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波 李 婧
(北京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100871)
中醫、中藥為主要內容的養生之道和治病之理,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包含了“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學,體現了“陰陽五行”的辯證唯物方法,為人類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做出了巨大貢獻。近代以來,隨著中華兒女走出國門,中醫也逐漸走向世界,成為世界人民認識中華文化的重要途徑。2015年,中國中醫研究院屠呦呦女士由于發現青蒿素而獲得諾貝爾生理學/醫學獎,更是促進了國際醫學界對中醫藥學這座寶庫的重新認識。發展中醫藥業將不僅為世界人民帶來健康與福音,也必定會為中國進一步走向世界奠定堅實的文化基礎。
然而,中醫藥業作為中國傳統行業,在國外的發展面臨著挑戰與機遇并存的境遇。一方面,基于中國經濟迅速崛起、中華文化走向世界、中醫療效廣為證實及國際合作不斷加強的背景,海外中醫藥業又必將迎來其發展的黃金時期。另一方面,囿于醫療觀念沖突、運輸距離較長、人才儲備不足和醫保制度差異等原因,海外中醫院的發展面臨著需求波動幅度較大、藥材質量低下、醫師水平參差及替代產品競爭等方面的壓力。因此,如何克服困難、利用優勢,實現海外中醫院的長久發展,成為學術界、管理界以及醫學界亟待解決的問題。
坐落于泰國的華僑中醫院,在其發展的二十余年中不斷書寫著海外中醫院的奮斗傳奇——日就診人次從10人發展到600余人,醫師規模由7人發展為老中青結合的階梯結構,組織結構由傳統診所演化為現代化醫院,社會角色則兼顧慈善機構與中泰合作醫療重鎮。[1]2017年8月,北京大學經濟學院社會經濟史研究所課題組在泰國曼谷和呵叻府進行了實地調研,深入了解了華僑中醫院的發展歷程、管理理念及經營現狀,見證了其不斷創新、追求卓越的發展理念。細究其經營經驗,我們發現,它由表及里無一不是新熊波特創新理念的具體應用,因此,本文將以新熊彼特理論為分析框架,詳細分析華僑中醫院的經營理念及其發展經驗。
早在1912年,美籍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特在其著作《經濟發展理論》中,將創新作為一種生產要素和生產條件的“新結合”引入生產體系,并且認為創新是社會經濟增長和發展的動力。[2]這一獨具特色的創新理論很好地解釋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動力以及經濟危機的爆發原因,奠定了熊彼特在經濟思想史中的地位,也開啟了經濟學中創新研究的新領域。在“創新理論”中,熊彼特認為,任何企業、行業及經濟體的發展都要靠供給者內生的創新來驅動,通過這種創造性的“質變”過程,舊的生產方式將被破壞,新工具或者新方法將被應用,新的發展將會被實現。在此進程中,以實現這種“新組合”為職業的“企業家”將會扮演主導性的角色,對于企業、行業或經濟組織的發展產生至關重要的作用。
然而,自20世紀30年代的世界經濟危機開始,經濟學家們一度忙于從需求方面解決失業和經濟增長等方面的問題,直至20世紀70年代,面臨發達資本主義經濟體的經濟停滯和通貨膨脹同時出現的局面,經濟學家的研究視角再次回到了供給端。加之熊彼特對非線性動態系統的直覺推理契合了自然科學的革命性發展,熊彼特的思想再次引起了經濟學家們的興趣,其中,熊彼特的“創新理論”自20世紀80年代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學術界將在科學技術問題的研究上遵循熊彼特思路的方法稱為“新熊彼特”或者“演化”的方法,[3]將最近30多年來以熊彼特創新理論、演化經濟學、復雜經濟學、系統理論等為基礎而迅速發展起來的跨學科理論體系稱為“新熊彼特理論”。近年來,尼爾森(Nelson)、溫特(Winter)、弗里曼(Freeman)、倫德瓦爾(Lundvall)、阿吉翁(Aghion)等人從不同程度上發展和完善了該理論體系。目前,學界對于新熊彼特理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強調創新在打破舊的經濟均衡和建立新的經濟框架過程中的作用,主要研究創新活動及由其推動的包括產業結構、市場結構或制度變遷在內的經濟結構的演化過程;二是強調量變到質變的非均衡分析,主要研究介于宏觀經濟與微觀經濟之間的產業層面的分析。
