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智濱
公元6世紀中葉,朝鮮半島局勢發生了重大變化,百濟聯合新羅奪回了被高句麗占領的漢江中下游流域,隨后以此為基地,北伐高句麗,高句麗幾乎被趕出朝鮮半島。高句麗嗣后不得不與新羅結盟,借新羅之勢才脫離困境。百濟為何會如此順利地擊敗高句麗,一般認為是高句麗王權低落,大貴族之間爭權奪利所致。①[韓]盧泰敦著,張成哲譯:《高句麗史研究》,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7年,第281-285頁。對于在這其中中原王朝所起的作用,目前的研究還比較薄弱。本文擬將百濟北伐高句麗與北齊文宣帝營州之行這兩個歷史事件聯系起來,以探究當時東北亞各個政權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及其影響。
公元5世紀初,高句麗開始稱霸中國東北和朝鮮半島。公元475年,高句麗大敗百濟,殺百濟國王扶余慶,攻占百濟首都漢城,百濟首都被迫南遷錦江流域,原歸百濟管轄的今朝鮮半島漢江流域被高句麗占領,兩國結下世仇。
公元501年,百濟武寧王即位,百濟國力漸漸恢復,開始謀求主動攻擊高句麗。雙方在漢江流域血戰二十余年,互有勝負,百濟最終未能奪回漢江流域。《日本書紀》卷十七《繼體紀》二十五年條注引《百濟本記》文云:“太歲辛亥三月,軍進至于安羅,營乞乇(德)城。是月,高麗弒其王安。”①[日]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編:《日本書紀》卷17《繼體紀》,東京:日本經濟雜志社,1897年,第300頁。倭國繼體二十五年(531),高句麗內部國王與大貴族集團矛盾激化,高句麗王高安被殺,高句麗國勢轉衰,暫時停止了對百濟的進攻。而百濟此時也忙于遷都和同新羅爭奪加耶地區的控制權,也停止了對高句麗的大舉進攻。
公元6世紀上半葉,新羅與百濟爭奪加耶各國(位于朝鮮半島南部洛東江流域)的控制權。②楊軍:《4—6世紀朝鮮半島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49-151頁。新羅搶占原歸百濟管轄的久禮山地區,③參見[日]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編:《日本書紀》卷19《欽明紀》,東京:日本經濟雜志社,1897年,此事發生于公元541年以前,新羅在控制加耶的卓淳等國后,派軍搶占了百濟的久禮山地區。雙方矛盾日漸突出,同盟關系破裂。對百濟來講,加耶各國地處偏僻,其富庶程度遠不能同高句麗占據的漢江流域和大同江流域相提并論,如果因爭奪加耶各國而同新羅徹底決裂,將會失去一個對抗高句麗的強援,得不償失。對新羅來講,高句麗此時內亂頻生,向北發展對新羅更為有利,因加耶各國同百濟作戰并不明智。《三國史記》卷四《新羅·真興王紀》:“(真興王)二年三月,百濟遣使請和,許之。”④[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4《新羅·真興王紀》,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3頁。新羅真興王二年(541),百濟主動向新羅請和,兩國重新建立同盟關系。
《日本書紀》卷十九《欽明紀》:“是歲(欽明六年),高麗大亂,被誅殺者眾。(《百濟本記》:十二月甲午,高麗國細群與粗群,戰于宮門,伐鼓戰斗,細群敗。不解兵三日,盡捕誅細群子孫。戊戌,狛鵠香岡上王薨也。)”《舊唐書》卷一九九上《高麗傳》:“其官大者號大對盧,比一品,總知國事,三年一代,若稱職者,不拘年限。交替之日,或不相祗服,皆勒兵相攻,勝者為之。其王但閉宮自守,不能制御。”⑤《舊唐書》卷199上《東夷·高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19頁。《百濟本記》所記與《舊唐書》記載可相互印證,欽明六年(545)高句麗國內大貴族階層與國王之間、大貴族階層之間的矛盾總爆發,國力大不如前。進入公元6世紀后,高句麗內部矛盾日漸加深并逐步激化,而百濟國力卻開始日漸上升,同時百濟的盟國新羅的國力也有一定的增長,這一切都預示著朝鮮半島的戰略格局即將發生重大變化。
