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里雯
L發現的這家大閘蟹販賣商并不是中餐館,而是一家位于柏林和漢堡之間的德國本地小餐館。它挨著本地區許多相連的大小湖泊中的一個,餐館里常年供應漁夫從湖里打來的生鮮。漁夫們向店老板抱怨那些鉆到網里來的大小“魔鬼”,被店老板在香港居住過的女兒偶然聽到。村里最全球化的德國人,立即想起了香港街頭每逢金秋打出來的鋪天蓋地的廣告。女兒說服父母,在餐館的網站上試著出售這些東西,2歐元一個,需要預訂。L是最早回應這個廣告的人之一。我們興高采烈地邀請了在中國居住過并懂得享受大閘蟹的德國朋友,他們得知喜訊也雀躍不已,爽快應邀來參加蟹宴。
從柏林開車到那家餐館,需要一個半小時。L被老板領到后院幾個一米高的大橡膠桶旁,老板揭開一個桶的蓋子,里面爬滿了殼子有巴掌大的大閘蟹,微亮的青殼兒泛黑,森森然張牙舞爪。
整個德國都沒有捆綁大閘蟹的專家,唯一運送它們的辦法,就是把它們扔進泡沫箱,再扔進幾個冰盒,讓它們進入準冬眠的昏迷狀態。到家之后,它們就在半昏迷狀態里乖乖進了蒸鍋。
女兒皮皮第一次見到這么大只大閘蟹,對它們鉗子上柔軟豐密的毛贊嘆不已,摸個不停。這時候命運決定給我來個惡作劇,讓我產生了一個糟糕的主意。因為皮皮的寵物,一只漂亮的英國兔子,剛剛在公園里逃跑了,我順口說道:“你那么喜歡它,就留一只養著吧?!?/p>
為什么要養一只作為食物的蟹?在中國鄉下度過童年的人,并不太在意這種區別:你養動物,悉心照料,然后你吃掉它們,或者不吃掉——完全看心情。我們并沒有現代城市里那種嚴格區分寵物和食物的心理界限,沒有養殖場、屠宰場和寵物屋的區別,它們都在同一個地方——家里。所以,養一只從嘴里省下來的大閘蟹,是我試圖返回童年狀態和孩子尋找共同語言,卻誤入了中國傳統鄉村的不合時宜。
城里長大的皮皮對這個建議感到非常陌生,她從來沒有養過自己的食物,L覺得我的提議奇怪極了:“為什么你要養一只蟹?為什么?”皮皮猶豫了片刻,問了好幾個問題,那些絨毛還是對她起了作用。她選了一只最威風凜凜的公蟹,看起來像個大將軍,一只虎落平陽的將軍。
“就像滑鐵盧里的拿破侖?!盠說。
“什么是滑鐵盧?”皮皮好奇地問。
“就是拿破侖被打敗的那場戰爭。”
“那是哪一年?”
“好像是1817年。”
“那就叫他1817吧?!逼てふf。立即鄭重地把它錄入了臥室門后貼著的寵物記錄冊,緊跟在逃跑的兔子記錄后面:大閘蟹,名字:1817,顏色:墨綠。等我們忙完之后上網一查,發現滑鐵盧其實是1815年時,已經晚了。沒關系,反正1817年的拿破侖,比1815年還要慘吧。
我在陽臺上找到一只白色大花盆,有30多厘米高,在里面裝了點水,撒了點米飯(不知為什么,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在田里抓的小蟹是吃米飯的),把1817放了進去。
我們隨即吃掉了它的同伴們。我得承認,我們雖然在甜美的蟹肉中歡呼,但內心深處一直在壓抑隱隱的不安,不時瞟一下外面漆黑的陽臺。我也沒敢提《紅樓夢》里薛寶釵虛偽的感嘆:“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