熊彼特將經濟發展的內在因素歸結為企業家在供給端上實施的“新組合”,即創新,并且認為主要存在五種形式的創新:新產品、新生產方式、新市場、新供應來源或新組織。在創造新組合的過程中,實現創新的人——企業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他必須擁有足夠的理性、明確的目標、征服的意志以及創造的歡樂。然而,企業家并非創新的唯一要素,根據倫德瓦爾(Lundvall)等人的研究,創新活動往往涉及到資本、教育、政府等多個市場及部門之間的合作。[4]同時,演化新熊彼特理論引入了達爾文“適者生存”的進化思想,通過適應度來解釋經濟系統中諸如技術、企業或生產部門等被選擇的個體的發展狀況。比如,在引入制度分析和需求分析的基礎上,蒙托比奧(Montobbio)研究了多部門下的非一致性增長,他認為行業及企業間的替代性及成本差異,同外生的需求增長率和商品的收入需求彈性一起決定著經濟結構的變遷過程。[5]
分析泰國華僑中醫院的發展過程,創新,尤其是企業家的創新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泰國華僑中醫院總部位于曼谷,為泰國著名慈善機構——華僑報德善堂的下屬機構。華僑報德善堂于1910年建立,崇奉大峰祖師。大峰祖師生活于北宋末年,當時戰禍頻仍,滿目瘡痍,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大峰祖師云游南下到廣東潮汕地區,施醫贈藥、義葬荒尸、造橋筑路、扶危濟貧、博施救眾,受到了當地民眾熱烈的敬仰與推崇。明末清初,戰亂再次爆發,潮汕民間便開始效仿大峰祖師廣行善事,并構建善堂以崇祀祖公,鼓勵后人信受奉行之。潮汕人移民泰國后,十分注重血脈和同鄉之情,建立了定期聚會和相互扶持的場所,崇奉大峰祖師,推行其仁慈濟世、救苦恤難之善舉。1896年,馬潤先生由鄉梓潮陽恭迎祖師金身南渡至曼谷唐人區供奉。1910年,以鄭智勇先生為首的12位華僑,發起建立大峰祖廟,始創報德堂,以施殮義葬為業。1936年,經過泰國華僑的改組注冊,華僑報德善堂正式成立。推行其仁慈濟世、救苦恤難之善舉。成立之初,華僑報德善堂主要推行救苦濟世及收尸任務,主要服務對象為來泰華人。經重組后,報德善堂將其善舉擴大到救生恤死、賑濟災荒、興辦教育、發展醫療等方方面面,活動范圍遍布世界各地。在其一百多年的發展歷程中,華僑報德善堂不僅培養了實力雄厚、管理有序的救護組與流動醫療隊,還創辦了華僑醫院、華僑中醫院、華僑崇圣大學、泰國華文師范學院四家下屬機構。[6]
同大多數國家一樣,泰國自古也推崇傳統醫學與外來醫學相結合的醫療方式。早在素可泰時期(1238—1420年)開始,中醫便傳入并逐漸融入泰國社會。1906年泰國華僑曾創辦了以中醫為主要醫療方式的私立醫院,之后又陸續成立了一些有影響的中醫藥組織。20世紀50年代以后,受到冷戰的國際環境影響,中泰關系走入低谷,泰國政府制定了諸如“禁止與中國貿易條例”等政策,以限制中醫在泰國的發展。直至1975年中泰恢復外交,一些限制中醫藥的規章制度才被逐漸取消。1987年,泰國國會正式通過批準在泰使用中草藥合法化的議案。[7]1995年7月1日,泰國衛生部建立了“泰中醫療合作中心”,中心主要致力于扶持泰國中醫業的發展,建立中醫、泰醫及西醫結合的醫療方式并推動中泰兩國傳統醫學的交流與合作。在此背景之下,華僑報德善堂于1995年7月5日成立了“泰中醫學合作中心”,此中心又以醫院的形式注冊了華僑中醫院。
建立之初,華僑中醫院有7名中醫師坐診,日就診量為10人左右。1996年,醫院設置了針灸科,受到患者的一致好評,就診人數急劇增加,醫院規模得以迅速擴大。2000年,為了紀念華僑報德善堂建立90周年及中泰建交25周年,華僑中醫院計劃新建八層中式大樓,時任泰國副總理兼衛生部部長的長功·塔帕蘭先生、中國衛生部部長張文康先生、中國駐泰國大使傅學章先生、華僑報德善堂董事會成員鄭午樓博士及胡玉麟博士出席奠基儀式。同年7月,泰國衛生部正式頒布了《中醫合法化的執行條例》,泰國從立法上成為除中國以外的第一個宣布中醫藥合法化的國家,華僑中醫院的發展隨之也步入了新的階段。2001年7月,泰國衛生部、上海中醫藥大學及華僑報德善堂合作成立“東南亞泰中醫藥中心”,替代了原“泰中醫學合作中心”,且由華僑中醫院院長任東南亞泰中醫研究院政策委員會委員及助理秘書長。