《三國史記》卷四《新羅·真興王紀》:“(真興王)九年春二月,高句麗與穢人攻百濟獨山城,百濟請救。”⑥[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4《新羅·真興王紀》,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3頁。《日本書紀》卷十九《欽明紀》:“(欽明九年)正月辛丑,高麗率眾,圍馬津城。”真興王九年與欽明九年均為公元548年,從時間上判斷,獨山城之戰即馬津城之戰,獨山城即馬津城。《三國史記》卷三十七《地理四·李勣奏報》:“馬津縣,本孤山。”⑦[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37《地理四·李勣奏報》,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50頁。《三國史記》卷三十六《地理三·新羅》:“孤山縣,本百濟烏山縣,景德王改名,今禮山縣。”⑧[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36《地理三·新羅》,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36頁。《新增東國輿地勝覽》卷二十《忠清道·禮山·建置沿革》:“禮山縣,本百濟烏山縣,新羅改孤山為任城郡領縣。”馬津城在唐高宗時被稱為孤山,而孤山即后來的烏山。百濟獨山城與烏山城、孤山城、馬津城實為同一城,位于今忠清南道禮山附近。公元548年,高句麗通過政爭獲勝的一派大貴族,希望用對百濟戰爭的勝利來建立自己統治的合法性,主動挑起對百濟的戰爭,新羅配合百濟擊敗麗軍。
《三國史記·居柒夫傳》:“(真興大王)十二年辛未,王命居柒夫及仇珍大角餐……八將軍與百濟侵高句麗。百濟人先攻破平壤,居柒夫等乘勝取竹嶺以外,高峴以內十郡。”①[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44《居柒夫傳》,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07頁。《日本書紀·欽明紀》:“十二年春三月,以麥種一千斛,賜百濟王。是歲,百濟圣明王親率眾及二國兵(二國謂新羅、任那也)往伐高麗,獲漢城之地。又進軍討平壤,凡六郡之地,復故地。”②[日]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編:《日本書紀》卷19《欽明紀》,東京:日本經濟雜志社,1897年,第330頁。新羅真興大王十二年與倭國欽明十二年為同一年,即公元551年。百濟于該年聯合新羅、伽倻(任那)北伐高句麗,攻占高句麗占領的原屬于百濟的漢城和平壤地區;新羅則攻占了高句麗竹嶺以外、高峴以內的大片領土。《日本書紀》明確提到百濟是復故地,則漢城和平壤應位于被高句麗占領的原百濟領土漢江流域。③今朝鮮半島漢江流域原為百濟領土,后于公元五世紀末期為高句麗占領。《三國史記·地理二·新羅》:“漢陽郡,本高句麗北漢山郡(一云平壤)。”④[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35《地理二·新羅》,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29頁。這里的平壤應位于今韓國首都首爾境內漢江北的北漢山城。《新增東國輿地勝覽》卷十四《忠清道·丹陽·山川》:“竹嶺在郡東三十里,尚道豐基郡界。”高句麗竹嶺在今忠清北道丹陽東三十里附近。從當時高句麗、百濟、新羅之間的戰略態勢分析,百濟所攻破的平壤(今韓國首爾附近)在漢江下游流域,而非大同江流域的高句麗首都平壤。總體來看,濟羅聯軍取得了戰爭的主動權,百濟占領了高句麗的漢江中下游流域(大致在今韓國京畿道及江原道西部),新羅則占領了高句麗的漢江上游流域(大致在今韓國江原道)。
