和接生員的培訓不僅為西南農村衛生工作提供了人力支持,還能有助于為國家培養社會主義的衛生隊伍。由于缺乏種痘員和接生員,西南地區的嬰兒死亡率很高,都勻縣第三區基長鄉平定村在調查時發現,此地嬰兒的死亡率很高,該村有母親140人共生產嬰兒778人,但死亡436人,死亡率達到56%。*《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第五工作隊第五分隊總結報告(1951年9月20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丹寨縣楊武鄉莫文英、肖功琴、朱月英、李蘭英、馬文熙妻子都有小孩死于臍帶病,她們得知土改衛生工作隊培訓接生員后,主動找到隊長要求學習。*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接生員培訓討論會上,女學員石文風說:“我生了六七個小孩,都是坐板凳生的,生出來都滾在地上,有三個幾天就死了,現在衛生工作同志教了我們新法接生,我回家去一定要他們用新法接生。”*《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第一期工作總結(1951年)》,黔南州檔案館:51-2-98。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第一村第四組婦女張妮氏生了病找人打瓦針(用碎碗碴刺患處,放淤血——作者注),正值土改衛生工作隊女同志去做婦幼衛生調查,給她藥后就病愈了,不久她就參加了接生員的培訓。土改衛生工作隊利用張妮氏這個實例做宣傳,加之張妮氏也主動參與,使得該村群眾很快認識到打瓦針、用神用鬼都是不科學的,只有吃藥才是最好的治療方式。*《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培訓的種痘員和接生員為西南農村防治天花和提升嬰兒存活率提供了人力支持。
同時,這些新培養出來的種痘員和接生員很快成為社會主義衛生隊伍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體現在對新式接生方法的認同,而且其政治思想與新政權也日漸吻合。1951年4月4日,政務院批準和頒布的《衛生部關于健全和發展全國衛生基層組織的決定》曾要求“各地專署與縣(市)人民政府在條件許可下,應開辦初級衛生人員訓練班”,“作為工礦農村的基干隊伍”*《衛生部關于健全和發展全國衛生基層組織的決定》(1951年4月4日政務院批準,同日公布),中央人民政府法制委員會編:《中央人民政府法令匯編(1951年)》,北京:法律出版社,1982年,第593頁。。顯然,西南土改衛生工作隊在培訓種痘員和接生員時也是基于此方面的考慮,所以在培訓中特別注意種痘員和接生員的年齡,工作隊規定種痘員在16歲至35歲之間,接生員在25歲至40歲之間。種痘員和接生員的年輕化既有助于快速的學習基本技能,更重要的是容易接受新政權的理念和主張。期間,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一至六村共訓練接生員36人,種痘員34人。*《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根據相似的方法,隆昌鄉七至十一村共訓練接生員45人,種痘員49人。*《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七——十一村工作小結(1951年11月)》,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第一期土改衛生工作中,都勻、麻江、三都、獨山、平塘等五縣總計訓練種痘員323人,接生員256人。*《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第一期工作總結(1951年)》,黔南州檔案館:51-2-98。這些種痘員和接生員成為新中國衛生人員中的“基干隊伍”。