在20余年的發展歷程中,華僑中醫院始終秉承不斷創新的理念,積極同華僑報德善堂、泰國衛生部及中泰各大高校建立合作關系,通過外部合作推動組織發展、促進自主創新,以使得醫院更好、更快地發展。本文將以新熊彼特理論為研究框架,以華僑中醫院的創新經驗為研究對象,分析傳統中醫院如何繼承傳統的管理思想,如何引入現代的發展理念,以實現自身發展,傳播中華文明。具體而言,筆者將通過分析企業內部的自主創新案例,研究海外中醫院組織發展的內在動力;通過分析行業合作的聯合創新案例,研究海外中醫產業發展的外在助力。
泰國華僑中醫院持續不斷的創新動力的源泉,來自于“以病人為本”宗教般的堅定信念。
與食品、服裝、車輛、機械等行業追求利潤最大化不同,醫藥行業追求的是全社會的健康最大化,具有相當的公益性質。這意味著社會對這一行業從業者的期望更高,要求他們擺脫對狹隘的物質追求的限制,走向讓天下人身體安康的高尚的精神境界;擺脫家庭血緣的小“孝”束縛,走向為無血緣的廣大患者服務的大“孝”道路。由于這個原因,中國自古便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說法。這意味著,只有以人類的文明來引導和充實從醫者,才能使他們走出狹隘的小我、小家庭而奔向廣闊的大我、大家庭,這便是醫藥業的創新源泉—有別于為了利益的最大化而創新的其他行業。
就中醫藥自身來講,它的發展是與中華文明,尤其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價值觀息息相關的。儒家關注社會各階層的合作,它所強調的“仁者,人也”和“仁者,愛人”的仁學思想,對中醫醫德的形成、傳承與發展起到了指引性的作用。[8]然而儒家注重血緣、有差別的愛也使從醫者不容易突破小我、小家庭的局限性,還需要道教、佛教的有力補充。建立在道家基礎上的道教,關注人和自然關系的處理,一方面主張道法自然,注重養生、衛生;另一方面又主張“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這有助于從醫者克服血緣關系的狹隘性,走向服務社會的大我。來自印度的佛教,強調通過身心的平衡,解除生老病死的痛苦,達到涅磐的境界。為此,佛教經典中涵蓋了諸多醫藥知識,佛門弟子中也有許多醫僧。然而,佛教對醫學最大的影響是將業報輪回、積德行善、普度眾生的觀念引入了中醫醫療體系,這有利于引導從業者給予病人超越血緣關系的博愛與關懷。被后世稱為藥王的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要方》卷一《大醫精誠》中指出,“老君曰,人行陽德,人自報之;人行陰德,鬼神報之。人行陽惡,人自報之;人行陰惡,鬼神害之。尋此二途,陰陽報施,豈誣也哉?所以醫人不得恃己所長,專心經略財物,但作救苦之心,于冥運道中,自感多福者耳。”在這種理論的影響下,醫家更重視積德行善、救苦救難,急病人之所急,想病人之所想。
《大醫精誠》中還要求,“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悲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作為泰國著名慈善機構華僑報德善堂的下屬組織,華僑中醫院始終不忘中醫藥業的發展初衷,它秉承“慈悲為懷、仁義濟世”的優秀傳統,將病人的利益置于首要地位,為恢復患者的健康殫精竭慮,不斷創新,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反響。
與家族管理一定建立在共同血緣關系基礎上的祖先崇拜不同,超血緣的社會化管理一定是建立在共同信仰基礎上的偶像崇拜。正是借助于宋代最終形成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價值觀,以及偶像崇拜——佛祖、太上老君、關公、媽祖、觀音菩薩等,包括醫藥業在內的各行各業才得以廟觀為聚會場所,形成了自我約束、互相約束的巨大力量從而降低交易成本,這就是宋代以后民間結社盛行,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保護神,并定期在“神”的旗幟下聚會,以致出現“家家觀世音,戶戶彌陀佛”,“縣縣有文廟,村村有關帝廟”現象的原因——希冀借助于超血緣的宗教的力量,降低管理成本,促進行業健康發展。