不過,隨著戰爭的繼續發展,百濟與新羅之間產生了矛盾。《日本書紀·欽明紀》:“(欽明十三年)五月戊辰朔乙亥,百濟、加羅、安羅遣中部德率木劦今敦、河內部阿斯比多等奏曰:‘高麗與新羅,通和并勢,謀滅臣國與任那。故謹求請救兵,先攻不意。軍之多少,隨天皇敕。’”⑤[日]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編:《日本書紀》卷19《欽明紀》,東京:日本經濟雜志社,1897年,第330頁。欽明十三年(552),新羅不愿看到百濟擊敗高句麗成為半島主宰,遂與高句麗加強外交聯系。百濟為牽制新羅,聯合倭國對新羅施壓。鑒于當時的局勢,新羅不敢輕舉妄動。《三國史記》卷四《新羅·真興王紀》:“(真興王十四年)冬十月,娶百濟王女,為小妃。”⑥[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4《新羅·真興王紀》,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頁。真興王十四年(553),為拉攏新羅,百濟與新羅和親,兩國表面上重新和好,百濟北伐暫時解除了后顧之憂。
《日本書紀》卷十九《欽明紀》:“(欽明十四年)冬十月庚寅朔己酉,百濟王子余昌(明王子威德王也)悉發國中兵,向高麗國,筑百合野塞,眠食軍士……俄而倏忽之際,聞鼓吹之聲。余昌乃大驚,打鼓相應,通夜固守。凌晨起見,曠野之中,覆如青山,旌旗充滿。會明,有著頸鎧者一騎,插鐃者二騎,珥豹尾者二騎,并五騎,連轡到來問曰:‘小兒等言:‘于吾野中,客人有在。’何得不迎禮也。今欲早知與吾可以禮問答者姓名年位。’余昌對曰:‘姓是同姓,位是捍率,年二十九矣。’百濟反問。亦如前法而對答焉。遂乃立標而合戰。于是,百濟以矛,刺墮高麗勇士于馬,斬首。仍刺舉頭于鋒末,還入示眾。高麗軍將,憤怒益甚。是時百濟歡叫之聲,可裂天地。復其偏將,打鼓疾斗,追卻高麗王于東圣山之上。”欽明十四年(553)十月庚寅朔己酉(二十日),百濟軍與高句麗軍進行大規模會戰,麗軍大敗,百濟軍趁勝追擊高句麗王于東圣山。《新增東國輿地勝覽》卷五十一《平安道·平壤》:“九龍山。(在府北二十里,或云大城山,或云魯陽山)……大城山城(石筑,周二萬四千三百尺)。”今平壤附近有大城山,一般又可被稱為大圣山,東圣山當即大圣山。大城山上有大城山城,大圣山城應即大城山城,一般認為該山城為當時高句麗的王城。①王禹浪、王宏北:《高句麗·渤海古城址研究匯編》,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4年,第263-269頁。也就是說,當時百濟軍已兵臨高句麗首都平壤,高句麗面臨亡國之憂。需要指出的是,平壤以南至漢江流域,高句麗建立以長壽山城為核心的山城體系,而百濟軍能進攻至大城山城,說明平壤以南的防御體系已然被破壞,由此可見,百濟軍隊進攻的力度之強。需要指出的是,高句麗的綜合國力遠超百濟,為何會有如此慘敗呢?學界已有的研究認為,當時高句麗王權低落,大貴族階層內部爭斗不休,才導致高句麗無力抵抗百濟。這樣的解釋有其合理之處,只是當時的歷史事實更為復雜,在這其中,北齊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北齊書·文宣帝紀》:“(武定八年五月)戊午,(文宣帝高洋)乃即皇帝位于南郊……帝少有大度,志識沉敏,外柔內剛,果敢能斷。雅好吏事,測始知終,理劇處繁,終日不倦。初踐大位,留心政術,以法馭下,公道為先。或有違犯憲章,雖密戚舊勛,必無容舍,內外清靖,莫不祗肅。至于軍國幾策,獨決懷抱,規模宏遠,有人君大略。又以三方鼎跱,諸夷未賓,修繕甲兵,簡練士卒,左右宿衛置百保軍士。每臨行陣,親當矢石,鋒刃交接,唯恐前敵之不多,屢犯艱危,常致克捷。”②《北齊書》卷4《文宣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9頁、第67頁。《隋書·食貨志》:“及文宣受禪,多所創革。六坊之內徙者,更加簡練,每一人必當百人,任其臨陣必死,然后取之,謂之百保鮮卑。又簡華人之勇力絕倫者,謂之勇士,以備邊要。”③《隋書》卷24《食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76頁。武定八年(550)五月,東魏權臣高洋代魏稱帝,建立北齊王朝。北齊建國伊始,西有占據關中的強敵宇文氏,南有占據江南的蕭梁政權,三方對峙,北齊并不占據優勢。北齊文宣帝高洋面對此種不利局面,積極加強武裝力量的建設,建立了一支由當時內遷諸族和漢人組成的大軍,而最高統帥高洋更是一位杰出的軍事家,經常親自率領大軍作戰,故能“常致克捷”,取得戰爭的勝利。可以說,北齊建立之初,其軍事力量十分強大,對當時東北亞的任何政權來說,北齊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