第三,公共環境衛生和個人衛生的改善不僅被視為現代文明的發展,也可看作國家權力對個人自由的觸碰。西南地區農村公共衛生環境和個人環境普遍落后,丹寨縣楊武鄉和金鐘鄉90%以上少數民族的居住方式是人畜雜居;村寨里污水塘堆積垃圾,長達數年之久;水井多半不合衛生條件;廁所過少或者沒有,僅有的廁所也是距離廚房太近。*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土改衛生工作隊在動員群眾的基礎上,對村寨公共衛生進行了整治。他們發動群眾進行大掃除,從事打掃室內外、清潔鏟除路邊的雜草、遷移廁所、整修水井等工作。楊武、金鐘兩鄉共清理垃圾1959挑,廁所加蓋191個,廁所遷移66個,水井修理44個,水溝修理31個,水塘改善8個。*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一至六村參加清掃的農民達到632人,共清理垃圾數1387市石,遷出牛糞715市石,清理水井6個,鏟除青草67丈,填塞污水池塘2個,疏通陰溝76個。*《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隆昌鄉七至十一村參加清掃的農民達到555人,共清理垃圾數500市石,遷出牛糞550市石,清理水井15個,鏟除青草100丈,填塞污水池塘10個,疏通陰溝46個。*《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七——十一村工作小結(1951年11月)》,黔南州檔案館:51-2-98。在獨山專區第一期的土改衛生工作中,麻江縣共清潔大掃除垃圾1957市石,清掃牛糞715市石,改良水井6座,疏通陰溝46丈;丹寨縣共清潔大掃除垃圾1959市石,改良廁所157座,水井修理41座,水溝修理31條,水塘改善8個;平塘縣共調查廁所194座;獨山共清潔大掃除垃圾6338斤。*《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第一期工作總結(1951年)》,黔南州檔案館:51-2-98。公共衛生環境和個人衛生的改善代表著現代文明的發展。
不過,這種現代文明的發展也使得國家權力觸碰了個人自由,個人逐漸陷入國家的監控之下,比如喝生水的問題,少數民族一直有此習慣,不過在工作隊的勸導之下,麻江縣第四區隆昌鄉的民眾逐漸認識到喝生水的壞處,普遍開始喝開水。*《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從飲水衛生的角度看,喝開水肯定有助于身體的健康,但從個人自由的角度看,行政的干預卻直接影響了民眾的生活習慣。家庭衛生也是如此,丹寨縣金鐘鄉柔遠村50多歲的雇農王老太,首先自己搞好了家里的衛生,之后帶頭動員本自然村其他農民,耐心地講解,“毛主席為我們好,叫我們講衛生,我們就應該好好的做,大家都減少病,生產也才好,對得起毛主席”,經過他帶頭及耐心的宣傳,全村每家的室內外均打掃的十分干凈。*貴州省土改衛生工作第五隊六分隊:《丹寨縣土改衛生工作總結報告(1951年10月5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將家庭衛生與生產勞動,甚至與“黨中央毛主席”聯系起來,衛生與政治的關系一覽無遺。
從土改衛生工作隊的組建看,其本身就是具有軍事組織的性質,目的是借助于軍事化的單元設置以求快速迅捷的推行。從土改衛生的實踐看,靈活多樣的宣傳方式和策略,較為完善的衛生組織機構,保障民眾生命和健康的疾病治療,種痘員和接生員的培訓,公共環境和個人衛生的改善都使得土改衛生工作隊的成效斐然。據統計,獨山專區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分別在都勻等7個土改縣開展土改衛生工作,三個月共治療病人2957人,培養訓練種痘員323人,接生員246人,建立基層衛生委員會284個,衛生小組647個。*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史志編纂委員會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志·衛生志》,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頁。1952年底,西南地區“89%以上的縣份有了縣醫院,15.8%的縣屬區有了衛生所,聯合診所也建立了1000多個”*《西南區三年來工作的成就》,重慶:西南人民出版社,1952年,第105頁。。在土改衛生工作隊的配合下,西南地區第二期和第三期土地改革最終順利完成。第二期土改于1951年6月開始,到9月底結束,參加地區有50個整縣,105個縣的部分鄉以及2個市的全部郊區,合計28645個鄉,占全區總鄉數19.31%,土改地區人口24845073人,占全區總人口數26.07%。*四川省檔案館編:《西南軍政委員會紀事(1949-1954)》,內部資料,2000年,第141頁。第三期土改于1951年10月開始,到1952年6月結束。加上第一期和第二期土改,全區共完成12000個鄉7300多萬人口(占西南地區總人口超過81%)。*四川省檔案館編:《西南軍政委員會紀事(1949-1954)》,內部資料,2000年,第178頁。第三期土改的完成,標志著西南地區的土地改革基本結束。