泰國華僑報德善堂所崇奉的大峰祖師正是這種三教合一的價值觀和宗教精神的化身。在華僑中醫院總部以及呵叻分院,人們均可看到大峰祖師的貢臺或前任院長的鑄像,并定期祭拜,這不僅代表了后人對他們的崇敬與紀念,還表達了中醫院員工共同的信仰和價值觀。一方面,大峰祖師所代表的慈悲為懷、扶危濟貧的精神啟發員工們一心向善、以病人為本;另一方面,前任院長所代表的辛勤付出、不問回報的精神指引員工們愛崗敬業、以組織為家。
宗教的整合功能有助于縮小社群與個人的差異及社會統一,[9]利于共同價值體系的培養。憑借堅定的共同信仰,華僑中醫院員工時刻不忘“誠心誠意為病人健康服務”的初衷;通過定期的祭拜儀式,醫院員工得以接受大峰祖師精神的熏陶,從而齊心協力為將華僑中醫院建設成為泰國服務最好、得到國家及國際認可的中醫院而努力奮斗。共同的信仰凝聚了員工超血緣的愛,縮小了員工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差異,因而在節省管理成本、減弱信息不對稱風險以及規范員工行為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總之,華僑中醫院的創新源泉來自于其“以病人為本”的經營理念。至于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則為其創新插上了飛翔的翅膀。回顧華僑中醫院的改革歷程和發展之路,華僑中醫院現任院長蟻錦桐說道:“20世紀50年代在中國的求學經歷使我深入學習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它所體現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方法,使我能夠辯證地去思考問題,用發展的觀點去分析事情,從而將創新理論應用于傳統行業的經營之中。”[10]
按照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歷史上的真理都是對客觀事物及其規律的正確反應,但真理是具體的、有條件的,任何真理都是相對于特定事物和過程來說的,都是主觀與客觀、理論與實踐的具體的歷史的統一。因此,傳統中醫藥業的發展一方面要傳承中華文化之精華,另一方面還需要將新熊彼特創新理論廣泛應用到具體的經營實踐中去,從而提高經營效率,提高醫院競爭優勢。
華僑中醫院作為華僑報德善堂的從屬機構,屬于慈善型醫院,其歷任院長均由華僑報德善堂董事會成員及泰國著名華裔實業家擔任,責任重大但薪資微薄。自成立以來,蘇壎、蟻錦中和蟻錦桐先后出任醫院院長,分別在醫院的起步階段、穩定階段和飛速發展階段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受到相沿成習、重視師承、重情信義等傳統管理思想的影響,華僑中醫院在發展初期形成了以熟人網絡為主體、以約定俗成為規則和以師徒關系為脈絡的組織結構,這種管理慣例有助于醫院在發展初期凝聚力量、節省成本以及降低信息不對稱的風險,但是當組織發展壯大之后,這種組織結構內便出現了親疏有別、權責不明、人才匱乏等問題。作為熊彼特創新理論的堅定擁躉,現任院長蟻錦桐自2009年以來就高舉創新大旗,從發展理念、組織結構、生產方式、聯合經營等方面對華僑中醫院進行了改革,其經驗值得廣大海外中醫院管理者學習和借鑒。
演化新熊彼特理論的代表人物尼爾森(Nelson)和溫特(Winter)提出,企業首先是通過模仿慣例來進行經營活動,在其經營過程中,倘若企業家不滿足于所獲利潤率,則會主動搜尋新的生產組合以替代舊的慣例、謀求企業的新發展。這種具有“遺傳—變異”特征的企業演化過程,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相關產業的發展,實現了總體經濟的增長。[11]回顧華僑中醫院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它也在一定程度上遵循此發展規律。在成立之初,華僑中醫院同一般慈善機構一樣,依靠華僑捐款布施實現組織的正常運營,并以華僑為主要服務對象。雖然盈利并非慈善組織的主要目標,但是任何一個組織若想長久發展,均要權衡成本與收益的關系。因此,為了謀求醫院的長遠發展,蟻錦桐自擔任華僑中醫院院長一職后,便將現代管理經驗同傳統管理理論緊密結合,對醫院的組織結構進行了相應的調整。