《北史·高麗傳》:“天保三年,文宣至營州,使博陵崔柳使于高麗,求魏末流人。敕柳曰:‘若不從者,以便宜從事。’及至,不見許。柳張目叱之,拳擊成墜于床下,成左右雀息不敢動,乃謝服,柳以五千戶反命。”④《北史》卷94《高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115頁。天保三年(552),高洋至營州,派崔柳出使高句麗。崔柳在高洋的事先默許下,對高句麗王高成極其無禮,竟將高成拳擊于床下。然而,令人詫異的是,對崔柳的無禮舉動,高句麗大臣們竟“不敢動”,最終還將五千戶“魏末流人”⑤“魏末流人”指北魏末年(約524—530)因戰亂而遷徙至高句麗的原北魏官民,詳見常樂《高句麗與北魏交涉關系研究》,延邊大學博士論文,2014年,第98-101頁。歸還北齊。北朝時期,中原王朝曾多次派使者出使高句麗。以北魏太和年間出使高句麗的封軌為例,當時封軌“以兼員外散騎常侍銜命高麗。高麗王云恃其偏遠,稱疾不親受詔。軌正色詰之,喻以大義,云乃北面受旨。”①《北史》卷24《封軌轉》,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98頁。封軌出使高句麗,高云不受詔,封軌只是“正色詰之,喻以大義”,并無任何過激行為。對比崔柳和封軌,可以看出崔柳的行為極為反常,與其使者的身份極不相符。從常理判斷,高句麗君臣完全可以當即扣押甚至處死崔柳,但高句麗君臣竟容忍了崔柳的無禮舉動,最終還將五千戶“魏末流人”歸還了北齊,這更加有悖常理。
究其原因,崔柳此次出使是北齊文宣帝高洋至營州后才派出的,與一般意義上的出使似有不同。《北齊書·文宣帝紀》:“(天保)三年春正月丙申,帝親討庫莫奚于代郡,大破之,獲雜畜十余萬,分賚將士各有差。以奚口付山東為民。二月,茹茹主阿那瑰為突厥虜所破,瑰自殺,其太子庵羅辰及瑰從弟登注俟利發、注子庫提并擁眾來奔。茹茹余眾立注次子鐵伐為主。辛丑,契丹遣使朝貢。三月戊子,以司州牧清河王岳為使持節、南道大都督,司徒潘相樂為使持節、東南道大都督,及行臺辛術率眾南伐。癸巳,詔進梁王蕭繹為梁主。夏四月壬申,東南道行臺辛術于廣陵送傳國璽。甲申,以吏部尚書楊愔為尚書右仆射。丙申,室韋國遣使朝貢。六月乙亥,清河王岳等班師。丁未,帝至自晉陽。乙卯,帝如晉陽。九月辛卯,帝自并州幸離石。冬十月乙未,至黃櫨嶺,仍起長城,北至社干戍四百余里,立三十六戍。十一月辛巳,梁王蕭繹即帝位于江陵,是為元帝,遣使朝貢。十二月壬子,帝還宮。戊午,帝如晉陽……(天保四年)九月,契丹犯塞。壬午,帝北巡冀、定、幽、安,仍北討契丹。冬十月丁酉,帝至平州,遂從西道趣長塹。詔司徒潘相樂率精騎五千自東道趣青山。辛丑,至白狼城。壬寅,經昌黎城。復詔安德王韓軌率精騎四千東趣,斷契丹走路。癸卯,至陽師水,倍道兼行,掩襲契丹。甲辰,帝親逾山嶺,為士卒先,指麾奮擊,大破之,虜獲十萬余口、雜畜數十萬頭。樂又于青山大破契丹別部。所虜生口皆分置諸州。是行也,帝露頭袒膊,晝夜不息,行千余里,唯食肉飲水,壯氣彌厲。丁未,至營州。丁巳,登碣石山,臨滄海。十一月己未,帝自平州,遂如晉陽。”②《北齊書》卷4《文宣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56-57頁。從《北齊書》的記載來看,高洋天保三年(552)大部分時間在今山西地區活動,并未去營州,天保四年(553)十月高洋才至營州。《北史·高麗傳》中的“天保三年”當為“天保四年”,崔柳出使高句麗當在天保四年(553)十月。
