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鐵往事

和菜頭

每次說到20世紀日本對中國的侵略，人們往往會想到戰爭，想到日本對中國的軍事占領。但如果我們仔細想一下就能知道，發動戰爭的基礎是政治和經濟，軍事行動的前提是情報資料。所以，日本帝國對中國的侵略除了軍事這樣剛性的部分，還有經濟文化情報這樣柔性的部分。

一說到情報，人們又會想起土肥圓或者川島芳子這樣的間諜人員。關于他們的故事，一直都是歷史花邊文學的源泉。可是，針對一國一地的情報搜集工作，注定曠日持久，而且需要大量人員和資金支持，又豈能是幾個明星間諜所能完成的？回想歷史，1931年爆發“九一八事變”開始，日本入侵東北。為什么是東北？只是因為距離近么？

日本對東北的圖謀，遠在“九一八事變”之前就已經開始。1906年，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成立，簡稱滿鐵。滿鐵名義上是一家在東北的日本公司，主營鐵路，其實是一部日本用于東北殖民的經濟武器，觸手伸向了東北的煤礦、航運、倉儲、電力等等。一直到1945年，日本帝國投降，滿鐵才停止運營。在控制東北經濟的同時，滿鐵在成立次年的4月，就專門成立了調查部，用于刺探中國的軍事、政治、經濟情報，下屬人員高達2000人。

這2000名情報人員定期將搜集到的情報匯編成冊，彼此交流或者送回日本國內。戰后，其中部分情報被截獲下來，供學者進行研究。微博上一位歷史學家，偶然搜集到一本《滿鐵調查部內幕》，在其中發現了當時的一個案例，足以證明日本人對情報搜集工作的細致和深入：吉林位于松花江上游，在偽滿洲國成立之前，就設立了一個稅務局，用于對當地伐木業進行征稅。當時吉林的伐木業是從深山林海中砍伐樹木，然后運送出山，把木材扎成木排，順松花江而下——這家稅務局就是專門用來對這些木材征稅。

在偽滿洲國成立之前，稅務所是按照棵數征稅，無論木材長短大小，一棵木頭上一次稅；成立之后，稅務所所長換成了日本人，認為原來這種征稅的方法不合理，因此改為按照木材的體積來征稅，無論木材多少，折算成立方米，按照立方米收稅。結果，三年時間附近的山嶺就被砍伐殆盡，變成了禿山，甚至產生了洪水的威脅。

于是，日本人專門就此展開細致的調查研究。結論是：原先按照棵數征稅的方法看似不合理，但是由于無論木材大小粗細都征一樣的稅，同樣是一棵樹，同樣是一份稅金，樹越大工人賺得越多，因此伐木工人愿意跑到深山老林里去砍伐大樹。從而保護了當地植被；一旦換成按立方米征稅，那么對于伐木工人而言，用最短的時間最小的代價砍夠一立方米最賺，因此，他們選擇就近砍伐，無論樹木粗細老幼，一概砍倒扎成木排。于是，周圍的山很快就被砍伐一空，水土流失嚴重，形成水患。

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被詳盡地記錄下來，并且隨后滿鐵調查部投入大量人力，對中國民間和地方上的風俗和傳統進行調查，找尋它們形成背后的歷史淵源和現實價值。

滿鐵調查部認識到中國舊習俗的重要性，并且展開了龐大的中國農村社會習俗調查，調查報告詳細到連北平順義沙井村的農民家里有幾個碗、什么材質、碗是哪里生產的都有記錄，甚至連豬圈都畫了剖面圖。

從這一件小事，以及后續日本人對這件事情的處理上，可以看出侵略戰爭究竟是什么。數十萬大軍聚集，彼此攻殺，那只是戰爭的最后階段。日本人在1906年成立滿鐵，逐步蠶食滲透東北，極有耐心地等到了25年之后才發動“九一八事變”；在“九一八事變”控制東北之后，又等待了6年時間才發動盧溝橋事變，抗戰全面爆發。在戰爭和戰爭之間，不單有土肥圓這樣的職業軍事間諜在東北、華北活躍，組建情報網。更有滿鐵這樣的民間商業機構，以商業為名義，用數十年做大量翔實細致的情報搜集工作。

一方處心積慮，謀劃已久；一方積弱多病，自顧不暇。因此，戰端一開，中國軍隊敗則大敗，勝則慘勝，沒多久半壁江山盡落敵手。86年前的“九一八事變”，豈止是不抵抗將軍張學良的責任？又豈止是簡單軍事力量對比的結果？