首先,按照新熊彼特的創新理論,作為創新活動的主體,實現新的生產組合或生產方式的企業家在企業發展中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為了實現新的生產組合,醫院院長通常需要對醫院的組織結構、生產方式及發展戰略等問題做出決策。在傳統中醫院中,院長一般由優秀中醫師擔任。但在海外優秀中醫師資源相對匱乏、優秀企業家供給相對充裕的情況下,華僑中醫院自創立之初就打破了此傳統:任命經驗豐富的華裔企業家為院長、優秀中醫師為副院長,同時聘用影響力大的當地中醫師作為管理顧問。回顧華僑中醫院歷任院長的履歷,他們無一是傳統中醫師出身,但他們卻可以保障組織順利度過初創期、發展期、陣痛期和飛躍期。這便為熊彼特“企業家精神”的具體體現——企業家作為實現生產新組合的人,比起專業知識,更需具備的是站得高的勇氣,望得遠的霸氣,運籌帷幄的定氣與胸懷天下的豪氣。通過將泰國最著名的華商引入到中醫藥業的管理團隊中,將最先進有效的管理理念引入到傳統行業的運營過程中,經營管理與業務發展的專業化分工得以實現,生產效率得以提高,組織利潤得以增加。
其次,根據創新理論的觀點,一次創新只能帶來短期內的比較優勢,而無法產生一勞永逸的成果,若想獲得長時期的比較優勢,企業家必須進行持續不斷的創新。在瞬息萬變的全球化背景下,組織發展面臨的形勢、挑戰和機遇都在不斷變化,組織的任務、戰略和制度也均需依據時代背景而及時做出調整。因此,行業領導者必須能夠敏銳察覺甚至引領消費者需求的變動趨勢,提前創造出人們需要的產品或服務。早在2005年,受到女明星減肥潮的啟發,華僑中醫院便開設了針灸熏藥綜合療法的減肥科,之后又開設了中醫美容科等科室。的確,在被問到華僑中醫院發展20余年一直堅守的經營理念是什么時,現任院長蟻錦桐說道:“正如你們所了解的,我們一直不變的就是一直在變。”[12]在華僑中醫院的經營過程中,自主創新始終被置于組織經營發展的主要目標之中,它的地位從未因新生產方式的發明、新組織結構的創建、新成就的取得或是新領域的開拓而被動搖。
再次,由于企業家不可能準確地預知創新活動的后果以及未來發展的風險,為了實現組織的穩定運轉,華僑中醫院必須在不斷創新的同時,找到有效規避不確定性的方法。正如蟻錦桐所說:“在做事情之前,要充分了解市場環境,制定切實可行的計劃,按照時間脈絡將其不斷細化;在實施計劃時,還需要依據具體形勢對其做出調整,以實現最終的目標,這樣便可有效避免不確定性。”[13]
過去的幾年中,華僑中醫院的員工齊心協力完成了建立中藥庫、設立分院以及細化組織架構等目標,并取得了卓越的成績。展望未來之發展,華僑中醫院全體員工又將致力于完成中醫醫療服務系統的開發、中藥博物館的建立以及中藥炮制方法著作的編排等目標,以加強中外文化的溝通與交流,積極融入全球化進程。
然而,目標的順利實現,不僅需要仰望星空,更需要腳踏實地;不僅需要管理者的堅持,更需要實施者的努力。在創新過程中,員工的工作效率也對醫院的發展起到重要的作用。因此,在發展的不同階段,醫院還需要對員工制度進行不斷的發展革新。同企業發展的普遍規律一樣,在組織發展前期,受限于熟人社會慣性思維的影響,加之對信息不對稱風險的規避,以及組織規模較小等原因,組織領導者均傾向于使用熟悉的人力資源網,暫時忽視產權制度及組織規范的建立。對于規模較小的組織而言,這種組織形式最小化了管理成本,最大化了經營收益。但是隨著組織規模的擴大以及外部市場的變化,同樣的管理方式必然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現象,從而造成組織有效性的損失。因此,在醫院規模逐步擴大之時,企業家也應以開放的心態去吸引、接受和容納更多有志之士,改變原有的重情義輕公平的人事制度,這樣才能調動員工積極性、增強團隊凝聚力以及降低經營風險。