天保四年(553)九月,契丹進犯北齊邊境。高洋于九月壬午(二十三日)率大軍北征契丹,十月丁酉(八日)到達平州(今河北盧龍),十月甲辰(十五日)在遼西地區大敗契丹,虜獲十萬余口、雜畜數十萬頭,十月丁未(十八日),高洋至營州。由以上可知,高洋營州之行并非普通的巡幸地方,而是親征契丹并在遼西大勝后率大軍在營州地區休整。也就是說,在天保四年(553)十月十五日前后,北齊大軍正在遼西地區駐扎,百濟北伐高麗之戰與北齊征契丹遼西之戰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進行的。雖然這兩場戰爭本身沒有關系,但對高句麗來說,北齊大軍聚集遼西地區,對高句麗的西部安全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北齊軍隊以騎兵為主,步兵為輔,作戰機動靈活且戰斗力極強,一旦高句麗主力部隊都集中在平壤附近,而北齊若以“魏末流人”為借口突襲遼東地區,則遼東很可能被北齊奪占,這勢必會對平壤附近的高句麗軍士氣構成巨大打擊,導致平壤被百濟占領。為避免這一局面的發生,高句麗駐扎在遼東地區的軍隊不可被抽調到朝鮮半島參加對百濟的作戰。人口兵力超過百濟數倍的高句麗軍隊之所以在本國首都附近被百濟軍輕易擊敗,除了內部政治斗爭這一原因外,主力部隊無法集中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由此可見,北齊大軍此時駐扎在遼西地區對高句麗十分不利,崔柳以北齊大軍為后盾,有恃無恐,高句麗君臣畏懼北齊大軍的進攻,不得不委曲求全。至此,崔柳和高句麗君臣的反常舉動也可以得到符合邏輯的解釋。
面對百濟的凌厲攻勢,高句麗處境艱難,如果局勢再惡化下去,就很有可能被趕出朝鮮半島,百濟則可能成為朝鮮半島新的霸主。很顯然,這樣的局勢對新羅是極其不利的,因為一旦百濟將高句麗趕出朝鮮半島,勢必將下一個矛頭直指新羅。因此,新羅有足夠的理由派軍隊從背后進攻百濟,以援助高句麗。不過,新羅自建國伊始,采取的就是現實主義外交政策。如果高句麗不給新羅足夠的好處,新羅未必會為高句麗火中取栗。《三國史記》卷四《新羅·真興王紀》:“(十六年)冬十月,王巡幸北漢山,拓定封疆……十七年秋七月,置比列忽州。”①[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4《新羅·真興王紀》,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頁。真興王十六年(555),新羅真興王與高句麗“拓定封疆”,將漢江流域正式劃入境內。《黃草嶺巡狩碑碑文》:“四方讬境,廣獲民土,鄰國誓信,和使交通……于是歲次戊子秋八月,巡狩管境,訪采民心……”黃草嶺巡狩碑是新羅真興王于戊子年(568)巡視境內時所建,該碑立于今朝鮮咸鏡南道咸興黃草嶺,這說明新羅當時已占領了朝鮮咸鏡南道咸興平原一帶。②楊軍:《4—6世紀朝鮮半島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1頁。從《黃草嶺巡狩碑碑文》來看,當時新羅同高句麗相交尚好,《三國史記》也未記載從公元555—568年期間高句麗同新羅發生過沖突,因此咸鏡南道咸興平原應是新羅通過和平手段從高句麗手中取得的。聯系當時的朝鮮半島局勢,咸鏡南道咸興平原當是新羅幫助高句麗攻打百濟東北鄙的酬勞。
《舊唐書·新羅傳》:“高祖既聞海東三國舊結怨隙,遞相攻伐,以其俱為蕃附,務在和睦,乃問其使為怨所由。對曰:‘先是百濟往伐高麗,詣新羅請救,新羅發兵大破百濟國,因此為怨,每相攻伐。新羅得百濟王,殺之,怨由此始。’”③《舊唐書》卷199上《東夷·新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35頁。《三國史記·真興王紀》:“(十四年)秋七月,取百濟東北鄙,置新州。以阿餐武力為軍主。冬十月,娶百濟王女,為小妃。”④[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4《新羅·真興王紀》,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頁。真興王十四年(553),在接受了高句麗的重賄后,新羅趁百濟主力北上之機,發兵攻占百濟東北鄙,置新州,百濟所奪百濟東北鄙位于今韓國漢江流域。《三國史記》認為新羅發兵大破百濟在公元553年七月,但據《日本書紀》記載公元553年十月百濟大軍仍在高句麗王城附近作戰,如果新羅在公元553年七月就已經占領了漢江流域,那百濟軍隊就失去了攻擊高句麗王城的前進基地,更何況新羅出兵就意味著濟麗聯盟的正式建立。在這種情況下,百濟軍主力出現在高句麗王城附近等于是將自己置于高句麗軍和新羅軍的南北包圍圈中,殊不可信。《三國史記》記載新羅占領百濟漢江流域的時間很可能是錯誤的,應在公元553年十月以后。