堅實的政治基礎有助于衛生疾病的有效防治,衛生防疫也能促進民眾的政治認同,兩者具有相互促進的關系。1951年下半年創建的土改衛生工作隊即具有促進政治認同的功能,其所從事的宣傳動員、組織動員和實踐動員有效改善了歷代中央政府在此區域直接管理不足的問題,夯實了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基礎,增強了少數民族對國家和執政黨的認同。從土改衛生工作的組建開始,獨山專區特意將“醫務工作者必須大力配合土地改革這個政治中心任務”寫入《土改衛生第五工作隊及分隊工作計劃》中。*《土改衛生第五工作隊及分隊工作計劃》,黔南州檔案館:51-2-98。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在1951年8月13-15日的集中學習時也強調:“土改衛生工作隊不是單純的治病”。*《獨山專區土改衛生第五工作大隊第二(麻江)分隊工作小結(1951年10月9日)》,黔南州檔案館:51-2-98。中共中央西南局衛生部在制定工作隊方案和規劃時,還明確規定各工作隊以救治一兩種疾病為主,“參加撲滅當地流行病及治療足以妨礙土改的多發病”,“治療病類力求專一,有重點的治一兩種妨礙土改或生產的病和疫病,否則治不勝治反而失去應有的作用”*《關于動員組織衛生工作者到農村去配合土地改革工作的指示》,《西南衛生》1951年第1期。。此類論據大量存在于文獻之中,甚至土改衛生工作隊員也要親身參與到土改中,比如黔南地區的土改衛生工作隊就做了大量協助查田評產、劃階級的工作。*《獨山專署土改衛生工作隊(第五隊)第一期工作總結(1951年)》,黔南州檔案館:51-2-98。
實際上,國家權力在西南地區的推進充滿著艱辛與險阻,1949年底出現的大規模匪亂即是明證。因此,在國家權力滲入基層社會的過程中,用相對柔和的手段和策略,更容易實現國家與社會的和諧相處。1950年5月,鄧小平在復電西康區委時指出:“目前切不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企圖去進行政治的或經濟的改革事宜,但你們應該指示貿易機構在進行與彝區的貿易工作中使彝民獲得好處,及教育衛生部門能與彝民治病等,這將大大幫助對于彝民的團結與爭取。”*《關于做好彝民工作的意見(1950年5月12日)》,《鄧小平西南工作文集》,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第144頁。1950年7月,他在歡迎赴西南地區的中央民族訪問團大會上也強調:“在當前來說,文化工作首先要以衛生工作為中心,衛生工作作用很大。”*鄧小平:《關于西南少數民族問題(1950年7月21日)》,《鄧小平西南工作文集》,前揭書,第200—201頁。在土改衛生工作隊進入農村后,他們通過衛生宣傳、建立組織,將農民普遍動員起來進行傳染病和地方病的治療,集中起來進行種痘和接生的培訓,組織起來進行公共衛生的掃除,在潛移默化的熏陶中,培養了農民的政治熱情,增強農民對中國共產黨的認同。綿陽專區的干部說:“我真想不到農民歡迎衛生人員比歡迎土改人員還熱烈。”*何正清:《大力組織醫務工作者到農村配合土地改革,開展衛生防疫建立衛生組織的基礎》,《西南衛生》1951年第4期。相對于疾風暴雨式的土地改革,從醫療出發的土改衛生工作隊顯然更容易為農民所接受。
需要說明的是,西南地區的土改衛生工作隊只是臨時性的組織,它在西南的衛生實踐未使農民形成一種自覺性的衛生習慣。其實即便是后來的愛國衛生運動都未達到徹底清潔農村之目的,農民的衛生習慣并不會隨著運動型的衛生治理而改變,衛生治理的更大作用可能是以改善環境為契機,發動群眾,穩固政治基礎。同時,隨著現代化衛生行政的建立,國家對農村醫療衛生介入的程度也在逐步加深,雖然國家已意識到,但并未停止衛生制度隱含的這種權力關系,而是建立起了嚴格的監督和制約機制,這一點在現代衛生醫療體系中依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