倘若組織是一顆樹苗,人才便為其根基,制度便為其周圍的土壤。在現代管理中,隨著產權制度的完善,信息不對稱造成了委托人與代理人之間的諸多矛盾,為解決此問題,醫院管理者立足于東方管理思想,將誠信問題視為解決委托—代理問題的關鍵。古人曰:“誠,信也。”誠信,不光是指對別人誠實守信,還指獲得別人的信任。然而又如中國的一句老話所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無論是贏得他人的信賴還是相信他人都是不容易的事情。因此,立足于主張人性善但喜逐利的東方哲學,華僑中醫院采取了“誠信為主,監督為輔”的管理方式。一方面,對于員工充分信任的前提在相對寬松的環境中保證了員工的工作自由度;另一方面,以二維碼、辦公軟件等載體為工具的稽查手段,也保證了組織的運營狀況有數可查、有據可依。
通過搭建高效的領導班子、制定詳細的計劃和確立規范的制度等措施,華僑中醫院逐漸構建了有別于傳統中醫院的組織結構。這既是對傳統管理方式的繼承,又是對它的發展。的確,在本質上,新的管理思想均為傳統管理思想的延續和發展,管理思想的革新從來不是對傳統的簡單否定,更不是對歷史照本宣科式的模仿。回顧華僑中醫院組織結構的創新歷程,我們不難發現,其變中又有不變。因此,海外中醫院不能一味地引進西方的管理思想,還要注重對傳統管理思想的傳承,這主要表現在華僑中醫院尤其注重醫療服務的“生產”過程。
在傳統中醫院的運營中,人力資本占據很高的比重。對于海外中醫院的發展而言,醫師質量更是關系組織發展的生死命脈。為了構建專業的醫師團隊,泰國華僑中醫院充分保障醫院職工的應得利益。根據員工的勞動投入和價值創造,醫師工資包含基本工資、福利補貼、績效補貼及技能補貼等部分。此外,醫院還對于不同年齡段的醫師采取了多層次的培養制度。具體來說,為了培養中青年中醫師,醫院與成都中醫藥大學、上海中醫藥大學、天津中醫藥大學等中國知名高校合作,共同支持本科畢業的泰國中醫師遠赴中國大陸短期進修或繼續攻讀醫學研究生學位。醫院教研處每年還都會定期舉辦院內和院外的學術交流會議,以研討疑難病例和交流中醫知識。同時,由于中醫知識具有明顯的“干中學”特征,老中醫還會帶領中青年醫師共同出診,以傳授經驗與知識。此外,醫院還積極吸引來自中國的優秀中醫師加盟,以引入最傳統及最先進的中醫療法,提升醫院的治療水平。[14]這種兼顧物質收入與精神食糧的激勵模式推動了老中青中醫人才梯隊的建設,成為華僑中醫院發展的不竭動力。新的人力資源還帶來了新的診斷方法與新的藥物組合方式,這便實現了新方法的應用和新產品的生產。
熊彼特認為,“創新”不僅包括新產品的生產和新方法的應用,還包括新供給渠道的發掘、產品的跨地域配置和新組織形式的產生。近些年來,隨著醫院規模的逐漸擴大,醫院對于中藥材的需求量與日俱增,僅在2016年,醫院用藥量就高達960公斤。同時,由于氣候差異、運輸環境及銷售周期等方面的原因,從中藥進口商處購入的中藥材出現了供給短缺、新鮮度不足和質量差強人意等問題。為了盡快實現“好藥材”的經營目標,蟻錦桐院長決定成立新部門以自主開拓中藥進口的新渠道:首先,部門成員在網上查詢大量資料,對于常用中藥的原產地、收購價格、運輸成本、稅收標準等指標進行了詳盡的統計;其次,此團隊多次遠赴中國的安徽亳州、浙江杭州、河北安國等著名中藥產地實地考察,與供貨商直接談判;再次,他們利用中泰兩國關于中藥業合作的協議與措施,積極向政府爭取中藥材進口的稅收優惠,以節約稅收成本;最后,此團隊還建立了隸屬于華僑中醫院的現代化中藥倉,并采用先進的溫濕度測感儀器、電腦控制系統和二維碼技術來監控其運轉的整個流程。[15]通過此種方式,華僑中醫院開辟了新的供應渠道,完善了供給端的創新進程,并解決了藥材數量短缺和質量參差的問題。
為了方便病人就診,華僑中醫院不僅從小處著手,為患者提供干凈整潔的就醫環境,設置免費中藥飲品自取處,為病人提供呼叫出租車服務,定期舉辦免費中醫護理講座;而且從宏觀考慮,積極同泰國政府合作,竭力推動中醫納入醫保等相關事宜,為節約民眾的就醫支出而不斷努力。20余年來,數百名病人念于華僑中醫院的好服務、中醫藥的好療效,為華僑中醫院踴躍捐款。這種“以病人為本、為病人考慮”的服務理念既是對傳統中醫理念的傳承,又是對其的發展。
華僑中醫院從醫師隊伍、藥材質量和服務水平等方面進行的創新,對于提升醫院業務水平、推進中醫藥業發展以及改善病人治療效果均具有重要意義。總結華僑中醫院在生產活動中的創新之處,不僅有利于我們理解其“好醫生、好藥材、好服務”的發展理念,也有助于其他海外中醫院學習和借鑒其發展經驗。如同企業經營一樣,中醫院的運營過程實際上也是中醫服務的產品生產過程。受到創新的積累性、路徑依賴和相互作用等特征的影響,不同企業或行業在實現生產新組合的過程中,彼此之間總會相互交織、循環和反饋,因而,研究其他部門對于中醫院創新發展的影響顯得十分必要。