從《北史》的記載來看,崔柳出使后見到了高句麗王,這說明他進入了高句麗王城,而高句麗王城外在公元553年十月時駐扎著百濟軍主力,如果百濟軍不從王城附近撤退的話,崔柳是難以進入王城的。而從營州到平壤有數千里的路程,加上必經之路的遼澤極難通行,崔柳到達高句麗王城最快也要一個月的時間,據此推測,百濟軍應于公元553年十月至十二月間從高句麗王城附近撤退,崔柳才得以進入王城。
百濟軍在大勝之際從高句麗王城附近撤退,很明顯是后方出現了重大變故。新羅趁百濟高句麗兩軍在平壤附近決戰之機派軍隊占領了漢江流域,切斷了百濟本土與余昌率領的百濟軍主力的聯系。更為不妙的是,此時在高句麗王城附近的百濟軍主力北有高句麗軍,南有新羅軍,可謂腹背受敵,如不及時撤退,很可能會全軍覆沒。所以余昌不得不撤軍返回百濟本土,百濟北伐高句麗之戰功敗垂成。
《日本書紀》卷十九《欽明紀》載:“(欽明十五年)冬十二月,百濟遣下部捍率汶斯干奴,上表曰:‘百濟王臣明……以十二月九日,遣攻斯羅。臣先遣東方領物部莫哥武連,領其方軍士,攻函山城。有至臣所將來民筑紫物部莫奇委沙奇,能射火箭。蒙天皇威靈,以月九日酉時,焚城拔之。故遣單使馳船奏聞。’別奏:‘若但斯羅者,有至臣所將軍士亦可足矣。今狛與斯羅,同心戮力,難可成功。伏愿速遣竹斯島上諸軍士,來助臣國。又助任那,則事可成。’又奏:‘臣別遣軍士萬人,助任那。并以奏聞。今事方急,單船遣奏。但奉好錦二匹、毾氈一領、斧三百口,及所獲城民,男二女五。輕薄追用悚懼。’余昌謀伐新羅。耆老諫曰:‘天未與,懼禍及!’余昌曰:‘老矣,何怯也?我事大國,有何懼也?’遂入新羅國,筑久陀牟羅塞。其父明王憂慮,余昌長苦行陳,久廢眠食。父慈多闕,子孝希成。乃自往慰勞。新羅聞明王親來,悉發國中兵,斷道擊破……(百濟圣王)乃延首受斬。苦都斬首而殺,掘坎而埋。余昌遂見圍繞,欲出不得。士卒遑駭,不知所圖。有能射人,筑紫國造。進而彎弓,占擬射落新羅騎卒最勇壯者。發箭之利,通所乘鞍前后橋,及其被甲領會也。復續發箭如雨,彌厲不懈,射卻圍軍。由是余昌及諸將等,得從間道逃歸。”①[日]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編:《日本書紀》卷19《欽明紀》,東京:日本經濟雜志社,1897年,第336-338頁。《三國史記》卷四《新羅·真興王紀》:“十五年秋七月,修筑明活城。百濟王明襛與加良來攻管山城,軍主角干于德、伊餐耽知等逆戰失利。新州軍主金武力以州兵赴之,及交戰,裨將三年山郡高于都刀急擊殺百濟王。于是,諸軍乘勝大克之。斬佐平四人,士卒二萬九千六百人,匹馬無反者。”②[高麗]金富軾著、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卷4《新羅·真興王紀》,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頁。為報復新羅,同時奪回失地,百濟于欽明十五年(554)大舉進攻新羅,雙方在管山城(位于今忠清北道沃川附近)決戰。新羅軍大敗百濟軍,殺百濟圣王,同時殲滅大批百濟精銳,百濟國力受損嚴重。自此后百濟與新羅仇恨加深,雙方征戰不斷,百濟再也無力北伐高句麗。
當前中國的高句麗研究偏重于中原王朝同高句麗的關聯方面,而韓國、朝鮮的高句麗研究偏重于高句麗同百濟、新羅的關聯方面,應該說這樣的研究側重是正常現象。但真實歷史情境中的高句麗同周邊各政權的關系是極其錯綜復雜的,需整體把握。以百濟北伐高句麗之戰來看,以前的研究很少將其同北齊契丹遼西之戰聯系起來,而實際上正是北齊文宣帝高洋營州之行,使高句麗既不能集中兵力抵御百濟,也不能在百濟后路被新羅截斷以后反擊百濟,使百濟軍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