熊彼特認為,企業要實現新的生產組合,僅僅靠企業家的力量是難以達到目的的,除此之外,它還需要資本市場和銀行家的支持。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也于1997年在《國家創新體系報告》中指出,創新是不同主體和機構間復雜的相互作用的結果。近些年來,隨著經濟全球化的進程逐步加深,不同部門之間的關系愈發錯綜復雜,外在助力在創新活動中扮演的角色也更為重要。因此,海外中醫院的創新發展,不僅需要依靠其自身實力,還需要借助華人團體、慈善組織、國內外教育機構以及各地政府機關等多方面的助力。
海外中醫院作為一種特殊性的組織,為追求長遠的發展,避免出現緊張的醫患關系及突發的醫療事故,不應當過分重視短期利潤。與此同時,任何組織想要發展壯大,又不得不考慮現實利益,這便產生了一對矛盾。此矛盾的解決不僅需要醫院自身的努力,還需要其他部門的支持,比如:醫院在建立之初,可以依靠當地慈善組織、華人商會或者宗教組織的力量,尋求資金、設備及人才等方面的支持。作為泰國著名慈善機構華僑報德善堂的下屬單位,華僑中醫院在其發展過程中,始終有能力和動力將盈利所得用于完善配套設施和提升服務水平。潔凈的就診環境、貼心的就診服務和良好的醫療效果都將有助于提升醫院形象,從而為醫院帶來更多的盈余。這樣的良性循環不僅實現了“以病人為本”的建院初衷,而且達到了多方共贏的發展目標,推動了中醫藥業及中華文化的傳播進程。
在人才培養的問題上,一方面,華僑中醫院積極與國內知名高校合作辦學,另一方面,應泰國各大學中醫專業的培養需要,醫院于2009年成立了臨床教研處,先后為400余名中醫專業本科生提供了見習培訓的機會。在上級醫師的指導下,本科生通過參加門診、跟診等工作,初步接觸了四診八綱、設計藥方等中藥工作,培養了學以致用、辨證論治的工作能力,感受到了救死扶傷、人道主義之醫風醫德。在見習中表現優異的學生還有機會拿到中國政府發放的專項獎學金,遠赴上海、成都、武漢及陜西等地的中醫大學繼續學業,攻讀研究生學位。在學成之后,學生們將會奔赴泰國各地,或進入中醫院工作,或獨立開設中醫診所,或從事其他工作,這便能夠帶動中醫業在泰國各地的發展,使中華傳統文化在世界各處落地生根。
由于中藥療效不斷得以驗證,中醫藥業的發展自然受到了各國醫療部門的重視。對于海外中醫院而言,如何發掘、創造并且利用自身優勢,與政府建立穩定的合作關系必將成為其工作的重中之重。自創立以來,華僑中醫院就積極尋求同中國及泰國政府進行合作的機會:一方面,它同中國政府聯合設立獎學金、同國內著名中醫藥大學合作進行課題研究;另一方面,它又與泰國衛生部門合作開辦中醫講習班,與泰國教育部門合作培養中醫師。同時,華僑中醫院還聘請了經驗豐富的退休政府職員參與管理工作。現任醫院副院長的周少華女士在退休之前,曾任職于泰國衛生部泰醫和替代醫學發展司(DTAM)30余年,在談及海外中醫院的發展問題時,周少華副院長談到:“除了醫院的自主創新之外,政府的大力支持對于海外中醫院的發展也起到重要作用。現階段,中醫的發展在泰國遇到的最大瓶頸是如何被盡快納入醫療保險體系之中,而此問題的解決則需要中醫院與政府合作進行就醫成本的統計和分析工作。目前,華僑中醫院和泰國衛生部均在為了中醫納入醫保事項而共同努力。”[16]
海外中醫院與政府部門之間的合作,將不僅會實現二者互利共贏、共同發展的目標,還會推進中醫藥業在海外的傳播和發展進程。
總之,通過與資本市場、華人團體、宗教組織、教育機構及政府部門建立合作關系,華僑中醫院開拓了整合資源、培養人才以及增強管理的新方式,醫院業務也因此得以飛速發展。
自1995年成立以來,泰國華僑中醫院不斷創新、持續發展。泰國華僑中醫院的發展壯大,與華僑社團的中西文化背景密切相關。一方面,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宗教信仰給予了醫院職工“以病人為本”的堅定信念,成為了華僑中醫院創新的源泉;另一方面,新熊彼特理論為管理團隊提供了發展的具體途徑,成為華僑中醫院創新的動力。在經營過程中,泰國華僑中醫院最大的特色是:醫學專業人才與實業經營人才相結合,宗教的慈善理念與專業化的運作相結合。前者提高了華僑中醫院的創新能力,使其在眾多海外中醫院中脫穎而出;后者則為這一創新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精神源泉,使其具有了生生不息的強大生命力。
其實,華僑中醫院的這兩大特色即使放在國內中醫院中也是非常突出的。近些年來,國內中醫院有了很大的發展,但普遍存在兩大短板:一是企業化經營不夠,更多的是專家治院,缺乏外部資金、人才的大量引入;二是對人類文明,尤其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價值觀的繼承不夠,存在業務能力與人文素養嚴重不相匹配的情況。前者影響了中醫院目前的發展,后者勢將影響中醫院長期的發展。盡管某些民營資本進入了中醫領域,對中醫院的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由于缺乏對人類文明和傳統文化的傳承,又使它很容易走上唯利是圖的道路,因而遭到社會輿論的批評。在此方面,泰國華僑中醫院的創新之路非常值得國內中醫院借鑒,它預示著中醫院發展的趨勢和方向。
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中華文明也在不斷走向世界。中醫藥業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載體,理應被傳播到全世界,為更多的人們帶來健康與福音。隨著世界醫療體系對于中醫中藥的認可度逐步提升,諸如泰國允許合法中醫師開設診所、針灸納入澳大利亞醫保體系以及中醫孔子學院逐漸遍布全球等,中醫藥在海外的發展前景也將愈發光明。
只是任何事物的發展都存在規模效應。目前,海外中醫院的發展還將面臨以下挑戰:第一,面對不斷惡化的自然環境,如何保質保量地滿足對中藥材與日俱增的需求;第二,在海外中醫教育資源不斷完善之時,如何快速提升臨床教學和實訓教學水平;第三,在中醫藥就診成本不便核算的前提下,如何證明中醫在各類診斷方式中的優勢地位,等等。在挑戰與機遇并存的發展前景中,海外中醫院應當建立尊重生命、以人為本的共同信仰,堅持博施濟眾、扶危濟困的優良傳統,秉承繼往開來、日新月異的創新理念,依靠經營管理與醫療業務協同發展、宗教信仰與組織運營相輔相成的雙輪驅動,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也將隨之更加枝繁葉茂、活力無限。
[注釋]
[1][14]華僑中醫院內刊:《精誠中醫二十載,營造療效新貢獻》,第61~70、69~73頁。
[2][美]約瑟夫·熊彼特著,何畏、易家祥等譯:《經濟發展理論》,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69~74頁。
[3]王曉蓉、賈根良:《“新熊彼特”技術變遷理論評述》,《南開經濟研究》2001年第1期。
[4]顏鵬飛、湯正仁:《新熊彼特理論述評》,《當代財經》2009年第7期。
[5] F. Montobbio, “An evolutionary Model of Industrial Growth and Structural Change”, Structure change and economic Dynamics,2002,13:387-414.
[6]報德善堂內刊:《華僑報德善堂100周年紀念特刊》,第3頁。
[7]王孝蓉:《中醫藥及泰國傳統醫藥在泰國的發展概況》,《中國民族醫藥雜志》2010年第10期。
[8]顧顏文:《儒家仁學思想與中醫醫德》,《河南中醫學院學報》2007年4期。
[9]楊慶堃:《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8頁。
[10][12][13]2017年8月4日,筆者于華僑中醫院曼谷總院五樓會議室采訪蟻錦桐院長。
[11]Richard R. Nelson, An evolutionary Theory of economic chang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
[15]2017年8月5日,筆者于泰國華僑中醫院中醫藥方會議室采訪陸玫瑰女士。
[16]2017年8月6日,筆者于華僑中醫院呵叻分院會議室采訪周少華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